異鄉(xiāng),昏暗的小房間。陳舊的地毯散發(fā)出潮霉的氣味。床單上有淡淡泛黃的印漬。茶壺邊緣上附著一圈茶堿。那些陌生人留下的痕跡,氤氳著一股無可救藥的孤獨的氣息。拉上窗簾,尋找落地燈的開關,走進浴室調試熱水,把洗刷包放在水池邊,然后打開柜子,從衣架上取下睡袍。今晚,這里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這匆匆的占有令人莫名地傷感,同時又覺得很自由。
房間里沒有鐘,時間停滯,這是一個黏稠的夜晚。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感官變得格外敏銳。能聽到遠處汽車駛過的聲音,聽到狗吠和野貓的哀叫,聽到風擦過葉子,樹枝在搖顫。屋子里太靜了,也許隔音差一點,或者樓下施工反倒好。于是打開電視,放出一點人聲。屏幕閃著幽藍色的光,像曠野上的篝火??粗侣?,無論本地電視臺,還是先前熟悉的電視臺,手持話筒的記者在說的好像都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想起李·弗里德蘭德拍攝的旅館里形形色色的電視熒幕:一雙迷離的瞳孔,叉開雙腿的裸女,疲憊不堪的政治人物。每個電視機都像一個寂寞的魚缸,讓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意識到屏幕外面那一圈黑色邊框的存在。
夜更深了一些。躺下來試著入睡。盡管身體已經(jīng)疲憊不堪,精神卻很亢奮。那顆大腦好像懸浮于半空之中,不斷釋放出的欲念摩擦著周圍的空氣,想象著這個房間里發(fā)生過的事。從未有這樣一個時刻,感覺陌生人那么近,那么真實。這時忽然感覺輕松了很多,似乎卸下了身上的一些東西。因為默契,或是某個早就存在的規(guī)則,我猜,在走進這個房間的時候,我們都做了一個脫帽似的禮貌性動作,那就是摘下了日常生活中的面具。
資訊的發(fā)達,讓人在旅行中獲得的經(jīng)驗一再貶值。沒有意外,也來不及感動。很多時候,旅行只是一段真空的生活。那些經(jīng)驗如同異物,無法被降解,融入記憶。只有關于旅館的經(jīng)驗可能是例外。在那個狹促的小房間里度過的一個夜晚的感受,或許比白日里在博物館、古跡遺址還有那些著名的街道和公園的全部游歷所得都更為珍貴。很多年以后,或許我們絲毫想不起看過的古跡的狀貌,卻可能仍舊記得那個旅館房間里的氣味。
我有一個小嗜好:保存住過的旅館的門卡。退房的時候,我會想盡辦法把它留在口袋里。當然也撒過“找不到了”的謊。旅館的人通常并不在意,反正門卡已經(jīng)失效,再也打不開任何一扇門。而我愛的正是它的失效。這是一把只能在那個晚上打開那個房間的鑰匙。它以失效承諾著對于那個夜晚的忠誠。
雖然日日清掃,撣去客人留下的痕跡,可是事實上,旅館的房間是一個巨大的儲藏柜。每個夜晚都是一只抽屜。我收存了鑰匙,用以提醒自己,我在那只抽屜里留下了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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