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屋曾經(jīng)有一棵梨子樹。梨子樹是父親親手栽植的,就在茅草屋的屋檐旁,不知父親離世之前,梨樹是否已掛果,他有沒有嘗過樹上的梨子?那時我太小了,什么都不記得,甚至連父親的模樣都記不清楚,家里沒有一張父親的照片,也不見他存留任何筆跡,人逝去了,怎會是這樣徹底的剝離?他在生四十余年,走過了長長一串足跡,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不見,屋旁這棵梨子樹,是他留在人間不多的幾樣?xùn)|西之一。這棵傍著茅草屋的樹,代替父親守護著我們,守護他在人間戀戀不舍的親人們。
一年四季,我不時會到梨樹下張望一下,也許在我潛意識中,已將它看成了父親的一部分。父親并不是“完全”地離開了,他單薄病弱的身體,被鄉(xiāng)鄰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口薄木棺材里,抬到山上,葬于地下,那泥土之下黑黢黢的,潮濕又陰冷,父親怎會一直躺在里面安睡?我寧愿相信,當他親手挖一個小坑,種下一棵孱弱的幼苗,在某個月色清朗的夜,已將自己的一個心愿,藏在梨樹下面。從此,每年梨樹發(fā)新枝、開白花、結(jié)果實,都有父親的身影和氣息。
梨樹樹干并不光滑,我一直覺得,那就是父親臉上的皺紋,或是他手上的繭疤。年輪碾過了陽世的我們,也許也碾過了陰間的父親,隨著枝葉的萌發(fā),年年都生長出新的身體,也像我們一樣,能承接陽光和雨露。有時,我還會輕輕靠一下粗糙的樹干,像是和父親長滿老繭的手貼了一下,又倏然彈開。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我感覺自己像是一棵在春風(fēng)中悄然拔節(jié)的小樹,每長高一點,也就多積攢了一點秘密,不肯告訴別人時,愿意來梨樹前,說給沉默的枝葉或花朵。
其實我不太明白,父親當年為何只在屋前獨獨種這一棵樹,連個陪伴的伙伴都沒有,扎根泥土守望藍天,打發(fā)著歲歲年年的寂寞。秋天掛出的梨子果皮發(fā)青,上面仿佛蒙著一層淡淡的黃銹,像是一個俊俏小媳婦,光潔的臉蛋上,間或點綴著幾個小雀斑,但正因為有這幾顆小雀斑,才顯得梨子更為生動而真實,泛著微微果香。因為這棵樹,每年我家能額外多一小筆賣果的收入,仿佛是父親留在人間的牽念和饋贈,絲絲連連地從未斷絕,我們擁有的唯一的一棵梨樹,便顯得格外珍貴。
我的家人,每年眼巴巴望著梨樹掛果、成熟,卻很少有機會吃上一口梨,殷切期待能用這些果子,換回一點鹽巴或煤油,或者交孩子的學(xué)費。父親的梨樹,倒從來沒有辜負過我們,雖說只有孤單的一棵,它卻將所有寂寞都嚼進肚腹,將春風(fēng)秋雨都融進脈絡(luò),將日月星辰都化為養(yǎng)料,長出甘甜個大的梨子,默默扶持風(fēng)雨飄搖的家庭,給予微薄的援助,讓我們能對未來懷揣些許的期望。
無數(shù)次,我想象著梨子甘甜爽口、果汁滋潤齒舌的滋味,梨樹上飄飄搖搖的枝葉,仿佛都化成了甘甜的果實??墒俏覀儾荒転榱艘稽c口腹的欲望,舍棄了生活中更為重要的鹽巴或煤油。我們這樣的家庭,每個成員都懂得將自己的念想折疊再折疊,藏進深深的心湖中,梨子是怎樣的甘美多汁,我和家人漸漸學(xué)會了不去猜想。
有一年,村里有調(diào)皮的孩子,從梨樹上打下未成熟的青果果,恣意糟踐東西。母親知曉后,急急地帶我們?nèi)フ夷羌腋改咐碚?,對方兇蠻,反而將我們推倒在地,狠狠拳打腳踢一番。末了,還舉著竹篙與扁擔,發(fā)瘋一般抽打梨樹,將上面所有的果子都打落在地,汁水四濺,枝葉橫陳。
許久,仿佛風(fēng)靜了,時間凝固了。家人拖著哀傷無奈的步子,攙扶著慢慢回屋去。我忍著哭泣走向梨樹,走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梨樹,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熟悉的樹干,它微微發(fā)抖,像是在應(yīng)和我的撫摸。頭頂有一只不知名的鳥雀,忽然哀傷地叫了一聲,從梨樹上方盤旋而過。我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未流下的淚,這時和暮色一道,嘩的一下來到了人間。
那一刻,我心里痛楚無比。父親親手栽植了梨樹,梨樹每年都誠誠懇懇地開花結(jié)果,給予我們貧寒生活一份慰藉與希望,它什么都沒做錯,又何以招來這一場暴風(fēng)驟雨般的抽打虐待?我撫摸樹干,整個人猶如火煎炭烤一般,渾身上下疼痛難忍。
這棵梨樹,大抵有一個堅強的靈魂,撐過電閃雷鳴,也撐過天干地旱,撐過風(fēng)雨交加,也撐過惡人擊打,它依舊春來寂寞開花,秋來沉沉掛果,它在歲月之中,淡然地活,恬靜地駐守在那里。我以為它會天長地久地活下去,樹的生命,不就這樣堅韌而漫長嗎?可后來我長大成人,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求學(xué)、工作、定居,再回去時,發(fā)現(xiàn)再也找不到它的蹤影了。
我茫然地圍著老屋走了好幾圈,無法找回記憶中的梨樹。母親擰眉想了想,說是那一年修房子,砍了這棵梨子樹。為什么要砍它呢?是因為它礙著新房地基了,還是想要多備一截木料?母親上了年紀,已經(jīng)想不起具體是為什么了,我的兄弟姊妹們,他們正默默地圍桌吃飯,大家表情都波瀾不驚,沒有一個人對梨子樹的被砍提出異議和惋惜。
也許,對于我的家人而言,這只是一棵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梨子樹。在困難時日,它曾經(jīng)每年無私地讓我們挑著果實,去集市售賣,換來一點生活必需品。但現(xiàn)在日子過好了,我們再也不用為半斤鹽巴一斤煤油而愁眉不展了,它是否還在屋子旁邊,是否年復(fù)一年地生長和結(jié)果,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一種莫大的亙古的寂寞罩住了我,就算與我血脈相連的家人,我也無法將自己的心理,向他們表述清楚,我對這棵已“離開人世”的梨子樹,懷著怎樣復(fù)雜而深沉的感情。他們不明白,這棵梨樹給過我兒時的陪伴,給過我知心知肺的理解,在樹下,我曾絮絮說過多少秘密。如今,皆風(fēng)吹云散,只能將梨子樹“移栽”到我記憶深處,在那兒,它依舊枝繁葉茂,靜默地陪伴我,看風(fēng)云變幻,度歲歲年年。
樂莫樂兮與君相知
謝謝長按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