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住在水果湖洪山路四號時,因為孩子多,起初請了兩個保姆。后來我與老二沙影上了小學(xué),老三、老四又送了幼兒園,家里就只有一個保姆趙阿姨了。趙阿姨是湖北孝感人,農(nóng)村婦女,在我們家待了多年,和我們?nèi)胰岁P(guān)係融洽,尤如家人一般。
趙阿姨在我們家什么事都做,但就是炒菜這行當(dāng)奶奶要親力親為。奶奶嫌趙阿姨炒菜油鹽放得太多,味道卻入不了她的法眼。奶奶在舊社會苦日子過怕了,對柴米油鹽的使用非常注重節(jié)儉。而且若論炒菜烹飪手藝,奶奶堪稱高手中的高手。她會自己制做腐乳,她會制作各種泡菜,她可以將老了的洪山菜苔桿做成好吃又下飯的美味。
奶奶的煨湯手藝也堪稱一絕,排骨湯、雞湯、魚湯,端上桌來,蓋子一揭,乳白色的湯汁如奶汁一般,那種濃淡相宜、甘鮮甜美的口味令人終身無法忘懷。什么紅燒肉、粉蒸肉、梅菜扣肉等家庭餐桌上的'狠'菜,只愁沒有食材,有材料奶奶燒出來與大飯店的口味兒絕對有一拼。奶奶不是那種頭戴白色高帽在后廚頤指氣使制作高檔大餐的廚師長,奶奶是將所有大自然饋贈給人類的普通食材變幻成果腹美味的行家里手。
寫這篇文字時我不禁就在想,奶奶如果活在今日,開一家'秘制私房菜'飯館,想不發(fā)財都難!
有這樣一份技藝的烹飪高手,居高臨下藐視農(nóng)村出來的趙阿姨的燒菜水平,似乎也算不上什么過份。
在我們家待了多年的趙阿姨對奶奶的個性脾氣恐怕不敢恭維,但談起奶奶的廚藝,趙阿姨就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迭。
我就是從趙阿姨那里聽到的奶奶對我們四個孫子在她心目中的排序,奶奶很形象地用白菜來比喻我們的地位。
'老二沙影是白菜心。老三、老四是白菜幫子,老大?。“撞诉吰?!'
圖為五十年代的全家福(后排左是媽媽,中間是大爹,右是爸爸。前排中間是奶奶,前排右二是作者,前排左二是沙影)
'白菜邊皮'是武漢人對整棵白菜最外面的那層菜葉子的稱呼。這層葉子為了使白菜有'賣像',往往被賣菜人剝下來扔掉。老三、老四被視為白菜幫子縱然也很可憐,但終究還可以放進(jìn)菜籃子,盛進(jìn)盤子里,我這老大只有往垃圾里扔的份未免就有點兒太慘了吧?
初時我還小,對被稱為'白菜邊皮'既不懂也無所謂。漸漸懂點事了,雖然仍不懂,但總是有點傷自尊了。
實際上從當(dāng)年我和奶奶相互之間的敵視態(tài)度看,奶奶對我的這個評價倒也是恰如其份的。
矛盾越來越尖銳。
改革開放后一度清宮戲十分流行。大阿哥與三阿哥勾心斗角,二阿哥與四阿哥面和心不和……??扇思夷鞘菫榱水?dāng)皇帝,為了謀取江山社稷?。∥覀冞@凡家小戶的,地?zé)o一垅,錢不滿罐,也讓奶奶這小腳老太太好一通折騰。
奶奶那一套白菜幫子、白菜邊皮、白菜心理論漸漸地也傳入爸爸媽媽的耳朵里,可他們都當(dāng)成笑料,一笑了之,根本沒往心里去。
爸爸媽媽成天地上班出差,大爹在漢口銀行工作也忙,十天半月不過來,老三、老四在幼兒園全托一周回來一次。老二在奶奶的羽翼下經(jīng)常地往嘴里塞點兒零食,滋潤地過著小日子。只有我!一邊艱難地應(yīng)付著學(xué)業(yè),一邊心癢難耐地聆聽著窗外小伙伴們玩耍的歡聲笑語,一邊警惕地留神著奶奶對付我的陰謀詭計。
我真成了一塊痛苦的'白菜邊皮'。
我上一、二年級時,在體力上尚不足以對抗奶奶。奶奶別看瘦精瘦精的,個子不高還一對小腳,但長年間苦難生活的磨練,她還真有把子力氣。那時我經(jīng)常的和奶奶'單兵對練',一言不和倆人就廝打起來,奶奶比我要高出半頭,片刻過后奶奶就占椐上風(fēng)。奶奶極有手段,她不用巴掌不用拳,只是擰、掐。掐得我屁股大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倒是不會造成什么內(nèi)傷和身體傷害,但當(dāng)時真是痛得我夠嗆!
奶奶往往與我對練時己占了大便宜,但當(dāng)爸爸媽媽下班回來她仍要告我一狀。說我一大堆的不是。爸爸媽媽那時運(yùn)動又多,工作又忙,遇上心情不大好時,就簡單處置了,把我拽過去'啪啪'屁股上就是兩巴掌。這時老二沙影就躲在門縫處朝我擠眉弄眼地做怪相,奶奶就在廚房把鍋鏟敲得山響。我則是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哪個氣呀!
現(xiàn)如今回想起來,我與奶奶這一對祖孫真也是一對寶器!哪有這樣當(dāng)孫子?這樣當(dāng)奶奶的!?好傢伙!真可以上書了!
當(dāng)我三、四年級時,我的個子幾乎與奶奶平齊了,小胳膊小腿上也開始有了點兒小肌肉。有次我和奶奶糾纏時,我猛一使力,竟然就把奶奶一下推了個屁股墩兒。當(dāng)時奶奶和我都被這一事實驚得一剎那間目瞪口呆。
我明白過來后立刻撒腿就跑了。爸爸媽媽下班時,廚房里煙熄火熄,奶奶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哎喲呢!爸爸媽媽急忙問奶奶怎樣了?奶奶哎喲哎喲就是不言語。奶奶有計謀啊!她先裝出一番慘相,非要等爸爸媽媽著急上火后再開口。
'哎喲!么樣了?你們養(yǎng)得好兒子!老大那個砍腦殼的打我了呀!哎喲!我的腰被那個小狗日的打斷了?。?
奶奶有許多專屬于罵我的名詞:什么'小狗日的'!'小砍腦殼的'!'小參刀的'!等等。其中尤以'小砍腦殼的'最為不堪!舊時節(jié)人犯大法后都是于人煙密集處當(dāng)眾由劊子手砍掉吃飯的家伙什,那都是些大'砍腦殼的'。我因為還小,所以稱為'小砍腦殼的'。
奶奶是個純粹的武漢人、湖北佬、九頭鳥!罵人、損人、挖苦人那是一套套的。初時爸爸媽媽也對她罵人太過挖苦表示過不滿,但奶奶揚(yáng)言:'我這一輩子兩行改不了,一個罵人,一個抽煙,天王老子來了都不中!'
哪有什么辦法?
爸爸只有找出那把量衣服的竹尺,去到另一間屋給了我?guī)紫?,我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見我挨了打,那邊奶奶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進(jìn)廚房炒菜去了。
但不論如何,此次過后奶奶對付我的套路是有了很大改變。她自己動手打我的次數(shù)日漸減少。多是在我爸爸媽媽面前告我的刁狀,假手他人讓我皮肉吃苦。
有一件事令我們大家都印象深刻。
那時家里有四個猴精多動的兒子,爸爸媽媽在各方面為了應(yīng)付我們,也是動足了腦筋。比如家里經(jīng)常要存放點兒零食,哪有如今這食之不盡、滿目琳瑯的小食品,無非也就是些瓜子、花生、米泡糖而已。比如老三、老四每周日返回幼兒園時,總要多少在他們口袋里放點兒零食,以慰他們的戀家之情。比如我要在家干了點力所能及的小勞動,如抹個桌子,拖拖地板之類的,媽媽也會給我抓上一把葵瓜子。別看這點毫不起眼的零食,當(dāng)年確也有效地維系著我們家的激勵機(jī)制。
這些零食平常都放在一個斑駁的木柜子里,為了安全起見,平常柜子都是上了鎖的。那天爸爸媽媽下班后怎么就突然發(fā)現(xiàn)那把黃銅小鎖頭是開著的,再打開木柜一看,吃的零食明顯就少了些。這在我們家可是大事!爸爸媽媽曾明確給我們四兄弟立下過規(guī)矩,這柜子里的零食只能他們拿給我們吃,而我們要私下里拿了,那就是偷!而偷東西是我們家決不容許的行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竹尺子伺候,沒有價錢可講的!
爸爸媽媽開始在家里辦案了,全家人已達(dá)成共識,大人們不會干這事!老三、老四在幼兒園!主要犯罪嫌疑人除了老大、老二沒別人!
調(diào)查趙阿姨,趙阿姨實話實說:我什么也沒看見。我成天買菜做飯洗衣掃地,忙得四腳朝天,哪有時間管這個?!
調(diào)查奶奶,奶奶言之鑿鑿:'那還消問得!除了老大決沒有第二個人。膽子大,手腳快,又好吃,偷東西偷慣了的,不是他能是哪個?這個砍腦殼的么樣得了?。≡俨还芄芤院筮€要上天了!小時偷針,大了偷金!'
幾句話撩得我娘老子火直往腦門上沖。當(dāng)即爸爸手握竹尺,與媽媽共同審問我。但真不是我偷得??!我承認(rèn),我好吃,我膽子也不小,我也曾起過偷點兒零食吃的念頭,但這次真不是我偷的?。?/p>
我越不承認(rèn)娘老子火越大,尤其是媽媽,從爸爸手里奪過竹尺,'啪啪啪,'打得我屁股、大腿一陣亂響。但我從小脾氣拗犟,不是我干的,打死我也不認(rèn)!
真成惡性循環(huán)了,我越嘴硬不認(rèn)帳,他們越打,但我一邊'哎喲'亂叫,一邊堅決不認(rèn)。雙方都是火氣沖天,家里亂成一團(tuán)。
突然,一直站在一旁觀望的老二沙影嚶嚶地哭了起來。爸爸媽媽停下對我的拷問,問他:你哭什么?老二小聲回答:'是我偷的。'
一下子云開日出了啊!
我那是一種什么心情?!無法用言語形容。該我反攻倒算了??!我跳起來大哭大叫。
當(dāng)時不久前,媽媽曾和爸爸在飯桌上聊天,說省委組織部找她談話,要調(diào)媽媽去省法院工作,征求媽媽的意見。我聽了一耳朵。雖然當(dāng)年我還小但我已知道法院具有斷案鳴冤的功能。
我大哭,控訴媽媽:'你還要去當(dāng)法官咧,家里的兒子你都瞎冤枉,你當(dāng)什么法官啊?!'
這件事和我說的這幾句話,媽媽說她記了一輩子。并說幾十年的工作時間里,每有她尚不是十分清楚某件事而又要面臨表態(tài)時,她就會想起我當(dāng)年的這起冤案。
媽媽是記取教訓(xùn)了,但奶奶呢?她在制造這起冤假錯案的過程中起了極其惡劣的、推波助瀾的作用,她吸取教訓(xùn)了嗎?
見我在那兒大哭大叫地喊冤,奶奶頗為不屑地說:哭么事哭?!吭么事吭?!打的一點不冤枉!家里的東西,他偷吃的還少了?!
氣得我呀!我的個奶奶!
(未完待續(xù))
圖為作者與九十二歲高齡的母親合影
蔡沙弟個人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