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對英國文學藝術界非常感興趣，對很多名字有點熟悉，例如伊夫林·沃、簡·里斯、盧西安·弗洛伊德、弗朗西斯·培根、薇塔·薩克 維爾-韋斯特、維奧萊特·特里富西斯、卡洛琳·布萊克伍德、米特福德姐妹，還有了不起的弗吉尼亞·伍爾夫，然后有一天看見他們?nèi)汲霈F(xiàn) 在同一本書里，而且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你會很開心，找個周末一口氣把它讀完了。這本書就是瑪麗-凱·維爾梅斯的《誰不愛被當成圣人對待》 。書中頻繁出現(xiàn)的各色人名叫人眼花繚亂，即使還有些名字我們不熟悉，我們也熟悉他們的父母、丈夫、兄弟姐妹，例如伊恩·弗萊明的太太 安·弗萊明、西里爾·康諾利的太太芭芭拉·斯凱爾頓、T. S. 艾略特的第一任妻子薇薇安、傳媒大亨威廉·倫道夫·赫斯特的孫女帕特里夏 ·赫斯特等。
這本書收錄了《倫敦書評》（LRB）主編瑪麗-凱·維爾梅斯撰寫的二十二篇文章，開篇就是《倫敦書評是一份怎樣的刊物》。作者引用了前去朝拜托馬斯·曼、但對會面結(jié)果有些失望的蘇珊·桑塔格的話，形容托馬斯·曼“說話像寫書評”，貌似在世人眼里書評地位不高，“沒人會否認書評本質(zhì)上是寄生性的，寫起來更快也更容易”。但是，“一篇書評仍然可以比一本書更高明或更深思熟慮”。英國有很多書評刊物，有曾經(jīng)每天發(fā)一篇書評的《獨立報》，也有聲名卓著的《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維爾梅斯嘲笑同行：“英國報刊上發(fā)表的書評，每周都充斥著滿滿的形容詞……盡是些好心腸的書評人給二三流小說的評語，能印到作者下一本書的腰封上去?！薄秱惗貢u》盡量避免掉入這樣的坑，事實上它的書評內(nèi)容從來沒在腰封上出現(xiàn)過?！秱惗貢u》絞盡腦汁尋覓能在不引用學術行話的前提下寫上三千字好好討論問題的人，也的確找到了不少這樣的人，英國許多重要的當代文學家最初都在《倫敦書評》嶄露頭角。
“誰不愛被當成圣人對待”是維爾梅斯紀念作家、翻譯家和編輯約翰·斯特羅克的文章的標題，他曾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工作三十多年， 在《倫敦書評》工作將近三十年，他在《倫敦書評》更快樂，因為得到了更多尊重。弗蘭克·科莫德曾經(jīng)為《倫敦書評》撰寫過近二百五十篇 文章，說它的撰稿人勇于挑戰(zhàn)，隨時準備發(fā)聲，但也可以嚴肅與趣味兼而有之。并非一切文章都必須深沉，內(nèi)容八卦一點也可以。人們通常希望書評文章不帶個人色彩，但是維爾梅斯鼓勵她的作者表露個人觀點，認為那樣才能更好地映襯所評論的作者和作品主題。著名作家艾倫·貝內(nèi)特和朱利安·巴恩斯等人都曾經(jīng)寫出令人印象深刻且展示自我的文章，希拉里·曼特爾的回憶錄最初就是在《倫敦書評》上連載發(fā)表。維爾梅斯說，“我喜歡回憶錄，我認為人們寫起自己的生活時往往寫得更好”。
《倫敦書評》每年出版二十四期，每期發(fā)表十幾篇文章，有時長文篇幅逾萬字。很多文章并非書評，經(jīng)常有政治和社會評論，還有短文評論電 影或展覽?！秱惗貢u》越來越關注政治，維爾梅斯說因為出版事業(yè)越來越糟，沒有什么好書可以評論，就只能談論政治了。她約來的稿件常常會引起軒然大波，而哪怕《倫敦書評》隨意評論一點小事有時也會招來怨恨。某次詩人克雷格·雷恩談到自己對在倫敦蓋特威克機場看見的 一位女人感到有點色瞇瞇，結(jié)果有人在推特上說要“踢斷他的命根子。
2011年《倫敦書評》曾發(fā)表一篇書評，評論哈佛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的著作《文明：西方與其他》，書評撰稿人指責他寫的是“白人的歷史，……兜售西方輝煌過去的故事”，并且說他支持美國人“將大量資源用于世界，以利于發(fā)展資本主義和民主”。弗格森說《倫敦書評》政治左傾盡人皆知，他不指望自己的書受到熱烈稱贊，但是鑒于《倫敦書評》一貫堅持嚴肅的學術態(tài)度，因此人身攻擊不可取，要求道歉，并威脅要將《倫敦書評》告上法庭。一時間文化界人士樂不可支，說自從保羅·索魯同奈保爾翻臉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上演如此大戲。對于這種爭議，維爾梅斯說，“我不在乎，我喜歡有人唧唧喳喳小題大做”。雖然爭議有利于銷售，但她并非為了引起爭議才去約稿。她認為即便是文學刊物也應該有立場，要做好因為堅持信念而失去朋友的準備。她認為一份白手起家的刊物可以自由選擇她在世界中想要占據(jù)的位置。
維爾梅斯說，“書評作者希望書評編輯或是發(fā)表過他/她文章的刊物能一直惦記著他/她?！睂ｉT舞文弄墨為生的人的確在很大程度上指著書評刊物吃飯。《倫敦書評》對待作者非?？犊宄晔敲孔秩闶?，作者寫一篇萬字長文一個月的飯錢就有了。如此慷慨，顯然需要強大的經(jīng)濟基礎來支撐。《倫敦書評》是歐洲銷量最高的文學刊物，售價四點二五英鎊，發(fā)行量七八萬。但出版人尼古拉斯·斯派斯說要想達到收支平 衡，零售價應該五倍這個價格都不止。維爾梅斯家族信托基金在過去的三十年里為《倫敦書評》累計投入三千五百萬英鎊，有錢任性，刊物也沒有太多盈利壓力。
《倫敦書評》的創(chuàng)辦得益于《紐約書評》。1978到1979年間，《泰晤士報》老板與工會發(fā)生糾紛，《泰晤士報文學增刊》跟著?？楸ＷC英國依舊有份像樣的書評刊物，《紐約書評》主編西爾弗斯邀請倫敦名編輯卡爾·米勒策劃一份《倫敦書評》，米勒邀請維爾梅斯做副手?！秱?敦書評》于1979年10月首次出版，起初是夾在《紐約書評》中間的別冊?！短┪钍繄蟆窂涂蟛痪?，《紐約書評》不再愿意贊助《倫敦書評》，維爾梅斯用從父親那里繼承的錢財投資，使《倫敦書評》得以自立門戶。但是她說，“錢是家里的，我只管《倫敦書評》的標點符號問題” 。1992年米勒認為她實際上已經(jīng)擁有了這份報刊，感到了競爭，決定離開，她成為主編。2014年米勒去世，維爾梅斯撰寫長文深情回憶同他的交往。為紀念創(chuàng)刊三十周年，《倫敦書評》建立了新的網(wǎng)站，存檔自1979年以來發(fā)表的所有文章。2003年5月倫敦書評書店在布魯姆斯伯里開張 ，經(jīng)常邀請作家朗讀作品，舉辦講座，現(xiàn)場提供小吃和葡萄酒（葡萄酒消耗量巨大）。2007年又在書店隔壁開了家蛋糕店。2018年4月倫敦書評書店還與上海的思南書局結(jié)為姐妹書店，在思南書局內(nèi)設立了專區(qū)。
《倫敦書評》雖然在文化人中很有名，但是維爾梅斯為廣大普通公眾所熟知，還要等到2013年。這一年曾經(jīng)在維爾梅斯家當過保姆的妮娜·斯提布將五年中每周給姐姐寫的信結(jié)集出版，成為暢銷書，并于2016年被BBC改編為五集迷你劇《愛你，妮娜》。這些書信記錄了維爾梅斯家的日常生活以及與朋友的往來，妮娜說他們都是富裕人家，但是不拘小節(jié)，不像有錢人，尤其是維爾梅斯最好的朋友、著名劇作家艾倫·貝內(nèi)特是個多面手，很會修理家用電器。維爾梅斯很喜歡BBC迷你電視劇中由海倫娜·伯翰·卡特塑造的她的形象，卡特也說很高興出演這個角色，因為兩人有很多經(jīng)歷相似，例如都離了婚，都有兩個孩子。
瑪麗-凱·維爾梅斯二戰(zhàn)前不久出生在美國，四十年代末搬去布魯塞爾，五十年代初去英國就讀寄宿學校。她會說俄語、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 ，1960年進入費伯出版社，再后來與卡爾·米勒合作任BBC《聽眾》雜志副主編，七十年代曾經(jīng)在《泰晤士文學增刊》任職一段時間。她1968年與斯蒂芬·弗雷斯結(jié)婚，七十年代初離婚，育有二子，薩姆和威爾。薩姆患有先天疾病，威爾后來成為話劇和電影導演。說起她的前夫斯蒂芬 ·弗雷斯，我們或許一時還很難對應人名，但是他曾經(jīng)導演過《危險關系》和《女王》等著名電影，他愛用的明星有米謝爾·菲佛、格倫·克洛斯、約翰·馬爾科維奇、海倫·米倫、朱迪·丹奇、梅麗爾·斯特里普等，可謂群星燦爛。2008年《每日電訊報》選出“英國文化界一百名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名列第六十三。不過瑪麗-凱說到他總沒什么好氣：“我結(jié)婚前經(jīng)常想，他要是達爾文那樣的我洗衣做飯也就認了。然而并不是，所以憑什么要我做家務?！?
維爾梅斯自己為《倫敦書評》撰寫了多篇書評，她有本領把別人敘述的故事順序打散再重新組合，產(chǎn)生一種惡毒的調(diào)侃效果，而且有時叫人難以捉摸她的態(tài)度，正如她說自己喜歡邊界情感，喜歡有點曖昧的事情。雖說《倫敦書評》具有明顯的政治傾向，但是她的書評很少表露政治態(tài)度。女性是她最關心的主題，她說喜歡“難對付的女人”，因為她自己就有點難對付，她喜歡為她們代言，也喜歡她們的復雜性。她的文章討論夫妻關系、母女關系、父女關系以及兄弟姊妹之間的關系。她重述的故事都相當有意思，例如T. S. 艾略特的前妻薇薇安，她1947年死于瘋 人院。維爾梅斯1960年代在艾略特執(zhí)掌的費伯出版社工作，聽到不少有關薇薇安的故事。薇薇安有時來辦公室找艾略特，艾略特躲著不見。她是個可憐、焦慮的人，穿著寒酸，非常不快樂，但也很固執(zhí)。別人不讓她留下給丈夫的熱巧克力，她就全都倒進他的郵箱里。如果知道艾略特在哪里辦講座，她會站在場外舉塊牌子，上面寫“這是他的棄婦”。維爾梅斯似乎對這樣的故事很感興趣：“正因為她有點瘋瘋癲癲，才適合 做一位詩人的妻子。而且因為她瘋狂，才讓我覺得很有吸引力?！笨催^電影《湯姆和薇薇安》的人都知道薇薇安也是個才女，其實瘋子同詩人僅一步之遙，或者壓根沒區(qū)別——如果瘋子不同人交往，不讓別人知道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異于常態(tài)的話。薇薇安的文筆別具一格、富有詩意。 當比利時國王死于一場登山事故時，她寫道，“我本該在圣灰星期三預見此事，就在杰克把煙灰倒在玫瑰煙灰缸里之時。或者在那之前，昨夜我路過圣西彼廉教堂，月桂樹的枯葉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一個古怪身影越過我，溜進了教堂。或者當我發(fā)現(xiàn)粉色房門外的一小片死去的樹葉之際?！币晃徊排l(fā)瘋并死去，總是令人唏噓。
同樣才華橫溢、脾氣怪異的是亨利·詹姆斯的妹妹愛麗絲·詹姆斯。父親溺愛她，喜歡她的聰明機智，但總是說，“女人的德性使得她不需要任何受教育的尊嚴”。這簡直等同于我們的“女子無才便是德”了?；蛟S因為具有同樣的才智，卻無法同兩位哥哥競爭，愛麗絲在少年時代就經(jīng)常爆發(fā)歇斯底里：“過去我時常坐在書房里，看似紋絲不動，心中卻有突如其來的暴力狂潮……例如跳出窗外，例如砸爛正在桌邊寫作的慈 祥爸爸的腦袋。”她在死前不久寫道：“我已經(jīng)死了如此之久，身后只有陰森的時間你追我趕……1878年那個可憎的夏天我去了深海，那陰冷 的海水淹沒我，既不見希望也沒有平靜，現(xiàn)在只剩一個空豌豆莢在慢慢枯萎?！?
維爾梅斯的書評經(jīng)常揶揄作者，但也有不帶嘲諷、對作者傾注滿腔同情的，尤其是為瓊·迪狄恩《藍色的夜晚》撰寫的書評，這也許同她自己的經(jīng)歷有關。她同迪狄恩一樣要撫養(yǎng)生病的孩子，也同她一樣到最后都老了。她摘引的迪狄恩筆下的句子非常美好，讓你讀后心中一動：“她蕩過秋千的夾竹桃樹枝看著眼熟，她踢過海浪的沙灘的曲線亦如此。她的衣服當然更熟悉。有段時間我每天看到它們，洗它們，把它們晾在書房窗外的衣架上吹風。在看著她的衣服變干的日子里，我寫了兩本書?！?
從維爾梅斯的書評中，我們可以窺見英國生活百態(tài)，除了各種難對付的女人，還有被包養(yǎng)的女人、處于更年期的女人，也有老男人。她提到“我以前認識一個老畫家，他八十多歲的時候還自信滿滿，愛勾肩搭背，晚上你根本不能單獨跟他走在馬路上”?；蛟S在#MeToo的今天，這種狀況會有很大改觀。她還漫不經(jīng)心地拋出許多格言，表明自己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直抵人心和世情：“包養(yǎng)情人，像養(yǎng)馬一樣，是富人能做而其他人做不到的許多事之一?！薄笆澜缡菲鋵崗哪撤N意義上來說是難伺候的男人的統(tǒng)治史，但從來沒人寫書來專門談論難伺候的男人。”“如果造物大設計的一部分讓男人能夠至死方休地為世界人口增長（和地球衰退）做貢獻，那么他們自然會昂首挺胸趾高氣揚地享受'絕色美女’”。 維爾梅斯1991年寫的文章就在調(diào)侃自己步入老年，缺乏性感，可是到了八十歲，她看上去還是氣質(zhì)優(yōu)雅，不乏吸引力，絕不會是那種“在紐約的廣場上大喊大罵的人”（“到我這個年紀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誘惑”）。
既然八卦別人，當然就不免被別人談論。她七十歲生日時朋友們撰文談論與她的交往，安德魯·歐黑根將這些文章收集在一起與好友分享，本書從中挑選了五篇文字。我們可以讀到她的朋友說她“并不總是喜歡她說她喜歡的人，也不總是討厭她說她討厭的人”。似乎她很欣賞這種說法。朋友還說她很有趣，很難打交道，很善良，看透人心，脾氣不好，有無可挑剔的趣味，不作興虔誠那一套，是世上最好的文字編輯，令人生畏等等。而且她害羞，不喜歡拋頭露面，是最不善交際的人。然而她家里有無窮無盡來往的客人，還經(jīng)常舉辦熱鬧的派對，似乎又表明并不是這么回事。最后《倫敦書評》副主編珍·麥克尼可編制了一個詞匯 表，詮釋一些英語詞在瑪麗-凱生活中的特殊意義，總結(jié)她的“怪癖”。
令中國讀者感到欣喜的是本書專為中國讀者結(jié)集，由譯者挑選了這些書評文章。今年瑪麗-凱·維爾梅斯還出版了英文隨筆選，取名《人際關系及其他棘手之事》，選目與中文版略有不同。本書中文翻譯用詞時髦，筆調(diào)輕松，同原作的內(nèi)容非常合拍。
馮潔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