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先生在考證《周易?乾卦》六龍時，得出了一個十分新穎而又富有說服力的結(jié)論，他說：
《乾卦》言龍者六，（內(nèi)九四“或躍在淵”雖未明言龍，而實指龍）皆謂東方蒼龍之星，故《彖傳》曰“時乘六龍而御天”也?！妒酚浄舛U書正義》引《漢舊儀》“龍星右角為天田?！本哦耙婟堅谔铩碧锛刺焯镆?。《說文》“龍……春分而登天，秋分日潛淵，”亦謂龍星。九五“飛龍在天”，春分之龍也，初九“潛龍勿用”，九四“或躍在淵”，秋分之龍也。
?。ā惰碧秒s識?龍（乾）》，《聞一多全集》第二冊，三聯(lián)書店，1982）
馮時在《中國天文考古學(xué)》中將此觀點加以發(fā)揮，使之更加具體、嚴(yán)密：
蒼龍星宿在完成了回天運動的過程之后，又會重新走到太陽附近，此時它的主體星宿與太陽同出同入，這在古代叫“日躔”。由于太陽的亮度太強(qiáng)，此時人們看不到龍星，于是古人將這種天象稱為“潛龍”，意思是潛伏在深淵中的龍。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浮之后，龍星重新升上天空，這時人們最先看到的是龍角與天田星同時出現(xiàn)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古人就把這種天象叫做“見龍在田”。此后龍星繼續(xù)升高，終于有一天，蒼龍星宿全部現(xiàn)出了地平線，這時古人則形象地稱之為“或躍在淵”。重新升起的龍星在天空中運行，逐漸處于橫跨南中天的位置，古人稱這種天象為“飛龍在天”。蒼龍運行過中天，龍體開始西斜，這時的天象又叫做“亢龍”。
?。ā吨袊煳目脊艑W(xué)》，第381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7）
此說可謂真知灼見。
馮時先生進(jìn)一步認(rèn)為，“甲骨文及金文的‘龍’字本身就是一幅星圖”，即認(rèn)為古文字中“龍”字的形體來源于天上的蒼龍星宿。他說：
雖然我們目前看到的時代最早的發(fā)現(xiàn)于不同地點的龍都表現(xiàn)了某種實物，但形象并不一致，而甲骨文及金文“龍”字所反映的龍的特征又無法歸結(jié)，甚至聯(lián)想到某一種事物，這些都意味著簡單地類比龍為何物其實并不切實際。我們理解，龍的世俗形象，也可以說它的藝術(shù)形象乃是多種形象逐漸雜糅的綜合體，而它原始的真實形象則來源于星象。殷周古文字的“龍”字真實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當(dāng)我們把殷周古文字中龍形象與東宮七宿星圖比較之后發(fā)現(xiàn)，如果我們以房宿距星（π Scorpio）作為連接點而把七宿諸星依次連綴的話，那么，無論選用什么樣的連綴方式，所呈現(xiàn)的形象都與甲骨文及金文“龍”字的形象完全相同。這種一致性所暗示的事實是清楚的，不僅商周古文字的“龍”字取象于東宮七宿，甚至龍的形象也源自于此。
（《中國天文考古學(xué)》第415頁“四象起源考?龍星原始”）
下面是馮時先生所依據(jù)的甲骨文字形：
此說則似是而非。
馮氏對甲骨文“龍”字甚至龍的形象取象于東宮七宿之說，有以下疑點：
其一，其他三宮白虎、朱雀、玄武（據(jù)考證最早為鹿）均取象于人們熟悉的動物，那么東宮蒼龍也應(yīng)該如此，即，古人心目中一定是先有了這些動物的形象，然后才有可能將天上的某些恒星的連線想象成這些動物，而不可能像馮先生認(rèn)為的那樣正好相反（古今中外的所有類似的想象都是這個道理）?？梢栽O(shè)想，如果古人心中一點“龍”的影子都沒有，一點“龍”的概念都沒有，他們怎么可能憑空杜撰出“龍”這一神奇的動物呢？試問古今中外的天文學(xué)里，有哪一個星座的命名不是以人類已知事物的形狀作為依據(jù)的呢？我們總不能說漢字中“虎”“雀”“龜”“蛇”等也來源于天上的星宿吧。
其二，馮氏引用的古文字形體并不完備，換句話說，他只引用了對自己論點有利的字形，而對不能說明其論點的字形則視而不見。而“龍”字在甲骨文中至少有以下幾種寫法：
1.鐵一六三四 河六三○ 鐵一○五?三
前四?五三?四
2. 后二?六?一四
3. 甲一六二三 佚?二三四前五?三八?三
馮先生在其著作中只引用了與第一組形體相近的寫法，四象的東宮，以房宿距星（π Scorpio）作為連接點而把七宿諸星依次連綴所得到圖形確實與這些甲骨文的寫法有些相似。但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夠充分說明馮先生的觀點，因為這既可以說明甲骨文的字形可能是受蒼龍七宿的影響，但也可以解釋為蒼龍七宿的連線恰巧與古人心目中龍的形體極為相似。
更為重要的是，第二、第三組的寫法就不能用馮先生的觀點去解釋了。
第二組字形“龍”的寫法中有明顯的鱗甲（《說文》：“龍，鱗蟲之長。”），且首尾蜷曲，其狀如環(huán)。聞一多《璞堂雜識?龍（乾）》釋《周易》“群龍無首”曰：“群讀為卷，群龍即卷龍，《詩九?傳》‘袞衣，卷龍也。’《說文》：‘袞，天子享先王，卷龍繡于下幅，一龍蟠阿上鄉(xiāng)。’卜辭龍字或尾交于首，屈身如環(huán)，殆所謂卷龍歟？卷龍其狀如環(huán)無端，不辯首尾，故曰無首，言不見首耳?！贝伺c蒼龍七宿殊為不類。
第三組則既有鱗又有足，甚至足上有爪。至于馮先生說“無足是商周古文字中龍的形象與紅山文化玉龍的共同特征”，看來也是站不住的，特別是《殷虛文字甲編》一冊著錄的‘龍’字，龍足的形象非常完整、逼真。羅振玉也認(rèn)為龍字的形體有足：“……但為首角全身之形，或又增足?！薄都坠俏淖衷b林》第二冊，1758頁）
馮時先生說：“雖然我們目前看到的時代最早的發(fā)現(xiàn)于不同地點的龍都表現(xiàn)了某種實物，但形象并不一致，而甲骨文及金文‘龍’字所反映的龍的特征又無法歸結(jié)，甚至聯(lián)想到某一種事物，這些都意味著簡單地類比龍為何物其實并不切實際?！钡聦嵅⒎侨绱?。葉玉森在分析了若干甲骨文“龍”字的形體后總結(jié)說：“據(jù)上各形，乃斷定龍頂有肉冠，有兩角，兩耳，口闊，有髯，有胡，有四肢，有掌爪，身有甲或斑紋，無翼，尾禿，其形蜿蜒，能飛能行，與近儒學(xué)說略合?！保ā都坠俏淖衷b林》第二冊，1758頁）而這些東西都是中國人理解的“龍”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卻在東宮蒼龍七宿的圖象中一點影子也找不到。有了這些實例作為證據(jù)，我們就不得不去懷疑馮先生假說的真實性了。
其三，被稱為“中華第一龍”的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蚌塑龍，形像鱷魚（圖見下頁），也像考古學(xué)根據(jù)化石復(fù)原的恐龍形象（圖見下頁）。
濮陽古稱帝丘，《春秋?僖公三十一年》杜預(yù)注：“帝丘，今東郡濮陽縣，故帝顓頊之丘，故曰帝丘?！笨梢娖涞貫樯瞎艜r代五帝之一的顓頊及其部族活動的主要領(lǐng)域。“據(jù)文獻(xiàn)記載，濮陽到山東省的巨野一帶，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大型沼澤地，名曰‘雷澤’、‘雷下澤’。對于該處遺址考古人員做了大量工作，經(jīng)鉆探知道，該遺址是中間高四周低的丘崗，最低處有澤泥存在，沼澤地盛產(chǎn)貝類動物，所以這里蚌殼豐富，是蚌塑圖案取之不盡的材料?！保ㄔS，《星象圖還是顓頊墓》，《中國考古謎案》39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由此可以推斷，西水坡45號墓蚌塑龍的原形一定是棲息在沼澤地的某種爬行動物，如果不是早已滅絕的恐龍，便是古人在生活中可以看到的鱷魚。
因此，這一蚌塑龍的形象是有實物依據(jù)的。經(jīng)考古學(xué)分析和碳同位素測定，并經(jīng)樹輪校正，濮陽西水坡45號墓蚌塑圖案的年代距今6460±135年，即公元前第四千紀(jì)中葉。也就是說，早在商周甲骨文以前的三千多年，中原人們心中理解的龍，和虎、鳥等一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動物。而據(jù)馮時先生本人考證，西水坡45號墓蚌塑龍具有天文學(xué)含義，即為東宮蒼龍，合理的推論只能是，古人在對天上的龍星進(jìn)行觀測時，和虎星一樣，將其與地上的某種動物聯(lián)系起來，命名為“龍”。其后文字發(fā)生，“龍”字的形體只能來源于實物的龍而非天上的龍星，因為后者也來源于前者，這是好理解的。
當(dāng)然，聞一多、馮時先生的研究對于解讀中國龍的起源與演變?nèi)匀痪哂惺志薮蟮囊饬x。無論龍的原形是何種動物（這因時因地而異），后世中國人理解的龍都與天上的龍星有關(guān)，“因此，中華民族對巨龍的崇拜，實際就是對東方星宿的崇拜，而這一崇拜的緣起則在于這些星宿所具有的對于遠(yuǎn)古先民的授時意義。”（《中國天文考古學(xué)》第421頁）由于二十八宿在古代天文學(xué)乃至在整個中華文化中的崇高地位，東宮蒼龍又居二十八宿之首，人們逐漸地把龍星運行的特點移植在龍這種動物身上，從而賦予了它神秘、變化的內(nèi)涵。
正像聞一多先生考證的那樣，《周易?乾卦》的六爻亦是古人“觀象于天”的產(chǎn)物，蒼龍星宿在天空中呈周期性運行的特征是事物矛盾運動的典型形式，而居于六十四卦之首的乾卦，其六爻正是旨在揭示一般事物的發(fā)生、發(fā)展、消亡的普遍規(guī)律。因此，乾卦六爻取象于龍也絕非是偶然的。
（通訊地址：010022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作者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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