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流浪地球》大年初一上映,不出意料地占領了春節(jié)檔票房和話題榜首。這部被稱為中國硬科幻開山之作的電影改編自劉慈欣的同名小說,作為中國科幻文學最知名的代表,劉慈欣始終探索著漢語表達宇宙、時空、技術的可能性,嘗試用科幻抒發(fā)當代中國人的豪邁和悲憫。
在評論人飛氘看來,劉慈欣的文字體現(xiàn)著卡爾維諾所謂的“輕與重”之間的巨大張力,他的輕來自宇宙的空靈,他的重則來自對中國的貧窮和落后的深刻體驗,無論《鄉(xiāng)村教師》還是《中國太陽》,人類情感都在冰冷宇宙中得以釋放溫度,卑小的個體與壯闊的時空實現(xiàn)了聯(lián)結。而最能體現(xiàn)劉慈欣對“重量”感受的,莫過于《流浪地球》。這個關于“逃逸”的故事以不斷“疊印”沉重感為樂事,命運在逃出死亡之前必先付出沉重的代價。
與此同時,劉慈欣還在他的科幻世界中完成了對近現(xiàn)代中國核心命題在星際尺度上的再表達,即對生存的焦慮、對進化的執(zhí)著和對科學的崇拜。《流浪地球》中,人類正是依靠殘損的工業(yè)體系來實現(xiàn)對災難的抗爭,為自身文明贏取新的生機。
《流浪地球》劇照
讀劉慈欣的小說,會讓我想到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中關于文學之“重量”的討論:我們生存于其中的外部世界有著可怕的惰性與不透明性。世界和人們正在美杜莎的目光下石化這一凝滯、沉重的感覺,會對作家形成壓迫,如果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他們筆下的世界也將隨之石化。卡爾維諾由此闡述了他對“輕”的理解:通過盾牌的反射,柏爾修斯避免直視美杜莎的目光并將其殺死,作家也可以像這位英雄一樣,讓自己的作品以間接的方式切入生活而獲得一種“輕”的質感,飛向另一個世界。因此,他說自己的工作常常是要減輕分量——人物的分量、城市的分量、天體的分量以及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所謂的“輕”,常常意味著從命運沉重的束縛中逃逸出去時的欣快。
“重量”無疑是虛構性敘事必須處理的問題。當人與世界的關系在故事中被重建,輕與重的動力學永遠在或明或暗地發(fā)揮著作用。劉慈欣的作品也不例外。盡管他寫過完全以“輕”為樂事的“大藝術系列”,不過更令人難忘的是一種輕與重之間的巨大張力,一種強烈體現(xiàn)出個人獨創(chuàng)性的、在尺度極端不匹配的事物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驚人能力。一方面,作為阿瑟·克拉克的仰慕者,劉慈欣一再追憶著《2001:太空漫游》曾帶給他的靈魂震撼,希望自己也能追隨偶像,引領讀者去仰望星空,感受宇宙那如水晶般堅硬、純粹、透明的空靈之美。另一方面,作為一名長年生活在基層的火電廠工程師,他對中國的貧窮和落后有著深刻的體驗,明白在這片土地上,“任何超脫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的,現(xiàn)實的引力太沉重了?!庇谑俏覀兛吹搅艘怀龀隹侦`思想與沉重肉身之間量子糾纏式的戲劇。
在《鄉(xiāng)村教師》中,罹患絕癥的老師在臨終之際仍在要求懵懂的孩子們背下他們不能理解的牛頓力學三定律,在這現(xiàn)實主義色彩高度飽和的一幕之后,故事忽然躍向了星際戰(zhàn)爭:神一般的外星人在清掃戰(zhàn)場時鑒定著沿途行星的文明等級,被隨機抽作地球樣本的孩子們面對一系列測試題時無動于衷,直到正確答出了牛頓定律,才證明了地球值得保存。以這種近乎諷刺的方式,人類躲過了一劫,卻無人知曉所有的功勞屬于一個在這個星球上最貧瘠的角落里默默死去的中國教師。
在《中國太陽》里,水娃從赤貧的故鄉(xiāng)走向大城市,從摩天大樓外的“蜘蛛人”變成“人造太陽”上的鏡面清潔員,最終,與霍金的對話激發(fā)了他對宇宙的向往。個體的思想蛻變,寓意著古老農(nóng)耕民族的覺醒,也隱伏著“輕”與“重”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最感人的一幕,是太空中俯瞰著地球的水娃,看見一股寒流正在向家鄉(xiāng)涌去,在電話中囑咐爹娘多穿衣服。在無重力的太空與凝重的亞洲大陸之間,輕盈的電波傳遞著赤子之情。水娃日益開闊、靈動、飄逸的意識,終將引領他失重的身體踏上一去不返的星空深處,同時又超越時空的限制永遠牽系著被地心和命運的引力束縛在黃土地上的父母。
在這些敘事中,最卑小的個體與最壯闊的時空聯(lián)結在了一起,人類的情感在冰冷的宇宙中釋放了微渺卻不可忽略的溫度。以這種方式,作家演繹了自己的動力學方程。
最能體現(xiàn)劉慈欣對“重量”感受的,莫過于《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劇照
本來,太陽演變?yōu)榧t巨星尚需幾十億年。我們多少會覺得,那時即便還有人類,也會發(fā)展出與這一時間尺度、事件規(guī)模相匹配的高超技術。但小說家讓災難突然降臨,用可理解范圍內的技術構想與社會形態(tài),去承受空前的壓力。任務的艱巨與手段的粗陋,形成了極端的不匹配,也由此促成了小說史上最悚然也最迷人的時刻之一:人類為地球裝配上巨型發(fā)動機,推動著母星逃離太陽系。
盡管地球賦予了我們對諸多事物的重量感,但當它被想象無盡星海中的一顆小小行星時,自身卻缺少重量感。正是安置在亞洲和美洲大陸的一萬兩千臺行星發(fā)動機,讓母星59萬億億噸的質量有了可感性。在漫長的旅途中,地球將不斷地燃燒自身的一部分來為其余的部分提供動力,實實在在地做著卡爾維諾所說的“減輕星體重量”的工作,卻因此令星體的沉重感愈發(fā)凸顯。據(jù)說,好萊塢的技術團隊聽到這個故事后,提出的一個重要疑問就是:為什么不逃離地球,而要拖著它離開太陽系?鮮明的重量感顯然能瞬間楔入讀者的意識深處。
巨大的重量必然導致自我碾壓。作為概念驚人的短篇小說,《流浪地球》最主要的看點是地球“剎車時代”與“逃逸時代”文明的凋敝:滔天巨浪漫過城市的廢墟,洪水退潮時從摩天大樓的殘骸中傾斜而下的道道瀑布,穿越小行星帶時流星不斷撞擊造成的漫天塵埃經(jīng)年不散……其中最恐怖的,當屬地球與木星會合時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的紅色天幕:
這個在木星表面維持了幾十萬年的大旋渦大得可以吞下整整三個地球。這時木星已占滿了整個天空,地球仿佛是浮在木星沸騰的暗紅色云海上的一只氣球!而木星的大紅斑就處在天空正中,如一只紅色的巨眼盯著我們的世界,大地籠罩在它那陰森的紅光中……
《流浪地球》劇照
而這只是將持續(xù)兩千五百年的漫長苦難的開始,是一百代人類將要經(jīng)歷的連番劫難的序章。顯然,這個關于“逃逸”的故事以不斷“疊印”沉重感為樂事。劉慈欣說,在為命運一點點加速直到它逃出死亡的引力前,我們必先付出沉重的代價。
然而,在災變的一次次淘洗中和重量感的一次次沖壓下,仍然有事物存留下來并變得愈發(fā)密實:比珠峰還高的行星發(fā)動機、能容納百萬人口的地下城、太空艦隊為清掃小行星障礙而發(fā)出的反物質炸彈……面對恒星之死,如細菌般渺小的人類制造出來的這些事物,顯得笨拙、粗陋,勉強維持著文明的茍延殘喘。換言之,當文明的容顏枯萎、血肉成塵,重工業(yè)的錚錚骨架就將在冰雪茫茫的大地上顯露,以自身的笨重烘襯著“流浪地球”的滯重,同時,又與這種滯重構成了對抗,呈現(xiàn)出一種微末之物的“頑固”性,這是那種被美杜莎的目光石化后的粗糲感,卻以其抗壓性支撐著人類最后的生存空間。這一點,在電影中也得到了極大的擴展和豐富的呈現(xiàn):民俗風味濃厚的地下城、輪胎比人還高的巨型運載車、原作中不存在的領航員號空間站等等,這些事物,凝聚著一個物種不屈的抗爭精神,也在某種程度上“坐實”了劉慈欣的“工業(yè)黨”身份。
關于現(xiàn)代科學與工業(yè)文明的利弊,人們各有高見。在劉慈欣看來,人類必須毫不動搖地堅持發(fā)展科學技術、提升工業(yè)水平,唯有如此,才能在未來的種種天災中贏取生機。對這一點,他從未有過質疑。不管人們對此如何譽毀,這里只想說,劉慈欣作品的鋼鐵底色其來有自。
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中國被拖入了西方主導的民族大競爭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漸成公理。連番的挫敗催生了文化革新的訴求,國人對科幻小說的興趣也從此而來。光緒二十八年,梁啟超樹起“小說界革命”的大旗,主張通過小說改造民眾,包括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在內的科幻小說成為備受青睞的類型之一。光緒二十九年,23歲的周樹人為他的科幻譯作《月界旅行》寫下一篇序言:作為一種渴望不斷進步的生物,人類通過不懈的奮進,努力擺脫著自然的奴役,逐步走向更高的自由,《月界旅行》正是“以其尚武之精神,寫此希望之進化者也”。此后的一個多世紀里,中國人歷經(jīng)磨難才贏回世界的幾分尊重,中國科幻也幾經(jīng)沉浮才終于在新千年里結出碩果。當對怪力亂神無感的理論家們尋找著能讓人類彼此和諧共處的新思想時,來自山西娘子關的工程師劉慈欣卻只想提醒:思考一下滅頂之災降臨時人類該如何逃生吧!這種對生存的焦慮、對進化的執(zhí)著以及對科學的崇拜,正是近現(xiàn)代中國核心命題在星際尺度上的再表達。
表達的結果經(jīng)常顯得簡單粗暴。許多人說,不管劉慈欣的想象力如何,他的語言還是太差了。確實,在遣詞造句、謀篇布局、人物塑造、情感深度發(fā)掘等方面,劉慈欣的問題顯而易見。但是,如果把作家的“語言”能力理解為準確、有效地用文字來言說他對世界的思考、想象和情感,那么,在由遠古的神話、莊子的寓言、屈原的賦、李白的詩、東坡的詞……所構建的華夏文學長河中,偉大而浪漫的心靈雖然一次次奏響過生命的律動,創(chuàng)造了眾多不朽的篇章,但如何用漢語去表現(xiàn)科學革命之后的時空之廣袤、探索之艱辛、定律之奧妙、技術之恢弘,抒發(fā)現(xiàn)代中國人的豪邁和悲憫,則是一個多世紀前才出現(xiàn)的全新任務。劉慈欣的寫作,正代表了中國作家在嘗試承擔這一使命時的某種可能性。在這個充滿挫折和挑戰(zhàn)的過程中,他至少為漢語文學貢獻了生猛、奇崛、壯闊的意象,勇毅、果決、進取的氣質,崇高、悲愴、莊重的語調,而所有這些共同塑造了他的文學語言質地。
就《流浪地球》而言,“地球流浪”這個光芒四射的概念以及隨之而來的驚人的重量感,是小說最核心的魅力之源,而人類依靠殘損的工業(yè)體系對這沉重的壓迫所做的壯烈抗爭,則是情感共鳴的關鍵觸發(fā)。對我這樣的讀者而言,有這兩點,已然足夠。令人欣慰的是,電影雖然對原著做了相當大的改造,但兩個關鍵點都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發(fā)展(事實上,從小說到電影的媒介轉化過程,正好表明了大劉作為一個科幻藝術家的才華過人之處究竟何在)。如果說我對大銀幕上的《流浪地球》還有什么不滿,那也與技術設定是否無懈可擊、情節(jié)安排是否合理、人物塑造是否成功、特效是否出色、剪輯是否流暢、價值觀是否荒謬等等毫無關系。讓我感到最不過癮的,是地球在無際長夜中默默前行的鏡頭太短。如果可以,我想久久地凝視這小小的蔚藍色行星,看著它在千萬簇幽微火焰的推動下,遲緩而堅定地告別故鄉(xiāng)。
是的,太陽完了,太陽系完了,可是,地球還沒完。我們要用笨重可笑、破破爛爛的設備,拖拽著遍體鱗傷的母星,逃向新的家園。請不要問為什么,這就是生存意志的最后表達。
【作者簡介】
飛氘,科幻作家,文學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