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枝。(李良榮供圖)
在記錄中國遠征軍時,一名美軍記者寫道:“遠征軍中有的士兵只有十四歲,超過二十五歲的極少?!?nbsp;
時任日軍第三十三軍作戰(zhàn)參謀黍野弘在《昆司令部戰(zhàn)記》一書中寫道:“在緬甸的中國少年兵作戰(zhàn)勇敢,不知退卻為何物。”
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中國人為了爭取最后的生存希望,紛紛扛起槍奔赴戰(zhàn)場。這片血紅色的大潮中,爹娘還沒疼夠的孩子成了那個時代的英雄,或是犧牲者。
為了保衛(wèi)國家和種族,很多中國人奉上了自己最年輕的兒子。
本報深度記者
寇潤濤 劉志浩
躲鬼子的恐慌
5月26日,濰坊一家路邊酒館里,李良榮說好久沒有喝這么多酒了。他很想念自己的父親,尤其是喝了酒之后。
李良榮喜歡喝酒隨父親,父親李富枝六年前去世了,一輩子下來養(yǎng)成了兩大習慣:喝酒,念念不忘那場戰(zhàn)爭。
“有事沒事,父親總愛喝上兩口?!崩盍紭s端著玻璃酒杯,盯著里面清澈的液體,嘴里喃喃自語:“父親年老之后,母親和兄妹都勸父親別喝高了,他詼諧地說‘人家許司令早就說了,喝熱酒傷肝,喝涼酒傷胃,不喝酒傷心。今天高興,多喝點不要緊!’”
“許司令”就是同樣愛喝酒的許世友將軍,也是抗戰(zhàn)時期山東縱隊里李富枝的老首長。
那一年,李富枝剛滿15歲。關于他的故事,還得從他當兵前說起。
李富枝12歲那年,正值“盧溝橋事變”爆發(fā),當時他在石島朋上村小學讀一年級。學校里,郭文學等老師不滿日本侵略者對中國的踐踏,經常在上課時結合課本講述日軍一手制造的“濟南慘案”、“五卅慘案”……
每當這時,和其他同學們一樣,李富枝總是舉起拳頭,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沒想到,三年后的1940年農歷正月初十,侵華日軍就占領了石島。
因家庭貧困,李富枝已輟學在家務農。日軍飛機擦著村莊的房頂、樹梢扔炸彈、撒傳單。每當聽見飛機轟鳴,李富枝和村里的老少爺們兒一樣,就拼命地向東山溝跑。
跑鬼子、躲鬼子的恐慌,給年幼的李富枝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小鬼子走著瞧吧,我們中國人說啥也不會甘當亡國奴的。”聽起來不像小孩能說出來的話,李富枝確實曾經無數次這樣吶喊,也萌生了參軍報國的念頭。
不懂爹娘的牽腸掛肚,把他們害苦了
日軍侵占石島的那一年4月,中共榮成縣委在石島北部組織壯大抗日救國武裝。朋上村地下黨員李固群、李茂林暗地里培養(yǎng)先進青年,動員參軍抗戰(zhàn)。
5個月后,李富枝、李固城等三人報名參加了八路軍——李富枝的父母并不知情。
如今看來,李良榮很理解父親李富枝當年的做法。
“爺爺、奶奶都是莊稼地里長大的,沒有什么太大的奢望,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活下去就是唯一的希望,肯定不會同意父親當八路?!崩盍紭s對我們說。
我們也試著猜想,或許他的父母更不舍得讓家里最年輕的兒子去當兵,把腦袋別在褲腰上。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他就偷偷離家,在村南邊的河溝與其他兩人集合了。
三人輾轉數地,第二天下午就趕到了榮成縣大隊的地下接兵站。經過一個多月的新兵集訓后,他被分配到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旅第十四團警衛(wèi)排二班。
從此,一名涉世不深的熱血男兒,以滿腔激情,開始了以身許國、抗日救國的革命生涯。
美好憧憬的另一頭,是一雙父母的凄涼與悲傷。
兵荒馬亂的日子里,母親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心頭肉,急得像發(fā)了瘋一樣,挪著小腳挨門挨戶打聽,托親求友到親戚家詢問。
那一陣子,這位母親常常呆在家里悄悄流淚,眼睛幾乎哭瞎了。
記不清過了多久,通過本村參軍戰(zhàn)友的家屬,母親才得知兒子參加了八路軍。
那時,部隊流動作戰(zhàn),再加上交通、通信條件差,聽不到兒子的聲音,母親成天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了,擔驚受怕過日子。
1944年,李富枝在膠東抗大學習時,根據首長的統(tǒng)一要求,第一次給家里寫了封報平安的信,母親聽人念完了信,又號啕大哭了一場。
2007年,李良榮聽父親口述那段歷史時,年邁的李富枝也對自己當年背著父母去當兵的事難過不已。
“我那時少不更事,不懂父母對兒女牽腸掛肚的心,把爹娘害苦了?!崩罡恢υ洸恢挂淮蔚剡@樣感言。
戰(zhàn)友死去的瞬間在腦海中定格
戰(zhàn)爭,總是伴隨著死亡。這對于一個正值人生成長重要階段的少年來說,是殘忍的。對于僥幸活下來的人來說,戰(zhàn)友死去的那一瞬間,往往就在他們的腦海中定格,這是人一輩子的殤。
在一次突襲戰(zhàn)中,李富枝和班長一起趴在石頭背后,頭頂上的子彈“嗖、嗖、嗖……”一直飛。
“班長,咱們得干掉前面的機槍啊……”李富枝對一旁的班長說。
話音未落,“嗖”的一聲悶響,“特別悶的一聲響”,一旁的班長頭已經偏向一邊,子彈是從門牙打進去,貫穿了整個頭顱。
李富枝眼睛一直盯著班長,仿佛班長在中彈的一瞬間,他也被一把大錘掄了腦袋一下,耳朵里“嗡、嗡……”不斷地響著。
聽不見周圍的槍炮聲,李富枝的視線停留在了班長身上。
最終,那次突襲戰(zhàn),八路軍獲勝了。但是,李富枝高興不起來,他心里一直想著離去的班長。
這種心殤貫穿了60年,李富枝與李良榮等子輩們喝酒時,仍會悵然神傷。
1945年,在日本投降前夕,李富枝在一次戰(zhàn)役中不幸被炮彈彈片擊中,受傷回家?;氐郊议T口,五年未見的母親已經白發(fā)蒼蒼,面前的小兒子也不再是青蔥少年。
作家薩蘇曾經在日本查找中國抗戰(zhàn)資料時發(fā)現,當時很多照片上都是一些年輕的中國兵在打仗,年輕到什么地步?12歲、13歲的小孩上前線。
“我是很傷心的,中國人為了反法西斯戰(zhàn)爭,把我們最后的孩子都獻出來,中國人真是了不起,我們中國人當時什么也沒有,沒有教育,孩子們上前線的時候,把所有的糧食都塞在身上,他為什么塞在身上?因為他們小時候沒有吃過那么多的糧食,他生怕沒有吃的……”
走過那場戰(zhàn)爭的李富枝在人生的最后階段,時常一個人拿著“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靜靜地看著,時而又自言自語地說:“比起那些長眠于九泉之下的戰(zhàn)友,我已經幸運太多了……”
我們試著去理解李富枝們這些走過戰(zhàn)爭的那一代少年,就像一首詩里寫的那樣:“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