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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無忌最初的朝霞和最后的晚霞
文/晏凌羊
1
金庸小說人物中，有很多亦正亦邪的人物，《倚天屠龍記》里的謝遜絕對可以算一個。
黃藥師雖然號稱是“黃老邪”，也曾經(jīng)做過很多任性的事兒，但他的任性主要是“窩里橫”。
比如，陳玄風(fēng)、梅超風(fēng)偷走半卷師娘默寫下來的《九陰真經(jīng)》，他就遷怒于其他徒弟，把他們的腳筋都挑斷，趕出桃花島。
整體而言，黃老邪任性歸任性，但他依然算是一個正派人物，從來不濫殺無辜。被抓到桃花島上做啞仆的人，也不是無辜的人，大多是雞鳴狗盜、偷奸?；?、十惡不赦之輩。
黃藥師平生沒受到過什么冷遇，在小說中一出場就武功蓋世、才情無雙，還擁有大批房地產(chǎn)。最令他惱羞成怒的事兒，不過就是徒弟偷東西、老婆死。老婆的主要死因，也是因為身體太差。明明扛不住風(fēng)霜，偏要逞強，非要再去默寫《九陰真經(jīng)》。至于徒弟偷東西，頂多只能算是一個誘因而已。
相比之下，謝遜就慘多了，因為他有一個武功強于他的師父：成昆。
在成昆沒有“變態(tài)”之前，謝遜的日子是過得挺爽的。他是明教的四大法王之一，江湖人稱“金毛獅王”。在明教中，他的地位雖然不如楊逍、范遙這兩個光明左右使，但他卻很受教主陽頂天的重用。
金花婆婆年輕時名叫黛綺絲，那時她的性情是何等的剛烈孤傲。當(dāng)年，她誓死追隨愛情，要跟向明教下戰(zhàn)書的韓千葉結(jié)合，可只有陽頂天和謝遜支持她。這一點，金花婆婆記了一輩子。
再次遇到謝遜，她說：
“昔年光明頂上，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我才瞧著順眼。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唯有你們二人，沒怪我所托非人?！敝x遜也說：“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卻也英雄了得。眾兄弟力持異議，未免胸襟窄了?！?/span>
在很多事情上，謝遜堅持的想法、路線、方針，和陽頂天是一致的。陽頂天在遺書中提到，由重獲圣火令者為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并由謝遜暫攝副教主之位，處分明教重務(wù)。
陽頂天知道謝遜是自己的情敵成昆的徒弟，還要做此安排，說明他對謝遜的人品、能力都足夠信任。楊逍性格太過孤傲，不善團結(jié)人；范遙有點“悶葫蘆”，行事不按套路出牌；明教除謝遜外的其他三大法王（紫衫龍王·黛綺絲、白眉鷹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韋一笑）一個比一個有個性，難以服眾。唯有謝遜性格最圓融，心胸氣度最寬，能把所有人團結(jié)到一塊。
只可惜，成昆為了一己私欲，為了達到摧毀明教的目的，竟殺害了謝遜全家，連襁褓中的嬰兒都沒放過，引得謝遜價值觀、信仰全面崩塌，心性大變，秒變“殺人魔王”。
家庭發(fā)生慘劇那一年，謝遜也不過就是二十七八歲。前一天，他還是明教威風(fēng)凜凜的四大法王之一，在教中威望甚高；后一天，他家里發(fā)生滅門慘案，除了他自己之外，無一人得以存活。
成昆、陽頂天、陽夫人那場亂七八糟的三角戀，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成昆和陽頂天就是斗得你死我活，又關(guān)他什么事呢？他甚至都沒啥權(quán)力欲，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而已。
豈料，一夜之間，他最看重的家人全部慘死，而殺人兇手竟是他最敬重、最信任的師父，你讓他如何能承受？
成昆躲了起來，謝遜就大殺四方并在墻上留下“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想要把成昆給找出來。結(jié)果，后來武林中人發(fā)現(xiàn)殺人的并非成昆而是謝遜，于是，各門各派就把這筆賬算在明教的頭上。
少林寺的空見神僧為了化解這場仇怨，找到謝遜，甘愿挨他十三記七傷拳，結(jié)果卻死在了謝遜拳下。此時的謝遜，大受觸動，已經(jīng)有了懺悔之心。
后來，謝遜在得知屠龍刀落到天鷹教手里的消息后趕到王盤山，將屠龍刀搶到手中，試圖參破屠龍刀里的秘密，伺機報仇雪恨。
就這樣，謝遜不僅因為濫殺無辜成為全江湖人的仇敵，又因為手持屠龍刀成為了全江湖人追蹤的對象。
我們甚至有理由懷疑，這一切都是成昆設(shè)下的圈套。成昆太了解這個徒弟了，不管是謝遜的武功還是性情，他都了如指掌。
成昆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便是陽頂天的老婆陽夫人，不料陽夫人卻嫁給了陽頂天，兩人情不自禁，經(jīng)常在明教密道相會，終被陽頂天發(fā)現(xiàn)。
陽頂天走火入魔而死，陽夫人則又羞又悲，自刎殉夫。陽夫人死后，成昆就變成了一個變態(tài)。他的復(fù)仇方式，就是要把陽頂天辛辛苦苦支撐的明教毀滅。為此，他不惜精心籌劃多年，還把徒弟謝遜也變成了自己復(fù)仇的一步棋子。
成昆為何會奸殺謝遜的妻子？他很愛好色么？不是。
以他對陽夫人的癡情，恐怕這輩子他沒法跟第二個女人媾和。他那么做的目的，只是為了激起謝遜的憤怒。為了能復(fù)仇，勉強自己去強奸一個自己并不真想強奸的人，成昆也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被憤怒沖昏頭腦的謝遜，一路濫殺無辜，隨后去到了冰火島。張無忌出生時的啼哭，再次喚醒了他的人性（第一次則是空見大師的死）、父性。他的心終于開始變?nèi)彳?，再之后，他終于慢慢變回一個情緒有波動但整體上不再濫殺無辜的正常人。
金花婆婆找到他，為讓他交出屠龍刀，騙他張無忌有難。謝遜說：“你不肯為我探訪無忌，那也由你；謝遜唯有重入江湖，再鬧個天翻地覆?！?/span>
后一次，他重出江湖，更大的動因不再是因為要報仇雪恨，而是掛念“無忌孩兒”。
2
看《倚天屠龍記》一書，我時常會因為謝遜對張無忌的感情而觸動。
張無忌有張翠山這個親生父親，但后來還是認(rèn)了謝遜為“義父”，一開始只是殷素素為防止謝遜再次發(fā)狂，傷害到自己親兒子，可謝遜后來卻認(rèn)真了，還把父親這個角色當(dāng)?shù)锰貏e認(rèn)真。
按理來說，殷素素刺瞎了他的眼睛，可能會讓他記恨于心，但此時的謝遜，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殺人如麻的魔頭。他一點點從過去那個狹隘逼仄的世界中走了出來，心量也慢慢變大了。眼睛瞎了之后，他反而學(xué)會了用“心”去看世界。
在冰火島上，張無忌學(xué)到的“硬核”功夫口訣，大多數(shù)是謝遜教給他的。張無忌后來之所以能為義父屢次闖入險窟，甚至不惜在大喜之日逃婚，也是因為對義父情深義重。這些情義，基本上也都是在冰火島那幾年培養(yǎng)起來的。
張翠山這個父親，實際上是當(dāng)?shù)貌淮蠓Q職的。
他是個大俠，非常正直的大俠，卻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家庭事業(yè)難以兼顧，名聲私利不能獨占，他想替妻子向三哥及龍門鏢局慘案謝罪，也想替義兄金毛獅王向曾受其害的武林人士贖罪，他不想連累武當(dāng)，又想保護所有自己愛的人。
他殺不了殷素素，又被逼到那個份上，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自刎，讓張無忌成為“沒爹的孩子”。只是，他沒想到殷素素也會跟著他殉情，讓張無忌徹底成為了一個孤兒。
張翠山、殷素素和張無忌一家三口離開冰火島時，謝遜曾對張翠山有過一段臨別贈言：
“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于是非善惡之際太過固執(zhí)，你一切小心。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后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五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擔(dān)心的，反倒是你?！?/span>
你看，謝遜看人還是準(zhǔn)的。跟這一家三口朝夕相處那么多年，他摸透了每個人的性格，知道張無忌的性情隨和圓融，能原諒一切，而張翠山卻連自己都原諒不了。
張翠山死后，張無忌就把謝遜當(dāng)成了自己的“替代父親”。每一次義父有難，他就什么也顧不得了，說什么也要救回他。在整部《倚天屠龍記》中，能讓張無忌如此牽腸掛肚的，不是趙敏，而是“義父”。
金庸小說中，這樣“不是親父子卻勝似親父子”的父子關(guān)系只此一例。
謝遜的兒子死了，他把自己兒子的名字給了張無忌；張無忌的父親死了，他把對父親的感情都給了謝遜。兩者之間的感情，早就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你撫育我長大，等你老了我就孝敬你”，而是發(fā)自肺腑的互相牽掛，是人間至情。
謝遜的下半生，是一個回歸人性、償還血債、迷途知返的半生。皈依佛門之后，他的人生也達成了圓滿。
青少年時期，他是有血有肉、心性純鋼的正常人，走的是“人”道；全家慘遭滅門后，他成為了殺人魔鬼，墮入魔道；殺死空見大師、收了張無忌做義子之后，他迷途知返，人性復(fù)蘇；大仇得報，追回心中公義之后，他看破塵世，自廢武功，出家為僧。
至此，他終于與自己、與過去和解，也看淡了未來，看淡了生死。
金庸每次寫到這種曾經(jīng)墮入魔道但還有得救的人，總喜歡給他們安排一個出家“得大解脫”的結(jié)局。蕭遠山如此，慕容博如此，甚至連裘千仞也是如此。
這是金庸先生的慈悲。
對于張無忌來說，曾經(jīng)殺人如麻的“義父”最后有這樣的結(jié)局，心里大概也會覺得快慰。
此后，即便與謝遜有過血海深仇的人，大概率上也不會再找他的麻煩，一方面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擁有蓋世武功的明教前教主張無忌的義父；另一方面，他早已自廢武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誰要再來找他尋仇，反而顯得有違道義了。
張無忌退隱之后，估計時不時也會帶著趙敏、孩兒們?nèi)ド倭炙峦低履莻€叫了他二十幾年“無忌孩兒”的“僧人”。畢竟，那個曾經(jīng)威震江湖、人人喊打的謝遜，才是他一生之中最初的朝霞和最后的晚霞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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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碎碎念：
自媒體作者有時候不得不向閱讀量傾斜，所以弄了這樣一個標(biāo)題，其實我最想取的標(biāo)題是文中這個（羞羞）。羊羊的下一本書是關(guān)于金庸的，里面寫了很多很有趣的內(nèi)容，都是公號上沒寫過的，但今年書號收緊，交稿很久了依然沒有下文，一直在等書號，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得來。這年頭，文字工作者想做點事情，感覺越來越難了。謝謝你的時間，我們相約明天見。
關(guān)注「晏凌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