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粥左羅的第 280 期分享。
作者 l 江不流
來源 l 粥左羅（ID：fangdushe520）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300年前，清代戲曲家孔尚任對著衰敗的南京古城，借說書人蘇昆生之口，預言了本周的三大熱搜。
先是金嗓子集團創(chuàng)始人江佩珍、錘子科技創(chuàng)始人羅永浩走進老賴名單。
一生不甘人后的首富之子王思聰，跟著在3天內接連納入“被執(zhí)行人名單”、“限制高消費人員名單”，距離老賴只差臨門一腳。
“情懷創(chuàng)業(yè)羅永浩”、“營銷鬼才江佩珍”、“投資天才王思聰”。
一頂頂帽子扣下，新聞下方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冷嘲熱諷，然后歡呼著奔走相告，一如當年把他們親手捧上神壇時的模樣。
北大教授錢理群說得好：看戲（看別人）和演戲（被別人看），是中國人的基本生存方式。
何止中國人，捧高踩低，是全人類的通病。
正如《圣經》所錄：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幸好時間無言，終能淹沒一切喧囂。
關于這三個人，我想說幾段被時間塵封的往事，作為潮水退去時，給后來者留下的人生注腳。
01
“情懷創(chuàng)業(yè)羅永浩”
對于出生，多年后被戲謔為“被手機事業(yè)耽誤的相聲演員”羅永浩曾這樣自述：
“1972年，吉林省和龍縣龍門公社誕生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p>
初二那年，這個“了不起的人物”身上，發(fā)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某天，語文老師要求學生們到校園里走一圈，然后交一篇作文，翔實、真實地描繪校園里的場景。
第二天的語文課上，女老師拿著羅永浩的作文說：咱們班表現都很好，只有羅永浩，一貫地嘩眾取寵。
原來，其他同學在描寫紅旗的時候，寫的都是“五星紅旗飄揚在校園上空”，只有羅永浩寫的是“五星紅旗耷拉在校園上空”。
全班哄堂大笑，語文老師氣得連說了五六遍嘩眾取寵。
此時，羅永浩卻舉手說：
老師，你這個成語用錯了。我寫的作文就交給你一個人，就算嘩了誰，嘩的也是一個人，不可能是眾?，F在是誰把文章拿到五十多個人的班里大聲朗讀，才是真正的嘩眾取寵。
后果可想而知，語文老師把羅永浩領到教研室，“專項修理”了兩個小時。
眼看天快黑了，羅永浩跟老師說：要不我改？
老師也急著下班回家，就答應了。
只是羅永浩的修改稿，換來的卻是中國教師的殺手锏，叫家長。
在修改稿里，他寫道：說來也怪，盡管校園里沒有風，五星紅旗依然飄揚在校園上空。
多年之后，羅永浩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演講現場，不無驕傲地說：
我不是為了輸贏，我就是認真。
臺下數千觀眾無不動容，因為這份他們曾經熟悉又漸次收斂的愣勁，羅永浩硬是揣了20年、30年。
2008年，羅永浩已經36歲，正在進行人生中的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辦老羅英語培訓學校。
雖然在新東方連續(xù)兩年闖下過“年度網絡紅人”的稱號，但網紅變現模式尚未成熟的當年，羅永浩并無積蓄。
帶著“不能抱著牟利心態(tài)辦教育、不能保證一定賺錢、不能聽從你的建議來辦學校”的三項原則，他在跟投資人的接洽中，屢屢鎩羽而歸。
最終替他解圍的，是一名多年沒有聯系的發(fā)小。
有一天，發(fā)小忽然給羅永浩打了個電話，問他需要多少啟動資金。
羅永浩說，300萬。
發(fā)小要走了羅永浩的銀行賬戶，隨后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羅永浩就發(fā)現自己的賬戶里多了三百萬。他馬上打電話過去問：
咱們雖說是發(fā)小，但畢竟十幾年沒見面了，你怎么就這么信任我呢？
發(fā)小講了一個故事。
20多年前還是錄像機時代，誰家買了盤新帶，看完就私下翻錄，拿出去跟同學們交換，以求用最少的錢看最多的電影。
但有些人特別滑頭，故意把一部故事片分錄成五盤，然后去跟別人換取五部電影。漸漸地，大家就都跟著這么干了。
有一回，發(fā)小來家里跟羅永浩換片，羅永浩主動拿出了五盤錄像帶。
“這五盤加起來才一部電影，上次交換時自己上當了，所以不想讓別人再上當?！?/p>
故事最后，發(fā)小感慨地說：小事上，就能看見人的品性。借你錢，我放心。
只是人生如戲，在天命面前，倔強顯得不值一提。
11年之后，羅永浩第三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背負6億債務，出走一手創(chuàng)辦的錘子科技，還上了法院的“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
四面楚歌之際，羅永浩長文回應，“馬克吐溫和史玉柱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想起錘子科技陷入低谷之時，一位記者在采訪中問他：
時至今日，你后悔當初的選擇嗎？
羅永浩回道：有的鳥來到世間，是為了做它該做的事，而不是專門躲槍子兒的。
羅永浩的故事講完了，可是我為什么要說一名老賴的蒙塵往事呢？
因為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些久違的東西，一些我們在名為“成長”的這場大撤退中，一路走、一路丟的東西。
少年的初心、青年的熱血，并讓我們見證了對這個世界說一句“不妥協”，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商業(yè)記者草威曾這樣評價羅永浩：我覺得他是這個萬惡環(huán)境里，一個難能可貴的混蛋。
如今老賴轉身，背影悲壯。
成王敗寇的世界，何妨安靜目送，何必輕佻笑場。
02
“營銷鬼才江佩珍”
2019年9月19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將廣西金嗓子集團創(chuàng)始人江佩珍，列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理由是：
有履行能力而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義務。
故事要從三年前說起。
2016年，金嗓子與星空華文傳媒簽下一紙合同，以8千萬的價格在《蓋世英雄》、《蒙面唱將猜猜猜》兩款綜藝中投放品牌廣告，并約定了相關收視率。
節(jié)目播出后，星空華文出具報告：《蒙面唱將猜猜猜》收視率超出預期，金嗓子要實付4千萬元廣告費；《蓋世音雄》收視保點1.80，實際收視1.07，按照折算再減去金嗓子前期已支付的1300萬，還要實付1076萬元。
而從金嗓子發(fā)布的2019中期財報來看，公司營收3.55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22.5％，流動資產凈值6.23億元。
不是付不起，只是鬼才自有妙招。
當年輾轉騰挪之間，金嗓子并未直接與星空華文簽訂合同，而第三方合同上金嗓子壓根沒有簽字蓋章。
對于收視率數據，則一口咬定造假。反正中國這么多人，又沒法一個一個數。
事件曝光后，許多人感嘆現年73歲的江佩珍晚節(jié)不保。
可是對于自己從未擁有過的東西，談何不保？
時間拉回到2003年，剛剛拿下歐冠獎杯的銀河戰(zhàn)艦皇家馬德里球隊，受邀來到中國踢了一系列友誼賽。
嗅覺敏銳的江佩珍，很快發(fā)現了商機。
她挑中的獵物，是新鮮出爐的世界足球先生，“外星人”羅納爾多。
化身球迷，江佩珍開出30萬美元的報價，再派出大奔接送，只為見偶像一面，再請他吃一頓晚飯。
當晚跨下大奔的羅納爾多，立馬被一群手捧鮮花、高呼歡迎的孩子簇擁進場。
推開包廂大門，五臺攝像機早已嚴陣以待。
江佩珍一手拿著印有金嗓子喉片大字的球衣，一手拿著印有一個老頭照片的小鐵盒，笑意盈盈地上前，邀請羅納爾多換上球衣與自己合影。
合影之后，再一臉崇拜地邀請偶像，現場秀了幾套腳法。
那一年的皇馬中國行結束之后，全中國的電視上都冒出了一段廣告片。
穿著金嗓子喉片球衣的羅納爾多，對著鏡頭漏出標志性的咧嘴大笑，幾下顛球之后凌空一腳，足球化作金色小藥丸，直奔觀眾眼簾。
“關鍵時刻，請用金嗓子喉片！”
廣告播了三年，金嗓子銷量漲了三年。
直到2007年1月，有媒體報道稱，羅納爾多起訴金嗓子，索賠1000萬歐元。原因是該廣告并未簽訂合同，甚至沒有征求羅納爾多本人意愿。
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老賴無國界，官司有國界。
逃過一劫的江佩珍當機立斷，以143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正兒八經簽下了新一任世界足球先生，卡卡。
坊間傳言，多年來卡卡一直以為自己代言的產品，是一款中國的水果硬糖。
細心的朋友或已發(fā)現，羅納爾多和卡卡手中所拿的鐵盒子上，印著一個老頭的照片，與今日的金嗓子包裝截然不同。
老頭名叫王耀發(fā)，是華東師范大學的教授，也是金嗓子喉寶配方的發(fā)明人。
1993年，王耀發(fā)被江佩珍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感動，無償捐贈配方。并簽下協議，后人永不索取知識產權收益。
感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江佩珍，堅持把王耀發(fā)教授的頭像，印在了包裝盒上。
2015年，金嗓子在香港成功上市，并拿下市值60億港元的佳績。
隨著港交所的一聲鑼響，金嗓子迅速更換包裝，全面迎來江佩珍時代。
至此，江佩珍的故事也講完了。
原來老賴和老賴，是不一樣的。
有的老賴轉身，背影悲壯；有的老賴轉身，報應不爽。
網上流傳一句話：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
物欲時代，人人都需在底線之內畫地為牢，任誰只要失守一次，余生就只剩下節(jié)節(jié)敗退。
03
“投資天才王思聰”
1993年，剛滿5歲的王思聰懵懵懂懂坐上南下的飛機。他的目的地，是5千公里之外的新加坡。
寒窗十六載，學成歸國之時，當年的幼童已是血氣方剛的青年。
在西式教育中長大的王思聰，與中國的人情社會格格不入。
他藐視一切或明或暗的規(guī)則，不由分說地拒絕了父親進入萬達的邀約。
轉身揣上“給你5個億，允許失敗三次”的許諾，開啟了自己的投資人生涯，同時也著手寫下“中國最牛富二代”的網絡神話。
電腦，他要用30萬的。
養(yǎng)狗，飯盆和狗鏈要用香奈兒的。
遠程出行，當然是私人飛機。
市內代步，別人有的車，我不開。
這些當然還不夠。
過去的十年，王思聰是全中國活得最真性情的人。
他的滔天盛名，也多半歸功于隨心所欲、敢懟敢罵。
罵劉曉慶，茶盲、腦殘。
罵范冰冰，一介毯星。
罵馮小剛，陰陽怪氣。
罵張?zhí)m、汪小菲母子，假裝名流。
甚至連自家產業(yè)，都逃不過他的毒舌。
一副混世魔王的派頭，首富都漸感招架不住，勸他說：“我的朋友你別罵?！?/p>
不奏效，只得又改口：“實在要罵人，就別指名道姓了?！?/p>
只是時過境遷，隨著投資項目熊貓直播的破產，先后被法院列入“執(zhí)行人名單”、“限制高消費名單”，人們才發(fā)現這位曾經的“娛樂圈紀委”，竟已不覺在微博啞火半年。
我的朋友阿簡，談起王思聰時，說過一句話：
人生有豐年，也有荒年。
王思聰的荒年，其實早有預兆，只是他未預料到自己的命運，其實與萬達如此地休戚相關。
2017年5月13日，時任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來中國參加“一帶一路”高峰論壇。
到達北京的第一站，這位一國總理沒有選擇拜訪官員，而是來到長安街上的萬達集團總部。
時任首富和時任總理并排而坐，在他們的前方，插著各自國家的國旗。
第二天，論壇正式開幕。會后，王健林野心勃勃地對采訪的記者說：
今年萬達要落地兩個超過百億美元級別的項目，一個就是馬來西亞的大馬城。
那時的首富還不知道，納吉布在和自己會面的當晚，又去拜訪了相關領導。馬來西亞媒體事后報道：
那次會面后，萬達就已出局。
世事都有伏筆，只是當時惘然。
自此以后，萬達戰(zhàn)略收縮，瘋狂拋售全球各地資產。
就在王思聰被法院列入“執(zhí)行人名單”的第二天，福布斯發(fā)布2019中國富豪榜。榜單顯示，王健林財富縮水682億元。
王思聰的故事，讓我想起了一個歷史悠久的段子。
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一次在會上說：有一件事是公開的秘密，假如你想給自己蓋個房子，就得給主管官員些賄賂，再到國家的工地上偷點建筑材料。
這個段子，出自王小波的雜文《沉默的大多數》。
從首富之子到半個老賴，王思聰終究還是跟我們一樣，變成了沉默的大多數。
還是王小波，在《黃金時代》的開頭，寫過另一段關于人生的預言：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
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
巧合的是，王思聰學成歸來的那一年，正好也是二十一。
從豐年到荒年，從張揚到沉默，從無所畏懼的二十一到踩上中年門檻的三十一，王思聰的轉身，與一寸寸被歲月和現實磨平棱角的我們，本質上又差了多少？
04
等風來
11月3日，羅永浩成為老賴的同一天，福耀玻璃董事長曹德旺公開發(fā)聲，呼吁不要再用“老賴”這個詞。
“人家破產了，有的賴了，有的沒有賴，賴的是少數。企業(yè)家的事業(yè)是風險事業(yè)，要鼓勵他們繼續(xù)努力奮斗，要從人格上尊重他們。”
一點沒錯，有的賴了，有的沒賴，有的半賴不賴。
我寫下這兩個半老賴的三個故事，也不過是想為還在奮斗的我們，留下三種不同的人生樣本。
世界很大，時間還長，他們當時當地的選擇，或許有一天你我在另一個戰(zhàn)場，也會迎頭撞上。
小說《英國病人》里有一句話：
有些部落在起風的時候，會朝著風亮出他們的手心。相信只要在恰當的時機這么做，就可以轉移風向。
讓我們，等風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