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覆滅,寫了眾多“水做成骨肉”女兒的消亡,這些錯綜復雜的進展和過程,一一圍繞賈寶玉展開。與賈寶玉有復雜關(guān)系的黛與釵無疑是兩個最為重要的女性,這不僅從她們在十二正釵的排名中占據(jù)起首位置、排名高于元春看得出來,而且從她們各自的名字中也完全察覺得到。薛寶釵,一個有寶;林黛玉,一個有玉。有寶有玉,正是書中正眼?!都t樓夢》幾乎在所有細節(jié)上,都下足了功夫,包括每一個角色的名字在內(nèi)。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賈語存)自不必說,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應嘆惜)自不必說,即使甄士隱的管家霍啟(禍起)、賈府的雜役吳新登(無星戥——秤上無星的意思。也可諧無芯燈)等等這一類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也一概作精心設計。那么釵黛之名,除有寶有玉之外,是否還會有更深寓意呢?
林黛玉之名應從作者設計的神話故事說起。《紅樓夢》通篇用一個神話故事包裹起來,既讓內(nèi)容“無朝代年紀可考”,遠離政治,掩蓋寫實目的,又讓作品增加了神秘、懸念和浪漫的美感。按書中設計,林黛玉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 的一株絳珠仙草,賈寶玉的前身是赤瑕宮神瑛侍者, “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yǎng), 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她與寶玉的情緣也因此被定義為“木石前盟”。既有此交代,出身草木,以其“林”姓,則極為妥貼?!镑臁?,常有“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之說。 黛,是一種青黑色的顏料,古代女子喜用來畫眉,所以常以“粉黛”喻女子?!镑煊瘛币嗉础镑焓?,正與寶玉之“頑石”相應。此名雖妥貼之極,但此意仍為表層。細究起來,“林”與“靈”相近,卻是再次點出了“西方靈河”。東方人,其碼在中國,認為西方是極樂世界,是人的歸宿之地和靈魂故鄉(xiāng),這種觀點,不僅廣為傳播,也早被普世接受。如此,“靈河”也就成了靈魂之河,黛玉不過是其中之一,那么她的父親叫林(靈)如海也就順理成章了。黛諧“代”字,以“靈”代玉。林黛玉缺的就是一塊玉,寶黛第一次見面,就因黛玉無玉寶玉摔玉而鬧得不可開交。以“靈”代玉,或許黛玉自身就是一塊美玉。而賈寶玉的“玉”,恰恰就叫“通靈寶玉”,暗含二人心靈相通。
在作者的設計中,薛寶釵沒有林黛玉一方仙體那么尊貴,她是個現(xiàn)實中人。對她 “薛” 姓,無須多講,書中常以“雪”暗示,比如護官符“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比如判詞“金簪雪里埋”,比如紅樓夢曲“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這說的都是薛家或薛寶釵。薛蟠之所以倒霉,正是因為娶了夏家的小姐,雪遇到夏可不就化掉了。寶釵的雪,還與她的皮膚有關(guān)。興兒對尤氏姐妹提起家中奶奶姑娘之時,說寶釵:“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么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彼懊嫒翥y盆”,有著“雪白一段酥臂”,她的閨房也十分素雅,“雪洞一般”,讓賈母很不待見。雪,也預示了她的命運,大概死于冬天,埋葬于大雪之中?!扳O”,是女子梳妝用物,如“黛”一樣,可做女子別稱。古代一般金屬制作,因她又有個“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鎖,所以她與寶玉的情緣稱之“金玉之緣”。但“釵”字別有寓意,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釵”字代表的是分離。在第六十二回“射覆”游戲中,出現(xiàn)了“敲斷玉釵紅燭冷”、“寶釵無日不生塵”的詩句?!扒脭嘤疋O紅燭冷”,出自唐代鄭谷的《題邸間壁》:“敲斷玉釵紅燭冷,計程應說到常山”。玉釵的意思,即是燭花,燭花敲斷,暗示夜深時候?!皩氣O無日不生塵”,出自李商隱的《殘花》絕句:“殘花啼落莫留春,尖發(fā)誰非怨別人。若但掩關(guān)勞獨夢,寶釵無日不生塵”。日日釵生塵土,說明主人懶于梳妝打扮。深夜孤寂,素面朝天,說明婚姻并不美滿。大致寫出了后寶玉懸崖撒手,寶釵夜靜思夫、青春寡居的狀態(tài)。
奇怪的是,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二回中,讓黛釵合解。本來,黛釵二人性格鮮明,矛盾對立,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極好手段。和解了,歸一了,情節(jié)該怎樣推動和發(fā)展?但脂硯齋又言之鑿鑿:“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是寫是回,使二人合一”,又說:“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也。”作者這樣的設計是大膽而又獨特的,很有些讓人難以理解。好在,以上從釵黛二人的名字入手做了些破解,從中倒也有些端倪。二人合一并非成為一個人,而不過是一張牌的正背面而已。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很多人愿意以釵為妻、以黛為友,可以兼得。而這種情況,只在仙境中可以找到。在太虛幻境,就有一仙姑,鮮艷嫵媚,猶似寶釵,風流裊娜,則如黛玉,其名字就叫兼美??上н@樣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會有的。
其實,作者是意在告訴你任何人對物質(zhì)和精神都有著同樣的追求。賈寶玉有“情極之毒”,意淫之癖,崇尚精神之戀,但他也并不排斥肉體之愛?!皩氣O生的肌膚豐澤。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绷主煊褚浴办`“代玉,是一塊虛玉,寶釵的金鎖是實金實鎖,一虛一實,一個“靈”秀,一個“肉”美,黛釵就成為體現(xiàn)靈和肉的兩個完美女子的化身。一個可以隱喻仙閨幻境般的精神追求,一個可以暗示俗世塵境內(nèi)的肉體享受。既然一個靈,一個肉,二者合二為一也就不難理解了。而且寶釵之金鎖,是實物,便象征著傳統(tǒng)現(xiàn)實,事實婚姻;黛玉是仙體,則象征著虛幻浪漫,是精神之戀。這只能說明,在作者的心目中,靈與肉的完美結(jié)合才是至高無上的境界。
從賦名,解黛釵,或許有人認為偏頗。但按《紅樓夢》語:“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