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子
我的小學與初中是在家門口的鄉(xiāng)校(特定稱謂“戴帽子聯(lián)中”)讀的。七八位老師大多為代課教師,相當于“赤腳醫(yī)生”。小學采用復式班教學,用的是“土話”。“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吳江地方不大,方言卻千差萬別。東邊蘆墟人聽“西橫頭”橫扇人講話,不啻與西域外交使節(jié)打交道。那時,“西橫頭”人總搖著船,夏季載著西瓜、腌大頭菜,近年關載著胡蔥、白菜、蘿卜,沿太浦河東叫賣。
黎里靠東邊,黎里話也是這個村與那個村不太相同。尤其是隔著太浦河,“河南話”對我們“扎網(wǎng)港”而言,又是外來語。
因此,我一直搞不清許多“物事”——普通話中叫什么,漢字寫作什么。這樣的苦惱,伴我成長,且糾纏回憶,至今不滅。不知怎的,扎網(wǎng)港的發(fā)音極含糊,叫法又獨特,想找到對應詞匯,有時真困難。如“構樹”,極卑微的一種樹,司空見慣,但就是不知道學名是什么,因此我們叫它“國樹”。再如“東邊西邊”,我們稱作“東海西?!?,明明與水不搭界,離海十萬八千里,但一直這樣叫過來,以致我的“東海娘娘”(娘娘系奶奶、外婆之稱呼,托?!绊敯唷闭?,隨同二舅進京居住)打京城轉了個圈回到村中,葉落歸根,我們改不了稱呼,依然“東海長東海短”論說。
最頭疼的是地名。已過“知天命”的我,因為搞地方史料關系,經(jīng)常查閱一些舊志地圖。看著上面的標名,好多時候都詫異。如“西姚港”這個地名出現(xiàn)眼前時,我竟不知道那正是我少年時期常去做客的“西海港娘舅”家。感謝早已消失的“杜公漾”提示,讓我恍然大悟,盡管是在西邊,正確的標注不是“西海港”而是“西姚港”。近接一位老人電話,聲稱要寫回憶錄,欲索我編輯的《吳江文史資料》參考。老人是幾經(jīng)輾轉知曉我的手機號,遠兜遠轉,終于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原來,他是我父親輩,與我還有依稀的姻親關系。一個地名報出來,令我恍惚——梓樹下。
梓樹下,何其滄桑又詩意,不由聯(lián)想起山西洪洞“大槐樹下”。我不知道,這個村的形成,是否也與歷史上的戰(zhàn)亂、遷徙有關。無論如何,這個地名之于我印象相當深刻。那是因為童年時,我跟著祖母出遠門走親戚的極致就是此地。一直以來,苦于寫不出準確地名。依讀音記為“紫熟屋”,那也是窮盡所能,用想象與排除法得出的最佳選項。你想,屋后的茄子成熟了不是紫紅色的嗎?《紅樓夢》中劉姥姥的村莊不也如此景象嗎?看到正確答案后,恍若隔世。祖母去世三十年了,按俗語云,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天,大批的村莊消失,“桑梓”之情無從寄托。我知道,“梓樹下”名雖猶存,然面目全非也。當年到“梓樹下”做客,一定還要順路串另一家親戚門,近在咫尺,卻不是同一村。那地名好記也好寫,叫“清風橋”,名副其實要走過一座橋,一座高大又結實的木橋。今天對照區(qū)劃圖,竟發(fā)現(xiàn)寫成“青風橋”,不倫不類,不得其解。推想,要么是“清風”,要么更有可能是“青楓”——與“梓樹”呼應。發(fā)展是硬道理,任性的背后是誰都不在乎——割斷了史脈,文字僅為符號標簽。此種情形,一如當年“扎網(wǎng)港”的孤陋寡聞,依音想當然。
方言雖親切,普通話、標準命名則必要。
2019年03月0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