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堅是在“朦朧詩”的表意模式之后出現(xiàn)的“第三代詩”最重要的代表之一。返觀他歷時近三十年來的寫作,其創(chuàng)造力形態(tài)有著鮮明的連貫性或整體性。他的詩歌是有“根”的,這個根,既扎在我們生活的自然意義上的大地上,同時也扎在具體的時代歷史生存的“土壤”里,還扎在詩人個人自覺的語言方式中。這種根性,在于堅那里,不僅是基于簡單的生存經(jīng)驗、情感和素材認同,還與他對“詩歌寫作”本身的思考緊密相關(guān)。由此,于堅的詩歌一般地說會有兩個平行的視角和意向:一是“詩所言”,一是“寫作本身”。只有將這兩個平行的視角和意向同時納入閱讀,我們才會從于堅詩中既體會出豐富的生存和生命意味,又會體會出明顯的“元詩”(關(guān)于詩的詩)意味。特別是九十年代以來,后者益發(fā)明顯,寫作過程的自覺成為于堅探詢語言性質(zhì)及“詞與物”關(guān)系的最佳時刻。
對于現(xiàn)代主義詩歌得到普遍認同的“間接化”的表達方式(暗示性、隱喻性)而言,于堅詩歌語言的“直接化”表達方式,在特定的寫作語境中有著“反詩”性質(zhì)。但如果我們超出“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語境來看,于堅的“反詩”毋寧說是“返詩”。返回詩歌古老而常新的發(fā)生學、創(chuàng)作論和效果史,返回語言的來路甚至源頭,返回人與自然和詩歌的素樸而親昵的關(guān)系。當然,“反詩”也好,“返詩”也罷,都不會自動帶來詩歌的優(yōu)劣。今天我們眼見著不少于堅詩風的追摹者,“反詩”,只剩下“反對”的姿態(tài)和干癟無趣的分行文字;“返詩”,又只剩下對過往已成的詩品的卑屈服從。于堅卻成功地逃離了這些陷阱,他的詩新異而又親切,粗獷而又精審,本土化而又能同步于“后現(xiàn)代”詩歌某一文脈的旨趣。
在我眼中,于堅是少數(shù)的那種深悟為詩之道及當下語境中有效寫作“限度”的人。這使他八十年代的寫作,一直保持著恰如其分的敏感和適度:個人主義和自然主義——即日常生活題材和云南高原地緣/文化題材——的結(jié)合。于堅的自明之處在于,他從不低仰從風,他知道當下寫作語境的有效“限度”應在哪里,自己該寫什么和應怎樣寫,他要把自覺到的語言去蔽的任務(wù)完成得更為徹底,而不屑于去滿足那些唯“文化”是舉的讀者的好奇心。對自身素質(zhì)及寫作“限度”的準確把握,也使于堅的詩呈現(xiàn)出一種素樸、源于本真生命的口語的狀態(tài),沒有“文藝腔”的矯揉造作。我想,他是通過嚴格的語言修正,將自己的文本提升到“樸素”高度的,這與那些由于修辭才能不濟而不得不“樸素”的詩人完全不同。
1984年,于堅和韓東、丁當?shù)劝l(fā)起《他們》。從表面的詩歌情調(diào)上看,這像是一個溫和、明快的日常還原主義集團。但是,敏銳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恰恰在于堅他們這里,而不是在感傷主義詩人那里,表現(xiàn)出更刻骨的清醒、決絕和鎮(zhèn)定。滿不在乎,目不斜視,存心抹殺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的界限,均表現(xiàn)了詩人對浪漫主義價值立場的懷疑。對這種醒悟,于堅沒有虛假地制造“超越”姿勢,他使生存的境況變得具體真切。而不是像某些新潮詩人那樣從既成的現(xiàn)代西方哲學命題中假借穿越力量?!渡辛x街六號》、《感謝父親》、《作品100號》、《作品第52號》、《參觀紀念堂》、《心靈的寓所》、《世界啊你進來吧》等,就是這樣的佳作。于堅當時的一些詩歌,由于具體歷史語境的后制閱讀作用力,致使如上因素得以以社會學方式闡釋,雖然這對他不凡的詩藝是不公正的,但也為他贏得了比別人更大量的普通讀者。他使生命中俗不可耐和孤傲健康完美地結(jié)為一體,他認定自己屬于“餐桌邊上”的一個“局外人”,由此,對這時代是毋庸施出自作多情的能量的。這使其詩作區(qū)別于酸腐學究的大談道德文化要旨,而呈現(xiàn)出一種準客觀的描述和個人的語言興趣。于堅藉此避免裝神弄鬼。在于堅的揭示中,本真的庸常生活成為對浪漫升華的反諷。但也許他真正想說的是,這就是每個人自然命定的、正常的生存現(xiàn)實,它不應一再嚙蝕我們企望“在別處”的內(nèi)心了。比起這種立足當下的鎮(zhèn)定自若的言述姿態(tài)來,那種在“高處”空洞吶喊的意識形態(tài)和無限制的浪漫升華吁請,有時會像是發(fā)自思想規(guī)訓營瞭望塔樓的叫聲。
八十年代于堅詩歌的另一種向度是對自然的詠述(這條文脈延續(xù)至今)。特別是他描述云南高原舒放明媚凝恒的風光的詩,比如《河流》、《高山》、《蒼山清碧溪》、《滇池》、《在云南省西部荒原上所見的兩棵樹》、《陽光下的棕櫚樹》,既寫出了景色的細部紋理,又寫出了景色的靈魂,尤其感人至深。他喜歡在平靜、透明中潛含現(xiàn)代因素,力避強暴的隱喻、夸張、變形?;蛟S在他筆下,人類先在的根,不是什么后天的邏各斯,而是永恒的大自然。他力圖重鑄此念。自然主義的寫作,超越一般意義上的“有神論”,卻又體現(xiàn)出一種奇妙的類似于大地“宗教”的情感態(tài)度。那么,于堅的詩是自然泛神論的嗎?也不是。在他那里,自然就是自然,它的神奇博大,并不依賴于人的圖騰才得以樹立。一般的讀者往往忽略于堅這類詩歌,因為它們在審美方式上不夠激進和任性。但正是在這點上,也表現(xiàn)出于堅的特殊價值。他以平靜的誠實的寫作態(tài)度,提供了當時不為多數(shù)人所能理解的先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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