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3月,還是春寒料峭的天氣,一個很平常的午后,突然就接到了爺爺病危住院的消息。
82歲高齡的老人,腦梗、心梗并發(fā),緊急送入了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
爺爺身體向來硬朗,一輩子沒得過大病,沒做過手術(shù),就是到了晚年有一些慢性病,這次突然腦梗、心梗,與近年來的高血壓脫離不了干系。
一大家子慌了神,縱然在醫(yī)院跑前跑后一刻不停,也對病情無濟于事,如這醫(yī)院中奔走的每個人一樣,只能用渴望焦急的眼神望著天神般存在的醫(yī)生,既怕、又期望,聽他口中吐出命運好壞的宣判。
幾番病危、搶救,最終趨于穩(wěn)定。爺爺用上了呼吸機,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留在了重癥監(jiān)護室,只有每天下午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其他時間家屬不得探望。
沒想到這一躺,大半年的時光就靜靜流逝了。
意識是早就清醒了的,只是無法言語——氣管切開、帶著呼吸機的人又怎么能說話呢?因為病情,老人左半側(cè)身體失去知覺無法移動,右半側(cè)身體有知覺,但手被綁住了,據(jù)護士說,他總是發(fā)脾氣想要拔掉身上的那些管子。于是這樣一個意識清醒的人,就日復(fù)一日地躺在ICU純白的病房里,無法移動、無法交流,沒有任何外界信息輸入,自然也沒有信息輸出,甚至連偏偏頭都不可以,只能盯著頭頂上方那一小塊純白的天花板,思維放空、凝滯。
每天下午4點的探視時間,總是有很多病人家屬涌進這道窄窄的走廊,隔著玻璃墻看望自己親人的情況,病人的床位通常是倒對著的,他們看不見外面的情形,我們也只能看到他們小部分后腦勺和身體上連著的治療設(shè)備。我隔著一整扇玻璃墻看著爺爺,他安靜地躺在那里,身上蓋了一個白被單,突然,他唯一能活動的右腳動了動,抬到左腿上摩挲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癢,在做下意識撓癢的動作。身邊的親人驚喜:“看,老爺子動了?!?/p>
大家一片喜氣洋洋,當初的焦急、慌亂都在長久而重復(fù)的時光中淡化了,不僅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還已嘗試將它納入日常生活中了。他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足夠我們這群人彼此安慰:“他恢復(fù)的不錯!”
我看著完全無法自理的爺爺,突然想到了從前的一件小事。那時我上初中,在爺爺家借宿,有一天家里來了個乞丐,試圖討要些錢財,爺爺見他年齡尚輕,身體完好,卻以乞討為生,心底生出些恨其不自立的心情。他讓這人把我們家院里的一堆碎磚都搬出去,清理干凈,附上幾句勸告,然后才給了他50塊錢,竟硬是讓人家憑一身力氣換了“酬勞”。爺爺?shù)倪@種做法,正反映了他做人的品格,因為他從前是名軍人,退伍后官至處級退休,一生都是自立自傲的。
可現(xiàn)在呢,這個一輩子自立自傲的人,卻只能無助地躺在病床上任人擺布,身無寸縷、半身不遂、呼吸受制、無法進食、不知今夕何夕……我特別難過,我知道他平日愛看新聞、愛讀報,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定點收看天氣預(yù)報;他愛外出,開著他的三輪摩托車四處去采購東西;他脾氣不好,但對奶奶卻很溫柔,每天要絮絮叨叨地說很多話……這簡單的一切,如今都成奢望了。我恍恍惚惚地想,失去生命與失去生命尊嚴,到底哪個更重要?
臺灣作家瓊瑤女士在79歲時給自己的兒子寫了一封信,叮囑道:不論我生了什么重病,不動大手術(shù),讓我死得快最重要!在我能作主時讓我作主,萬一我不能作主時,照我的叮囑去做!不要把我送進“加護病房”,不論什么情況下,不能在我身上插入各種維生的管子。
在生命的尾聲,她平和而坦然,所求所愿不過體面低調(diào)地離開。她說,要“珍惜生命,尊重死亡”,從前我可能只理解什么叫珍惜生命,此刻我才略略懂得,什么叫尊重死亡。換位思考,身處信息時代,我們離開手機半小時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倘若突然只能盯著一塊天花板,不知晨昏地平躺數(shù)月,想必都要發(fā)瘋了吧。偏偏還無法拒絕——口不能言、手不能動,這種無力感想想就令人生不如死。
外面一群全心盡孝的兒女,真的能懂嗎?
回家后,我與父親商議,是否應(yīng)該把爺爺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既然病已經(jīng)沒有治愈的可能,不如讓爺爺在生命的最后享受親人陪伴、照顧的時光,總比一個人躺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強。父親也是嘆息,醫(yī)生說了,現(xiàn)在離不開呼吸機,如果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就等于默認放棄治療。
放棄治療。多么沉重的四個字,即使每個人心底都有了最壞的準備,可誰又肯先開口呢。
只要“活著”,無論是哪種方式,就能安撫所有人的心靈。
時光漸入了秋。
10月的尾聲,凌晨接到電話,爺爺走了。走的時候身邊無人陪伴,等我們趕到醫(yī)院,只見一床白單,映在一室慘白的燈光下。
悲傷,慟哭,然而這一刻,所有人無愧于心,畢竟大家貢獻了所有的財力、人力,將老人的生命延續(xù)了半年之久。大家互相寬慰:“老爺子也是解脫了?!?/p>
是真的解脫了啊,脫離了這純白的牢籠,飛向自由。
葬禮按流程舉辦。當天在殯儀館,有另一家人放聲痛哭,親人幾度暈倒,我想,這一定是突然意外離世的親人,家人未曾料到,所以才會那么痛、那么傷。反觀我們自己,沉默,平靜,井井有條,7個月之久的時間已讓我們做足了心理準備,腦中繃著的那根弦,是隨時等待著斷裂的。甚至連84歲的奶奶來到殯儀館告別爺爺時,也只是靜靜地望著,沒有只言片語。
2019年,經(jīng)歷了一場生命的告別,方才懂得世事中諸多的殘酷與不得已。在生活的洪流中,我們也不過是一葉小小扁舟,度過了風浪,很快就能繼續(xù)穩(wěn)穩(wěn)地駛?cè)胱约旱暮降?。只是我會記住那句“珍惜生命、尊重死亡”,在有限的年華里做自己喜歡的事,也不枉人間走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