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總是會有一些人，不管在如何黑暗惡劣的環(huán)境中，不管面臨叢林法則如何的逼迫，他們的心中都有一些決不能被觸碰的底線。某些時候，他們自身難保，還要不顧一切伸出手去救人；有些時候，他們不忘責(zé)任，在所有人睡著的時候堅持清醒。他們并非為了自己而活，而是為了他們自己注定看不到的未來而活——因為正是他們的努力，堅持做更美好的自己，才可能在一片漆黑中，放射一點(diǎn)光，在一片冰冷中，燃燒一點(diǎn)熱。而那點(diǎn)光，那點(diǎn)熱，未能溫暖自己，卻照亮了后來者的道路。
竹林七賢中，嵇康是這樣的人，阮籍也是這樣的人。但更多的人，或者選擇妥協(xié)，力所能及的事保全自己，一如山濤；或者一退到底，逐漸麻木甚至變態(tài)，就像王戎；或者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保持自己靈魂的潔凈和內(nèi)心的純粹，這就是阮咸，這就是劉伶。
長久以來，“竹林七賢”中嵇康阮籍的光芒遠(yuǎn)遠(yuǎn)遮蓋了劉伶，這固然是自然，阮咸也好，劉伶也好，他們都希望呆在不被世人矚目的安靜角落，不被卷入任何權(quán)力名利的漩渦而保持自我世界的完整，于是世人忽略了他們，史書也遺忘了他們，以至于后人努力追尋他們的痕跡時，也會被蒼白無力所籠罩。但我們并沒有理由去苛責(zé)甚至嘲笑他們。他們或許不是驚世駭俗的天才，卻更有普通人喜怒哀樂的親切。如果比較七賢的命運(yùn)，或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嗜酒的劉伶非但不糊涂，反而在他有生之年將自己的的智慧發(fā)酵成了一壇酒，經(jīng)歷千百的窖藏后，即使原本平凡，也散發(fā)著獨(dú)特的香味。
《晉書》本傳云：“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字，常以細(xì)宇宙齊萬物為心。澹漠少言，不妄交際，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又有《世說新語·容止第十四之十三》記載：“劉伶身長六尺（1米4到1米5之間），貌甚醉憔，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眲⒘嫒菝仓嵈蟾旁诋?dāng)時是出了名的，而他家世門第也相當(dāng)?shù)停ㄈ?、王均出身望族，嵇康娶的是公主，而山濤雖出身不高但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shù)墓傥?，只有向秀存疑），很難與其他六賢相比擬。嵇康阮籍明顯心高氣傲，卻能在這種情況下引劉伶為同類，可見劉伶的才華氣度自然不俗。才情，當(dāng)然是七賢的首要條件。畢竟真正的朋友是用來交換思想的。
但劉伶的才華，其表現(xiàn)形式卻更讓人看不懂。雖然我們都能理解有才華的人自然也會有異于常人的性情，更何況是盛產(chǎn)行為藝術(shù)家的魏晉：哭窮途的阮籍，不喜歡洗澡偏喜歡打鐵的嵇康，曬“犢鼻裈”“未能免俗”的“阮咸”……但似乎只有劉伶把行為藝術(shù)玩得超乎生死?！稌x書》中記載他：“初不以家產(chǎn)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即埋我’，其遺形骸如此?！保▍⒁娝{(lán)雯軒《世說新語之劉伶醉酒》）每個人固然都有一腔需要發(fā)泄的苦悶，唯有劉伶將自己所有的愛恨都宣泄在酒里，他常常和不三不四不管什么人都喝酒， 窮困潦倒還一飲千殤，還時不時跳跳“天體舞”， 讓人覺得，他已經(jīng)到了能怎么作踐就怎么作踐自己，徹底把自己的人生當(dāng)成一個游戲的地步。
他這輩子，似乎除了喝酒什么事都沒干過，唯一流傳下來的文章就是《酒德頌》，“伶雖陶兀渾放，而機(jī)應(yīng)不差。未嘗措意文翰，惟著《酒德頌》一篇?！边@篇不到二百字，被視為中國“酒文化”綱領(lǐng)的《酒德頌》，令人驚訝的彰顯著劉伶不茍凡俗的才情。文中那個“唯酒是務(wù)，焉酒是務(wù)，” “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幕天席地，縱意所如”的大人先生，何嘗不是劉伶畢生憧憬的理想人物？在他眼中，酒超越了金錢權(quán)力，超越了名利生命，超越了天地萬物?！安淮胍馕暮病钡膭⒘嬖诰凄l(xiāng)之中，任由自己的思緒上天入地，自由馳騁，體驗著仙人一般而人間難得的自由。把一篇《酒德頌》，用自己的一生，實踐成一曲對自由的頌歌。
這個劉伶費(fèi)盡一生筆墨勾勒的云中酒仙形象，如雪泥鴻爪，稍縱即逝，此世不可再得，后世更難覓痕跡。
不管什么時代，嗜酒的人都很多，官場商場等等名利場尤其多。為何要喝那么多酒？甚至明知會喝出肝硬化肝癌胃癌腦溢血心肌梗塞還要喝？有時候他們自己都不明白。不明白的人是醉鬼，是酒徒，卻不是劉伶。和其夫人所說“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參見《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之三》、藍(lán)雯軒《世說新語之劉伶醉酒》）截然相反，他活了差不多八十歲，是竹林七賢中最為長壽者，一個醉了比醒著的時候還多得多的人能在“七十古來稀”的時代活到這樣的高壽，所憑借的究竟是什么？還是智慧。酒在劉伶的生命中，不僅僅是宣泄的出口，也不是什么許多酗酒之徒所謂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甚至不是阮籍那樣一澆塊壘的工具。酒對劉伶而言，是唯一讓人擺脫寂寞永遠(yuǎn)常伴左右的莫逆之交，是逃脫這令人厭倦的紛爭世間最大的憑借，是通往讓人向往的純性靈世界最后的通道。所以劉伶說自己“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醒”，甚至醉后便脫衣裸形，以天地為棟字，屋室為裈衣，盡情在酒中釋放著最真實的自己。他完全沒有沒有被酒精控制，相反，藉由酒，他懂得了如何享受人生。智者劉伶找到了一個自己可以忘情沉浸的世界。不管外面如何血雨腥風(fēng)，他的醉鄉(xiāng)始終安靜完整，別有洞天。這或許有些另類，卻總遠(yuǎn)遠(yuǎn)好過鉆研厚黑之學(xué)，將自己所有的精力和生命都燃燒在算計他人，計較蝸角功名之上吧。
在飄搖的時代之中，一個人總得有點(diǎn)慰藉，有點(diǎn)堅持。但堅持太多，就變得過剛易折。劉伶的智慧讓他看清了自己，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并沒有阮籍嵇康那樣的才華，他也知道才華和傲氣永遠(yuǎn)相依相伴，他所求的，只是保全自己，既要保全自己的真性情，也要保全自己的命?！皣L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北绕鹬八谑艿絼e人諷刺時反過來譏諷別人：“諸君何為入我裈中？”這一次，劉伶卻妥協(xié)得十分徹底，眼看著要挨打了，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劉伶大概也知道自己定會吃虧，立即換了一個人一般形容自己為“雞肋”（看史書的形容，劉伶大概也真和雞差不太多），等于伸過臉去讓對方揍，口中還念念有詞：“知道您的拳頭硬，我這把老骨頭撐不起?！彼坪跬耆挥嬢^是和一個“俗人”（雙重意味，既沒有文化也沒有門第的人，這種人和士大夫在那個時代是絕對涇渭分明的）爭執(zhí)，被一個俗人打，又要向一個俗人服軟，（若是真的計較這個也不會和俗人發(fā)生爭執(zhí)了），完全不顧當(dāng)時士大夫最看重的臉面尊嚴(yán)，一句話便化干戈為玉帛。對方也只能在這陡然的形勢變化中繃不住被逗笑的臉，放下拳頭而去。劉伶放下了自己，把自己“埋進(jìn)了塵土里”，反而活得更有底氣。
于是，靠著這樣的人生智慧，劉伶才得以在司馬氏手中全身而退?！稌x書》中都感嘆其“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diào)，伶獨(dú)以無用罷。竟以壽終?！币粋€“竟”字，確實讓人感到驚心動魄，終魏晉南北朝一代殺害文人的最大原因，恐怕在于每一個政權(quán)的合法性都不夠穩(wěn)固，唯有此，才對思想的鉗制特別嚴(yán)格。被殺害的不用說，剩下的，也要讓其永遠(yuǎn)活在朝不保夕的巨大恐懼之中，時時刻刻給這些文士思想家們制造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其無力不敢質(zhì)疑。而劉伶卻能絕境逢生，暢達(dá)順意的度過了一生。既能和反對派們心心相惜把酒言歡，又逃過了統(tǒng)治者的殘酷報復(fù)，在司馬氏眼中，劉伶不過是一個無能的醉鬼，形同螻蟻，掀不起風(fēng)浪。劉伶的迷離醉眼，超乎尋常的洞察了對時事的奧秘，所以才能在那個時代“竟以壽終”。要知道被人看出來的“聰明”很多時候不是真的“聰明”，在天昏地暗風(fēng)雨如晦的社會環(huán)境中，能善始善終，何嘗不是一個不愿同流合污的人能做到的一種極致？
醒又如何，醉又如何，這世間的太多事，都在似是而非之間。唯有千年之后，透過那一只只酒壇子，我們才能看到那另類又有些悲涼，卻實在無計可施的劉伶的智慧。也許不夠完美，卻那么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