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宿甘露僧舍》
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 鄔國平
宋人曾公亮，不以詩名，流傳后世的詩作很少。他的七絕《宿甘露僧舍》從前流傳并不廣，現(xiàn)代以來，尤其是此詩被編進中學(xué)語文教材后，影響才擴大，解說也見增多。然而如何解讀這首詩，仍有可商討之處。
宿甘露僧舍
枕中云氣千峰近，
床底松聲萬壑哀。
要看銀山拍天浪，
開窗放入大江來。
先讀詩題，題是一首詩歌的要領(lǐng)。
此詩較早記載于清人厲鶚《宋詩紀事》卷十一，注取自《鎮(zhèn)江府志》，題目是“宿甘露僧舍”。另一部《宋詩拾遺》（是清人托名之作，見王媛《陳世隆〈宋詩拾遺〉辨?zhèn)巍?，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14年第2期），除了將詩人名字誤作“魯公亮”，其他與《宋詩紀事》所收同。今人編撰的詩選，如《宋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蕭滌非、劉乃昌主編的《文學(xué)名篇鑒賞辭典》，所收此詩的題目也沒有變化。然而語文教材收此詩，題目為《宿甘露寺僧舍》，題中“寺”字似為教材編者所添入，出發(fā)點或許是使題意更顯明確，其實這屬多余，因為“僧舍”已將“寺”包含在內(nèi)。
題目以“宿”字起，說明此詩是寫入夜后情景，一二句緊扣“宿”，三四句沒有出現(xiàn)明顯的時間跳躍，因此它不是寫晨，更不是寫白天，若把最后兩句理解為詩人打開窗戶，看見洶涌的江水，就不夠妥當，那成了白晝光景。
再談對詩的理解。
一、二句寫山上夜氣濃厚，松聲回響?！罢碇小薄按驳住倍缄P(guān)乎睡眠，徑入詩題“宿”字。絕句、律詩首聯(lián)破題，通常如此。“云氣千峰近”“松聲萬壑哀”，按照正常語序，應(yīng)當是“千峰云氣近”“萬壑松聲哀”。詩里“哀”字表示聲音，詩人明明點出“松聲”，與“哀”的意思相銜。如果“哀”不屬“松聲”，而屬“萬壑”，則無異于表示“松聲”之外，另有更受詩人關(guān)注的聲音，如此寫景不免繁亂。而且，突出“萬壑”之聲，使“松聲”冷落了，甚至將它掩抑了，詩句如此構(gòu)建景物之間的關(guān)系，殊不合理。既然“哀”屬“松聲”，不屬“萬壑”，則此句語序本當作“萬壑松聲哀”甚明。“云氣千峰近”與“松聲萬壑哀”相對，自然也應(yīng)當是“千峰云氣近”語序的倒置。詩人在這里故意避熟，以求造語別致，使閱讀感受變得更加豐富。又借此調(diào)節(jié)閱讀節(jié)奏，讓讀者讀到這里停頓下來，對詩句細加琢磨。讀詩太省力，過于順溜，會覺不出滋味，故詩人往往錯落語詞，化平為奇。這種錯置語序的修辭手法為詩歌創(chuàng)作所常見。
大家普遍認為，這兩句詩是寫詩人虛擬的圖景，不是寫實，理由是甘露寺所在的北固山不高，并無“千峰”“萬壑”。此說有一定道理。不過需要指出，曾公亮此處確實是在寫北固山，并不是另寫別處崇山峻嶺，來做北固山的替身。不妨舉幾例古人筆下的北固山。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二十六：“下臨長江，其勢險固?！标懹巍度胧裼洝肪硪唬骸按松蕉嗲脱氯缦?，然皆土也。國史以為石壁峭絕，誤矣?！彼稳藰肥贰短藉居钣洝肪戆耸乓齽E《京口記》，稱此山“回嶺入江，懸水峻壁”。明人湯寅《北固山賦》寫其山高峰迥，形容更甚：“負崇構(gòu)而杰起，峙崱屴而崟嵚。”“拂乎天之胎禽，攀九垓之仙躅。遠嶧微而迎茜，石路欹而銜綠。樓臺羃而高騫，諸峰迥而起伏。”文章敘寫實境，比詩歌有更多優(yōu)勢，文句尚且如此，何況詩句？且文學(xué)包括詩歌，離開虛擬和夸張，幾乎寸步難行，而詩人有時確實需要為情造景，以抒發(fā)對江山之強烈感受。比如唐人寫大雁塔之高，“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岑參《與高適薛據(jù)同登慈恩寺浮圖》）。大雁塔實際高六十余米，離太陽、星星遠著呢，詩人不會幼稚到連這一點也不清楚，但是，這些俱不足以影響他們使用極度夸張的詩句贊美大雁塔雄峻高偉。這么解釋曾公亮詩中的“千峰”“萬壑”，也就不會徒生疑惑。
詩中的“哀”字，教材解釋為“呼嘯哀歌”，然而“哀歌”與全詩健朗豪邁的詩風未免捍格?！鞍А敝^心傷、悲切，形容聲音，指哀傷之音，這是常用的詞義。除此外，它還可以形容動人心扉的凄清的聲響或音樂，與悲哀沒有必然關(guān)系。如“哀玉”一詞，指擊玉發(fā)出凄清悅耳的聲音。尤其是當“哀”出現(xiàn)在詩句押韻位置，這種用法就更多，如王勃《臨高臺》：“瑤軒綺構(gòu)何崔嵬，鸞歌鳳吹清且哀?！逼渌缋顛斗陉幮小罚骸拌栉⒁鞑墅o浮，簫鼓哀鳴白云秋。歡娛宴洽賜群后，家家復(fù)除戶牛酒?！蓖醪⒗顛@些詩句都是表現(xiàn)歡樂，皆用“哀”形容鳥鳴和音樂，可見此“哀”非彼哀。同樣道理，曾公亮“床底松聲萬壑哀”，也只是形容詩人夜間聽到松濤清響，未必與悲哀的情緒有什么聯(lián)系。
最后兩句為詩之精彩，而又可以有分歧的理解，比如，“要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般認為，“要看”是想看，“要”表示希望。這無疑可以將詩意解釋通：上句為假設(shè)，說如果想觀看長江水浪，下句是回答，那么就打開窗戶，放波濤進來吧。
除此還有沒有別的解釋？
我們?nèi)绻选耙蹦畛善铰?，同“邀”，“要看”，謂邀請觀看，這樣，對兩句詩的理解就不同了。詩人說：為了相邀長江水浪，供我觀賞，于是將窗戶打開，放進波濤。這是詩人用擬人化的手法，將巨大的波浪想象為不僅能夠感知，而且能夠?qū)嶋H接受詩人心意的有靈性的對象。古代漢語“要”和“要看”這類用例不少，如《詩經(jīng)·桑中》：“要我乎上宮?！庇秩缣圃娙藘怍恕短锛壹词隆罚骸捌讶~日已長，杏花日已滋。老農(nóng)要看此，貴不違天時?！饼R己《寄尋萍公》：“孤峰恐憶便歸去，浮世要看還下來?！憋@然，對曾公亮詩句的這種讀法是可以成立的。
比較兩種不同解釋，第一種讀法是說，想看（江浪）而放它進來，第二種讀法則說，為了邀請（江浪）為我觀賞而放它進來?！把垺迸c“放入”，比“想看”與“放入”，詞義的搭配更緊湊自然，感情也更親切。詩人將超常的想象與邀客來家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融合為一，不僅寫出長江水浪氣勢浩大，而且邀請長江，語義不凡，表現(xiàn)出詩人的豪邁氣概，故第二種解釋確實有其所長。詩人寫這首詩的時候，未必將兩種不同的解釋都納入進來，然而詩歌作品一旦形成，又往往自成一體而可供不同理解，這是文本的魅力。
“要看銀山拍天浪”，第六字宜仄而平，成為拗句。第五字本來可以用平聲，也可以用仄聲，因第六字平聲，所以第五字必須是仄聲，“拍”就是對“天”聲調(diào)的彌補，這稱為拗救，屬于本句自救。詩人為何非要用“拍天”一詞，造成拗句，換兩個平仄聲詞代替它不好嗎？可能詩人欲寫出水浪高卷的氣勢，舍不得撂下“拍天”一詞。這不是說沒有別的聲調(diào)的詞可以選用，而是說勉強遣字，會使詩意遜色，所以才合理犯規(guī)。況且，這句詩后五字“平平仄平仄”格式，近體詩本來就用得比較多。
末句“放入”一語新異，人們鑒賞此詩語言驚卓，多舉此例，然而這只解得一部分妙處。它除了表示詩人設(shè)想奇特外，還與第三句“拍天浪”呼應(yīng)，共同襯出北固山甘露寺高迥：既然拍天水浪涌向僧舍窗戶，則甘露寺之高不言自明，而北固山之高也在其中。同時，這又回應(yīng)了前兩句“千峰”“萬壑”，使前后彌合無隙。
——《語文學(xué)習》2018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