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背影》一直是各種語文版本里的必選篇目，時間跨度之長，受眾范圍之廣，讓它成為了幾代人心目中無可取代的經(jīng)典。該文無論是從內(nèi)容、語言或是結(jié)構(gòu)等方面都是如此素樸無華，最激動處就是做兒子的面對父親的背影落了幾滴眼淚。文章無論是“辭彩”或是“情彩”都無甚“出彩”。但它正如元好問的《論詩》所言：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一、并不“詩意”的父子關(guān)系
從《背影》簡練又模糊的敘述中，我們就能夠感受到朱自清和父親并不和諧的父子關(guān)系。集中表現(xiàn)在文章最后一段“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如往日?！?/p>
又根據(jù)“近幾年來，父親和我東奔西走……，但最近兩年的不見”這一段，可以推知1928年之前的近幾年父子各自忙碌，見面的機(jī)會并不多。直到文章最后，作者發(fā)出感慨“哎！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相見仍舊無期。
如果翻閱朱自清的生平資料，可以更明確地了解到他與父親之間的一些“恩怨”和“不快”。朱自清的父親朱鴻鈞，生于1869年的晚清時期，是個舊式的讀書人，做過一些小官，基本上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封建家長”的作風(fēng)。他的某些做法，在現(xiàn)在的民主時代看起來，真是十分霸道甚至極其自私。比如，1920年朱自清自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到杭州任教，每月工資70元，要寄一半回家，仍舊不能滿足父親一家的開銷。朱自清后來又至揚(yáng)州任教，校長恰是父親的舊故，工資全部交由父親。朱自清于1916年與武鐘謙成婚，一家妻小都指著他生活。直到1925年，朱自清在清華謀職成功，他將生母和妻兒一并接到北京，徹底遠(yuǎn)離了父親。
1925年父親的一封來信觸動了兒子：“我身體平安，唯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yuǎn)矣?！睙o論實(shí)際情況真的如此否，根據(jù)朱自清父親朱鴻鈞的卒年，他于1945年逝世，享年七十一歲，距離寫信大約有二十年之久。但是面對父親的“死亡預(yù)告”，即使如冰凍一般的父子關(guān)系，在那一刻或許也有所緩解。仍舊懷著對于父親未解“怨恨”的朱自清，他在文章結(jié)尾處寫道：“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毕胍姷礁赣H的渴望一下子急切起來：“哎！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二、并不“單純”的平鋪直述
中國父子關(guān)系的傳統(tǒng)“父為子綱”，兒子必須無條件的臣服于父親的權(quán)威，孔子云：子為父隱。例如在文章開頭，作者在平鋪直述中包含了當(dāng)時父子關(guān)系的重大“隱情”：“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丶易冑u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闭Э粗?，并無不妥。“賦閑”是個文雅的古典詞語，自有一種中國知識分子的怡然自得在內(nèi)。祖母的“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細(xì)細(xì)琢磨，作者“欲說還休”的“隱情”卻可窺一二?！盎丶易冑u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借錢辦了喪事”。父親為什么會要還“虧空”，這個“虧空”似乎不小，鬧到家里要“變賣典質(zhì)”？
1917年冬天，《朱自清年譜》有這樣的記載：
“因祖母去世，回?fù)P州奔喪。父親時任徐州榷運(yùn)局長。在徐州納了幾房妾。此時被當(dāng)年從寶應(yīng)帶回來的淮陰籍潘姓姨太得知，她趕到徐州大鬧一場，終至上司怪罪下來，撤了父親的差。為打發(fā)徐州的姨太太，父親花了許多錢，以至虧空五百元。讓家里變賣首飾，才算補(bǔ)上窟窿。祖母不堪承受此變故而辭世?！?/p>
原來造成家里“禍不單行”“光景慘淡”的“罪魁禍?zhǔn)住本尤痪褪歉赣H。
在舊時，娶妾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鬧到“賦閑”“祖母逝世”，甚而“變賣典質(zhì)”，這在二十歲的大學(xué)生兒子眼里，父親就顯得“不高明”，他的內(nèi)心或許就產(chǎn)生了“瞧不上”父親的想法。所以在文章的第四、五段，兒子對于父親的各種鄙薄、嫌棄、小瞧就溢于言表了。這時我們才能更好的了解，父親送我去車站，為“我”這個二十歲的兒子買橘子，鋪皮大衣，把兒子當(dāng)成一個孩子那樣來“呵護(hù)”，兒子卻不領(lǐng)情，并不只是當(dāng)時兒子年少輕狂，不懂父親苦心，里頭包含著兒子對于父親“難以明言”的“怨怪”。
與西方動不動“弒父”的希臘古典神話不同，中國沒有“弒父”傳統(tǒng)，但是面對父親“蠻橫”的權(quán)威，中國的兒子也有想反抗的時候，中國傳統(tǒng)神話里鬧海的哪吒就是一個典型的“抗父形象”。但是即使“抗父”，哪吒仍舊渴望父愛，哪吒的師傅太乙真人，用蓮藕、蓮花、蓮心為哪吒重塑肉身。哪吒這樣一個“叛逆”的兒子渴望一個慈愛的父親。在一定程度上，太乙真人，是中國兒子心中的一個“慈父”象征。
三、并非僅有的父子“背影”
解讀名家這樣評價《背影》中的“背影”：“朱自清把自己對父親的全部懷念高度集中在對父親背影感受之中?！瓋?nèi)心拒絕，外表隱忍?！H子之愛并不是一如既往的‘心心相印’，而是一再的‘心心相錯’?！?/p>
這段評價給人很深啟發(fā)，作者為何將對父親的全部懷念都集中在“背影”上？即使“預(yù)示”的死亡化解了父子間的矛盾，但仍舊消除不了“愛的隔閡”，兒子幾次三番只能對著父親的背影“流淚”？文章中提到四次落淚，均是對著父親的背影：“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了下來?！本o接著“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一直到“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jìn)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眱鹤用鎸Ω赣H不是不落淚，但是一定得面對父親的“背影”，在父親看不見的地方，才敢痛快落淚。
哎！多么痛苦、掙扎、矛盾的父子之情??！
兒子遙望、追隨父親的“背影”，是中國父子關(guān)系的一種模式。追趕父親的“背影”，一直是中國兒子的夢醒和責(zé)任。司馬遷遭受宮刑，不敢貿(mào)然尋死，定要完成父親遺志才敢坦然死去。
《紅樓夢》的結(jié)局，或許也可以印證中國的父子關(guān)系，只能以“背影”相對。
賈寶玉也是一個典型的“抗父”形象。賈政口中賈寶玉早晚有一天是要“鬧到弒君殺父”的。果不其然，賈政一語成讖。
《紅樓夢》的結(jié)尾（即使或許是高鶚的結(jié)局），“一日，行到毗陵驛地方，……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灰姶^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f著三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里趕得上？”
這里，作為父親的賈政追逐著兒子賈寶玉的背影?？上эh然而去，怎能追上？
只允許兒子追隨父親背影的舊式父子關(guān)系，卻在結(jié)尾反其道而行之，莫非隱含了賈政所謂的“弒君殺父”？
朱自清之所以選擇“背影”，是因?yàn)椤氨秤啊北旧砭褪且粋€意味深長、象征豐富的意象，在漫長的歲月中（寫作距離真實(shí)的背影八年之久），“背影”沉淀了“離別”“拒絕”“懷念”“和解”甚至“死亡”等等諸多意義，在漫長的閱讀過程中積淀了舊時中國，甚至也延續(xù)至今的屬于我們中國人的父子關(guān)系。
四、絕對克制的語言風(fēng)格
正如宋代梅堯臣所言：唯造平淡難。
《背影》里中國舊式的父子關(guān)系也通過平淡如水的語言表達(dá)殆盡。
朱自清要面對的就是父親的“背影”，文章第一段：“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有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文章最后一段：“哎！我不知何時才能與他相見！”作者不用“見面”，就說“相見”。“相”在古漢語辭典里有“容貌”意，但讀音是第四聲，讀第一聲的“相見”，“相”解釋為“互相”?！跋嘁姟辈⒉幻鞔_見的是“容貌”?？梢?，作者遣詞造句克制至此，幾次見到的、能夠見到的、他內(nèi)心能夠坦然面對的只能是父親的“背影”。
它的語言克制正如解讀名家所言，“將直接抒情的語句壓縮到了文章的結(jié)尾。在作者情感發(fā)生震撼的地方，反而采用比較樸素的語言，幾乎全是敘述。”這里“發(fā)生震撼的地方”指的是文章第六段直接描寫父親背影的一段。其實(shí)即使是在結(jié)尾，作者的抒情也仍舊“平淡”，“在晶瑩的淚光中”再次浮現(xiàn)父親的背影，表達(dá)了想與父親相見，似乎蘊(yùn)含幾分不得相見的淡然惆悵。
如果比較七年級第二冊同一單元的另外兩篇抒寫親子關(guān)系的文章，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和林海音的《爸爸的花兒落了》，要從“辭彩”和“情彩”上而言，這兩篇都較《背影》濃烈。
《秋天的懷念》寫的是“母子關(guān)系”，《爸爸的花兒落了》寫的是“父女關(guān)系”，從內(nèi)容上而言，這兩篇作者都直接面對了母親和父親的死亡，從“生離死別”程度而言都過于《背影》。從語言上而言，這兩篇文章都不約而同地用到了“花”，尤其是《秋天的懷念》，在如此壓抑、痛苦、隱忍的前文氛圍下，在結(jié)尾處也濃墨重彩地抒發(fā)了難以抑制的對于母愛的贊美，“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淳栈?。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fēng)中正開得爛漫。”這真是“熱烈深沉”，情調(diào)高昂?！栋职值幕▋郝淞恕吠ㄆ钾灤┝恕盎ā钡囊庀螅錆M了淡雅的抒情色彩。
唯獨(dú)，抒寫父子關(guān)系的《背影》拒絕濃墨重彩的抒情，極為克制、冷靜，甚至平淡地抒寫了與父親的相處，只能與父親的“背影”相處，其中諸多情感不顯山不露水。
中國將繪畫分為四品，“能品”“妙品”“神品”“逸品”。
毫無疑問，《背影》是近代文學(xué)史上散文創(chuàng)作中，當(dāng)之無愧的“逸品”之作。
（摘自《語文教學(xué)研究》，2018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