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以文為業(yè)、以硯為田，書房之于他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既是入仕之起點，也為退藏之所。文人的用舍行藏，都與書房息息相關(guān)。因此，傳世的名著小說為書中人物安排一兩間書房，也是頗為常見的事。這些書房也因主人的品性追求而風格不一，值得我們一一列舉。
夾頭榫刀牙畫案
行至江州，訪問本處名妓。有人說道：“此處只有謝玉英，才色第一?！标惹鋯柫俗√?，徑來相訪。玉英迎接了，見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個小小書房。耆卿舉目看時，果然擺設(shè)得精致。但見：明窗凈幾，竹棍茶爐。床司掛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熱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nèi)頻添新水。萬卷圖書供玩覽，一抨棋局佐歡娛。
——明·馮夢龍《喻世明言》“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
這一段話，可說是古人形容書房的一貫“套路”，在古典小說中可以看到眾多類似的描寫。也正是從這樣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感知古人書房的一些基本配設(shè)：陳設(shè)干凈而精致，書房內(nèi)的物事涉及“琴棋書畫”，并圍繞焚香、烹茶、掛畫、插花四雅事進行擺設(shè)。
在《紅樓夢》的第十七回，交待了大觀園已經(jīng)起建好了，到第二十三回，黛玉、寶玉和其他姐妹便開始分居園中，黛玉分在了“瀟湘館”。瀟湘館的最大的特點在于竹，因為翠竹遮映，所以顯得十分清幽，可說是大觀園里最美的一處院落：
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于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p>
——清·曹雪芹《紅樓夢》“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林黛玉住進去以后，把她的繡房布置得像書房一樣，頗具文人味：
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辟Z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眲⒗牙蚜羯翊蛄苛索煊褚环?，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p>
——清·曹雪芹《紅樓夢》“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 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對瀟湘館內(nèi)的陳設(shè)，書中的描寫僅限于此。但書房陳設(shè)務(wù)求精雅，林黛玉瀟湘館內(nèi)的陳設(shè)自然具備這一特點，就連莊戶人家出身的劉姥姥見了以后也稱贊不迭：
賈母起身笑道：“這屋里窄，再往別處逛去?！眲⒗牙涯罘鸬溃骸叭巳硕颊f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缃裼忠娏诉@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fā)齊整了。滿屋里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離了這里?！?/p>
——清·曹雪芹《紅樓夢》“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賈寶玉是賈政與王夫人的次子，也是《紅樓夢》一書的男一號，他在大觀園的居處是怡紅院，位置與林黛玉住的瀟湘館接近。就書中對他書房的奢華富麗以及各種精巧的機關(guān)消息的描寫而言，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絕對是獨樹一幟的：
只見這幾間房內(nèi)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隔一隔，或有貯書處，或有設(shè)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shè)瓶、安放盆景處，其隔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huán)半壁。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墻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道：“好精致想頭！難為怎么想來？”
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仡^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及轉(zhuǎn)過鏡去，益發(fā)見門子多了。
——清·曹雪芹《紅樓夢》“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 明·仇英《天籟閣摹宋人畫冊之九》
當下走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邊一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兩邊金箋對聯(lián)，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難，知難不難?！敝虚g掛著一軸倪云林的畫。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后邊走進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著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桿。走了進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著斑竹簾。有兩個小幺兒在那里伺候，見兩個走親，揭開簾子讓了進去。舉眼一看，里而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兩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萬雪齋方從里面走了出來，頭戴方中，手搖金扇，身穿澄鄉(xiāng)繭綢直裰，腳下朱履，出來同牛玉圃作揖。
——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 認祖孫玉圃聯(lián)宗 愛交游雪齋留客”
▲ 清·丁觀鵬《是一是二圖軸》
晚明時期，新晉的富戶大抵都有些附庸風雅的喜好，這在《儒林外史》這部專門指摘時弊，尤其專揭士林丑態(tài)的小說中更得到刻畫。在這一段中，作者順著牛玉圃和牛浦兩人（他們拜訪萬雪齋，意在前去“打秋風”。）的步子，一路寫了鹽商萬雪齋家的書房陳設(shè)：椅子是花梨的，簾子是斑竹的，內(nèi)廳的桌椅是楠木的，還使用了水磨工藝，連萬雪齋本人的裝扮也學文人的派頭。但有一點，不管這些陳設(shè)如何，實質(zhì)都是表面文章，裝樣子充門面而已。
轉(zhuǎn)過大廳，由鹿頂鉆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墻，松墻里面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后簾櫳掩映，四面花竹陰森，周圍擺設(shè)珍禽異獸，瑤草琪花，各極其盛。里面一明兩暗書房，……進入明間內(nèi)……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蜒腳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左右粉箋吊屏上寫著一聯(lián)：‘風靜槐陰清院宇，日長香篆散簾櫳。’……里邊書房內(nèi)，里面地平上安著一張大理石黑漆縷金涼床，掛著青紗帳幔。兩邊彩漆描金書廚，盛的都是送禮的書帕、尺頭，幾席文具，書籍堆滿。綠紗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獨獨放著一張螺鈿交椅。書篋內(nèi)都是往來書柬拜帖，并送中秋禮物賬簿。
——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三十四回”
▲ 清·佚名《金瓶梅插圖》
名物學家揚之水女史在《書房》一文中，對照《長物志》，挑出西門慶書房內(nèi)外“木香”、“卷棚”、“東坡椅”、“交椅”、“涼床”諸項都是俗式。更細致一點說，“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螳螂蜻蜒腳”、“流金”、“黑漆縷金”、“彩漆描金”、“螺鈿”諸種工藝，在《長物志》里也都歸為惡俗一類。西門慶對稱地掛了四軸名人山水，犯了只宜掛一軸的律例，尤不可赦。
長老凈了手，拈了香，叩頭拜畢，卻轉(zhuǎn)回與員外行禮。員外道：“且住！請到經(jīng)堂中相見?！庇忠娔牵骸胺脚_豎柜，玉匣金函。方臺豎柜，堆積著無數(shù)經(jīng)文；玉匣金函，收貯著許多簡札。彩漆桌上，有紙墨筆硯，都是些精精致致的文房；椒粉屏前，有書畫琴棋，盡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風披月之龍髯。清氣令人神氣爽，齋心自覺道心閑。
——明·吳承恩《西游記》“第九十六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
▲ 南宋·劉松年 《秋窗讀易圖》
整部《西游記》，取經(jīng)路上，磨難重重，師徒四人也忙著打怪過關(guān)，很少有安定的日子，所以一路上書中幾乎少有對室內(nèi)陳設(shè)的描寫（想必作者本人也一直憋著）。好不容易到了銅臺府，這里已是靈山腳下，雷音寺就在下一站，又恰好本地有一位齋僧樂施、萬僧不阻的寇員外。師徒四人便決定去寇府去化齋借宿。在寇府那里，終于可以見到作者這一段對府里經(jīng)堂的陳設(shè)描寫，雖然說是經(jīng)堂，但“筆墨紙硯、書畫琴琦”一樣不少，陳設(shè)的物件帶出濃濃的文房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