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

李商隱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喜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今天跟大家分享李商隱的《無題》詩——《重帷深下莫愁堂》：“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span>

李商隱留下來的詩有接近六百首，其中的《無題》詩，有的說是十五首，有的說是十六首，還有的說是十七首。這當(dāng)然是因為界定標(biāo)準(zhǔn)不一樣，但是呢，無論如何，它在李商隱的詩作之中大體占到十四分之一左右，并沒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多?？墒牵灰惶岬嚼钌屉[，大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無題》詩，為什么呢？因為太美，也太有特色。什么特色啊？朦朧——沒有人能夠說出它明確在講什么。這當(dāng)然首先就是因為它無題嘛。一般來說，詩的題目就是它要講的內(nèi)容，比方說杜甫的《蜀相》，當(dāng)然是在講諸葛亮；虞世南的《蟬》，當(dāng)然是在講蟬，但是一旦沒有題目，你立刻就會有一種找不到方向的感覺。不過大部分詩，即使你把題目拿掉，還是可以從詩句中讀到確切信息。比方說，任何人看到“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都會知道這是一個游子對慈母的歌頌啊，哪怕你不知道它叫《游子吟》，也完全不妨礙你對內(nèi)容的理解。但是李商隱的《無題》不一樣，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如今在教師節(jié)的時候不是都拿來獻(xiàn)給老師嘛，可是原詩的首聯(lián)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顯然老師和學(xué)生之間盡管深情厚誼，卻絕不會這么纏綿，這毫無疑問是一首愛情詩。那可能有人就會說，既然你知道是愛情詩，那就說明我們是可以根據(jù)詩句讀出確切信息的呀。不錯，我們是可以知道它的主題是愛情，但是這段愛情我們真的明白嗎？同樣是愛情詩，白居易的《長恨歌》，誰都知道是講唐玄宗和楊貴妃之間的愛情；還有更多的愛情詩，就算我們不知道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大體能夠了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情感，比方說李白的《長干行》，男女主人公就是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商家兒女，卻因為“十六君遠(yuǎn)行”而飽嘗相思之苦?？墒抢钌屉[的諸多無題詩呢，雖然我們知道它應(yīng)該是愛情詩，卻總猜不透男女主人公到底是什么人、他們是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yōu)槭裁聪鄲塾譃槭裁捶珠_，仿佛一切都是“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這是它的朦朧之處。但是，盡管李商隱的無題詩朦朧曖昧，卻并不妨礙我們喜歡它，為什么呀？恰恰就是因為它這種朦朧的意象和強(qiáng)烈的抒情感。我們沒有辦法分享其中的故事，才能夠更集中精力去體味它的情緒、它的意境，甚至就沉溺在這種情緒和意境之中，讓它喚醒我們內(nèi)心深藏的美好情感。比方說，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這首“重幃深下莫愁堂”也是如此。

先看首聯(lián)：“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边@是在講什么呀？講一個睡美人，但不是那種酣眠不起的睡美人，而是怎么也睡不著的睡美人。為什么這么說呢？先看“重幃深下莫愁堂”，所謂“重帷”，當(dāng)然是簾幕重重。那“莫愁堂”呢？“莫愁”的典故，我們上一期講《馬嵬》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是古代女子的代稱。那既然如此，“莫愁堂”就是一個女子的房間。這個房間是什么樣子的呢？它不是“開軒面場圃”，它沒有那么開朗，它也不是“小軒窗，正梳妝”，它沒有那么家常和溫情，它是“重幃深下莫愁堂”——被重重簾子包裹起來。一下子，一種寂寞壓抑的感覺就油然而生了吧？宋代歐陽修“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不也是這種感覺嗎？這樣的環(huán)境本身就是讓人憂愁的，可詩句偏偏說“重幃深下莫愁堂”，這種對照如同反諷，是何等微妙啊。重帷背后美人愁腸百結(jié)，所以才有下一句：“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彼^“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其實就是夜不能寐啊。因為對于酣睡的人來說，身一躺，眼一閉，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只有那些心事重重的人，數(shù)著更漏，看著天光，才會覺得時間格外細(xì)碎，黑夜格外漫長?！都t樓夢》里頭不就是在講“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嘛，就是這個道理。一聯(lián)“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環(huán)境的壓抑和黯淡出來了，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寂寞和曲折也出來了。

那么女主人公為什么夜不能寐呢？看頷聯(lián)：“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痹瓉戆。窃诜磸?fù)咀嚼著自己已經(jīng)幻滅了的愛情。“神女生涯原是夢”，所謂“神女”，用的是巫山神女的典故，說赤帝的女兒瑤姬未嫁而死，葬在巫山之陽。楚懷王游高唐，夢見神女和他歡會。所以所謂“神女生涯”，無非是說和愛人的親密相處?？墒?，巫山神女的故事本來就出自楚懷王的一夢啊，是夢就有醒來的那一刻，那夢醒之后又如何呢？夢醒之后是下一句：“小姑居處本無郎?！边@兒用的是“青溪小姑”的典故，所謂“青溪小姑”，其實是指漢朝秣陵尉蔣子文的三妹。蔣子文生前打仗，死后成神。南京鐘山又叫蔣山，就是孫權(quán)為了紀(jì)念蔣子文而改的名字。聽說蔣子文戰(zhàn)死之后，他未嫁的三妹也投水而死，死后也成了神仙。蔣山下有一條水叫青溪，蔣家三妹也就號稱“青溪小姑?！彪m然是神仙，但是呢，未嫁而死在世人的眼光中仍然難免孤獨寂寞，所以南北朝樂府有《神弦歌》，寫的就是她：“開門白水，側(cè)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睆拇恕靶」盟印币簿鸵馕吨游醇?。把這兩句詩聯(lián)系在一起，就是說，之前那短暫的男歡女愛，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女主人公終究還是“小姑未嫁”、終身無托。這種感覺，我們今天熟悉不熟悉?。课覀兘裉觳⒉荒吧?，我們?nèi)缃窬头Q之為失戀嘛。問題是女主人公是誰呢，她為什么會失戀，卻又無從知曉，只是從詩人把她比成巫山神女，我們大體可以推斷：這個女子的身份不高，也許是歌舞伎，也許是女道士。這樣的人本來容易陷入戀愛之中，但是呢，又最不容易獲得愛情的結(jié)果。她渴望愛情，但愛情帶給她的終究只是深深的幻滅感。所謂“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用了兩個典故對照，也是今昔對比，真是令人惆悵啊。

那女主人公已經(jīng)倍受愛情的煎熬了，可是這還不夠，緊接著頸聯(lián)，頸聯(lián)又轉(zhuǎn)了，轉(zhuǎn)到哪兒了呢？從女主人公的心情轉(zhuǎn)向了外界的環(huán)境。外界是如何對待女主人公的呢？“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绷庵Ρ緛砣崛?，可風(fēng)偏要吹它，浪偏要打它。桂葉本應(yīng)清香，可月亮并不照看它，露水也并不滋潤它。這是什么意思呢？前一句，容易讓人想起《紅樓夢》里頭講的“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女主人公本來已經(jīng)柔腸寸斷，可是惡勢力還是要欺凌她，打擊她，這是何等殘暴啊！而后一句呢，又會讓人想起“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泵鎸λ睦Ь常切┍緛響?yīng)該幫助她、撫慰她的人卻棄她而去，這又是何等無情?。∮只蛘?，這欺凌和拋棄本來就是她愛情幻滅的根源啊。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吧，女主人公都已經(jīng)內(nèi)外交困，心力交瘁了。這當(dāng)然非常不幸。但是，這一聯(lián)詩真的只是在講女主人公的不幸嗎？卻又絕非如此。別忘了，中國古代有用香草比德的傳統(tǒng)，詩人不拿女主人公比菱花、桂花，卻拿她比菱枝、桂葉。菱枝、桂葉是什么呀，不是花朵，但是自有芳華。這意味著什么呢？它很可能意味著女主人公雖然出身卑微，卻仍然有著美好的靈魂。

那有了這一層鋪墊，我們才能理解尾聯(lián)。“直道相思了無意，未妨惆悵是清狂?！边@一聯(lián)啊，寫得真是沉痛，但是也真有力量。沉痛在哪呢？沉痛在女主人公的清醒，她完全知道結(jié)局，知道相思不可能有任何結(jié)果，執(zhí)著于這份相思只會讓自己痛苦，但是盡管如此，她并不試圖擺脫，甚至也不試圖忘記，她還要說：“未妨惆悵是清狂?！弊⒁?，這個“清狂”的“清”，是“清潔”的“清”，不是“輕浮”的“輕”，它不是輕佻狂放，而是不狂之狂。那什么是不狂之狂呢？其實就是一種明知故犯的沉溺、一種不計代價的癡情。這個世界上，追求愛也罷，追求學(xué)問也罷，追求功名也罷，有多少人敢說“我的追求不圖回報，我的追求不計代價”啊，沒有幾個人哪，可是，李商隱筆下那菱枝一樣的女主人卻敢說，“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這就叫“知其不可而為之”啊，這種態(tài)度是何等赤誠，何等執(zhí)著呀！毫無疑問，“重帷深下莫愁堂”，不是李商隱最著名的無題詩，但一直是我最喜歡的。為什么呀？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這一句“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它的力道勝過了“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也勝過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在他的執(zhí)著之中，自有一種凜然不可輕視的力量，讓整首詩都峭拔起來，仿佛花朵在風(fēng)雨中昂起了頭。這種精神固然可以屬于一個執(zhí)著于愛情的女子，但是同樣也可以屬于一個執(zhí)著于理想的書生，甚至是一位執(zhí)著于報國的義士。讓不同的人都心有所感，這就是這首無題詩的力量。

再讀一遍：“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span>

除了無題詩，李商隱還有一首非常著名的五言絕句——《登樂游原》，其含意也是見仁見智，爭論不休，所以下一首跟大家分享《登樂游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