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
朹,檕梅。
—《爾雅·釋木》
今天最普通的蘋果,在古代曾是稀罕物。蘋果鮮見于詩文歌賦,在水果王國中,乃一介平民,似乎離“文化”太遠。跟荔枝、仙桃、木瓜、青梅、枇杷、海棠這些星光熠熠的、渾身綴滿了名詩名篇的水果明星相比,實在沒法等量齊觀。
然而關(guān)于蘋果卻大有話說。因為它身世復雜,學貫中西;因為歷史告訴我們,千百年后,它將鵲起于江湖。
一代行蹤詭異、神秘莫測的大俠橫空出世。而且,與傳說中的少年劍客一樣,蘋果與另外幾種見諸典籍的水果佳人韻事不斷、糾纏不清、瓜葛難盡,風流天下聞。
蘋果的一生充滿了謎團,它本身就是個香帥傳奇。
谷雨蘋果花開
(一)謎團
塞尚、馬蒂斯、蒙德里安、高爾斯華綏、蒲寧以及格林……蘋果繽紛散落在西方任何形式的文本之中 :繪畫、小說和詩歌。比如我最喜愛的波蘭詩人米沃什這首《窗》:
黎明時我向窗外望去,
看見一棵年輕的蘋果樹在晨光中幾乎變得透明。
當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
一棵蘋果樹綴滿果實站立在那里。
或許經(jīng)過了許多歲月,
但我記不清在睡夢中發(fā)生了什么。
米沃什詩意圖
然而在中國,歷史上的蘋果似乎在這塊廣袤的土地上隱匿于無形,確實“經(jīng)過了許多歲月”—從“詩三百”到“唐詩三百首”,從《爾雅》到《通雅》,從“諸子百家”到“古文八大家”,及至宋詞、元曲,我們都找不到“蘋果”的身影和足跡。
要曉得,中國文人有一個特點 :但凡一個新鮮的名詞被前人提及,大家就都跟上,誰逮住誰就用,當然是往自己的詩文里用,絕不放過一條漏網(wǎng)之魚。古人把這種跟風行為叫做“用典”—往壞處說這叫“掉書袋”,往好里說這叫保持和強化文化的傳承。
因而,蘋果沒有被“用典”, 絕不可能是被人忽略。它“幸運”或“不幸”地成為漏網(wǎng)之魚,只有兩個原因 :一、蘋果來晚了 ;二、蘋果有過曾用名,而我們不知道。
蘋果的確來得太晚了。
1620 年,中國歷史上一個普通的年份,卻發(fā)生了兩件值得我們注意的事情。第一,這一年,皇帝朱翊鈞去世,宣告統(tǒng)治中國時間最長的皇朝之一萬歷朝結(jié)束,明朝這個龐大帝國多年積聚的沉疴全面迸發(fā),從此走向沒落,距離它的覆滅也只有二十幾年,而華夏文明從此再也沒有能量綻放起唐宋王朝的燦爛光華。第二,萬歷三十二年進士王象晉的植物學傳世巨著《群芳譜》大功告成,這部耗時十年之久的杰出著作日后將成為中國農(nóng)學家、植物學家、環(huán)藝家、畫家乃至文人學者的心儀寶典,至此,我們今日所見的絕大部分花果草木都可以在這本書里找到。
天啟元年 (1621),這部四十萬字的著述出版。而本文的神秘主角“蘋果”,也終于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 :
蘋果:出北地,燕趙者尤佳。接用林檎(qín)體。樹身聳直,葉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圓滑。生青,熟則半紅半白,或全紅,光潔可愛玩,香聞數(shù)步。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過熟又沙爛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美。(《群芳譜·果譜》)
小蘋果
蘋果的來歷至此似乎已很明了,王象晉說,蘋果,即蘋婆果的簡稱。但恰是這個簡稱引來更多的麻煩。就在“蘋果”條目之前,王象晉寫道 :“柰(nài),一名蘋婆?!?/p>
蘋果就是蘋婆果,現(xiàn)在又冒出一個“柰”,它也叫蘋婆。到底誰是蘋婆?或者都是蘋婆?
而這個“柰”又是誰?
還有那個“林檎”,它跟蘋婆、蘋果和柰,又是怎樣的關(guān)系?
而當我們試著撥動歷史的時針,我們才發(fā)現(xiàn),更大的麻煩其實還在后面。1578 年李時珍在他的醫(yī)藥學專著《本草綱目》里說 :柰“梵言謂之頻婆?!薄拌团c林檎,一類二種也?!卑雮€多世紀后的 1639 年,徐光啟的農(nóng)學圣經(jīng)《農(nóng)政全書》也說 :“柰,一名蘋婆。”問題是,他們只重視“柰”,“蘋婆”僅僅是作為柰的別名,更沒有理會“蘋果”,尤其是跟王象晉基本同齡的徐光啟,對于蘋果只字不提,好像在他們眼里,“蘋果”根本就不存在。
有一件事我們必須首先抓緊去做,那就是摸清這個“柰”到底是什么來路。也許,它就是我們所不知道的蘋果?
蒙惠帖圖
(二)柰
她是與蘋果關(guān)系曖昧的頭號人物,然而她的資格實在遠比蘋果要老,老得多。柰絕非等閑之輩。
桐花最哀怨,碧柰空參差。(柳如是《擬古詩十九首》)
一代才女柳如是輕描淡寫的這一句,寫盡柰之美。對于“柰”,今人太陌生,可古人卻太熟悉。下面這則故事是后世流傳的關(guān)于蘇東坡眾多趣聞軼事中的一個 :
劉貢父請客吃酒,蘇東坡因事先走一步,貢父曰:“幸早里且從容?!睎|坡答:“奈這事須當歸?!?/em>
表面看,兩人的對話太過尋常,實則這是一次輕描淡寫間呈現(xiàn)的電光火石般的言語交鋒。貢父的一句話六個字里面包含了三種水果和一種草藥的名稱 :杏、棗、梨、蓯蓉。東坡的回答與之巧妙呼應(yīng) :柰、枳、柿、當歸。
故事的真實性不必追究,我所關(guān)注的是這樣的事實:“柰”對于古人來說司空見慣。漢代司馬相如《上林賦》:“枇杷橪柿,亭柰厚樸”;西晉潘岳《閑居賦》:“二柰曜丹白之色”;左思《蜀都賦》:“朱櫻春熟,素柰夏成”;南北朝楊衒之《洛陽伽藍記》記載華林園有“柰林”;北宋韻書《廣韻》:“柰,果木名”;《千字文》:“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千字文》的編撰者只為追求背誦者瑯瑯上口,我們卻萬不能拘泥于字眼而斷言 :李子和柰是果中之極品,芥和生姜是蔬菜之王。三國魏曹植《曹子建集》載有《謝賜柰表》:“柰以夏熟,今則冬生,物以非時為珍?!辈浑y了解只有冬季出品的柰才顯得珍貴,而應(yīng)季的柰果則十分尋常。
事實上,柰和桃李一樣,是再尋常不過的水果,而且顯然歷史極為悠久?!稜栄拧穼?:“朹(qiú),檕(jì)梅?!睍x朝博物學者郭璞注釋說 :“朹樹似梅,子如指頭,可食,赤色,似小柰也?!?/p>
所謂朹、檕梅,就是山楂。今天我們知道,山楂、蘋果、李、梅、杏子,這些都是薔薇科家族的近親。郭璞說山楂果像小柰,可見柰在漢晉時期是比山楂更常見的水果,而且它的個頭要比山楂大。對于柰這種古老的國產(chǎn)水果而言,本來沒什么可疑惑的。從兩漢、魏晉、南北朝直至唐宋的史料中,我們都可以找到柰的身影??善搅嗽鲿r期,大概隨著引入的洋貨越來越多,人們開始眼花繚亂,對于果物的名實也眾說紛紜。正是在這個時期,典籍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蘋果,當然更常見的名字是“頻(蘋)婆”。其實,這一切在元明以前,不管蘋果也好,蘋婆也罷,根本不存在。
元明之前的中國人,就知道兩個與蘋婆或蘋果關(guān)系密切的家伙 :一個是柰,另一個叫做林檎。
柰是否就是我們熟悉的蘋果呢?答案看來似乎是否定的。明代王世貞《弇(yǎn)州山人四部稿》:“頻婆今北土所珍,而古不經(jīng)見,唯《楞嚴》諸經(jīng)有之?;蛟圃獣r通中國始盛耳。”周祈《名義考》也提到頻婆果乃“故西域種,不知何時入中國也”??梢?,蘋婆果與古人早已熟稔的柰好像不是一碼事。
清朝人陳淏子寫于 1688 年的園藝學著作《花鏡》這樣介紹柰 :
柰,一名蘋婆。江南雖有,而北地最多。與林檎同類。有白、赤、青三色。白為素柰,涼州有大如兔頭者。赤為丹柰,青為綠柰,皆夏熟。涼州又有一種冬柰,十月方熟,子帶碧色。又上林苑有紫柰,大如升,核紫花青……西方柰多,家家收切,曝干為脯,數(shù)十百斛以為蓄積,謂之蘋婆糧。
如此看來,這里所描述的柰,實實在在就是蘋果?!痘ㄧR》的注釋者也在該條目下直接解釋道 :“柰是我國蘋果的古名。又名蘋婆、蘋婆果、蘋果?!倍宕摹稄V群芳譜》則明確指出柰和蘋婆、蘋果是同一種果樹 :“本草不載蘋果,而釋柰云 :一名頻婆……頻婆又當屬此果名?!?/p>
看來這就是李時珍和徐光啟為何對“蘋果”只字不提的原因 :蘋果無非是蘋婆的別名,而蘋婆也好,蘋果也罷,都不過是柰的新名詞。如果事實果真如此的話,那么,柰是從何時起擁有了“蘋婆”這個新名詞的呢?柰又是如何演變成所謂的蘋婆果的呢?
林檎圖
蔡襄林檎圖
(三)蘋婆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在明朝人的觀念里,蘋婆這個詞匯已經(jīng)十分普通,關(guān)于蘋婆果的記載比比皆是。那么再早一些呢?比如元朝……
元末熊夢祥《析津志》“物產(chǎn)”門中“果之品”首列葡萄,其次為“頻婆”,并標注道:“大如桃,上京者佳?!倍瑯由钣谠┠甑闹懿凇鹅鑿脑姾笮颉氛f:“宣德……有御花園,雜植諸果,中置行宮。果有名平波者,似來檎而大,味甘松,相傳種自西域來,故又名之曰回回果,皆殊品也?!睆倪@段描述中,我們可以得到如下信息:一、蘋婆應(yīng)是元朝末年自西域引入;二、其時“蘋婆”又名“平波”,兩名稱皆為音譯,同時出現(xiàn),經(jīng)常混用;三、蘋婆自西域傳入后并未廣泛栽培,而是作為珍品僅在皇帝的御花園試種。
甚至到了明朝初期,蘋婆和平波兩個不同的譯名還都在同時使用。明成祖永樂四年(1406)朱有燉《元宮詞百章》就寫到蘋婆 :
興和西路獻時新,猩血平波顆顆勻。捧入內(nèi)庭分品第,一時宣賜與功臣。
興和西路大致在今陜西、甘肅、內(nèi)蒙古及以西一帶,即引進西域蘋果的早期繁盛地??梢娂幢阍诿鞒缙冢讲ㄟ€是稀罕物,皇帝拿它獎賞優(yōu)秀的領(lǐng)導干部。再看看明朝大學士張居正之子張懋修在《談乘》里的描述,更能斷定“蘋婆”確實是個音譯外來詞,而當時珍奇的蘋婆果正是在元朝來到了中國 :
燕地果之佳者,稱頻婆,大者如甌,其色初碧,后半赤乃熟,核如林禽,味甘脆輕浮。按古果部無此,宋人品果亦無之,或以為元人方得此種于外遠之夷,此亦或然。按燕中佳果,皆由枝接別根,而土又沙疏,是以瓜果蔬菜易生。若頻婆者,得非以林禽接大梨樹而化成者乎?……或曰:矧如由接而成,何以名頻婆乎?曰:此胡音也。(張懋修《談乘》)
其實,即使在整個明朝,蘋婆也始終是一種奇珍異果。晚明的徐渭吟詩曰 :
石密偷將結(jié),他雞伏不成。千林黃鵠卵,一市楚江萍。旨奪秋廚臘,鮮專夏盌冰。上元燈火節(jié),一顆百錢青。(徐文長《頻婆詩》)
拋開對徐渭詩的各種隱喻性揣測,僅僅就詩論詩來看,這首詩其實只表達了一個中心思想 :贊美蘋果。徐渭是怎么贊美的呢?
石密就是白糖,一說是梵語的冰糖,又是櫻桃的代稱,總之起首一句是說蘋婆果很甜,而“他雞伏不成”,要聯(lián)系后兩句理解,“千林黃鵠卵,一市楚江萍”——黃鵠就是天鵝,把蘋婆果比作天鵝蛋考慮的不光是形狀,更重要的意思是說蘋果這種奇珍絕不是母雞之流可以孵化得了的,它可是天鵝蛋啊、它可是楚江萍??!什么是楚江萍?杜甫有詩在先 :
榮華貴少壯,豈食楚江萍?(《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
楚江萍,就是楚昭萍。該典故見于《孔子家語》及《說苑》:
楚昭王渡江,有物大如斗,直觸王舟,止于舟中。昭王大怪之,使聘問孔子??鬃釉唬骸按嗣紝?,令剖而食之。惟霸者能獲之,此吉樣也。”(劉向《說苑·辨物》)
劉向記述的這則典故充分展示了孔夫子的“忽悠”功夫。楚昭王渡江,見到一個超大的水葫蘆(或其他浮萍類植物),所謂“肉食者鄙”,楚昭王大概確實不認識這玩意兒,就咨詢孔子??鬃右豢礄C會來了,于是大做文章 :“這事挺大!知道這是啥嗎?這叫萍果(不是蘋果)!只有成大業(yè)者才能碰著。一般人我不告訴他,您趕緊吃了,吃了吉祥!”
要說孔子膽子也真夠大的,在缺少必要的浮游生物聚集實驗和藥理分析的前提下,就敢唆使楚昭王去吃。話說回來,在那個軍閥混戰(zhàn)的年頭,死個王侯將相的根本不算啥事,孔子認準就算楚昭王死了也不會有人來找他算賬——活著的肯定都忙著爭奪王位去了,還得謝謝他老孔吶。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孔子確實博學多才,見多識廣,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據(jù)說連《爾雅》都是他老人家編撰的,《爾雅》沒記錄的,他當然也認得。從這一點我們得到的結(jié)論是,要想取得人生最輝煌的成功,成就霸業(yè),最好不要學太多的知識,更不要看《爾雅》《溫文爾雅》這些沒用的書籍和文章。要學楚昭王那樣,把精力用在政治工作上,文化知識這些東西,需要時向知識分子們咨詢就行啦。
言歸正傳,徐渭接著夸 :“旨奪秋廚臘,鮮專夏盌冰?!边@是說蘋果色香味俱全,“旨”就是“脂”,蘋果的皮瓤光澤誘人,香爽如臘 ;而其鮮美的口感則如同暑天里吃上一碗清涼的冰。“上元燈火節(jié),一顆百錢青”,又在說其價值之高昂。可以參考清朝人張新修的記述 :“頻婆……柔脆嫩軟,沾手即潰,不能遠餉他邦。販者半熟摘下,蔫困三四日,俟其綿軟,紙包排置筐中,負之而走。比過江,一枚可得百錢。以青州產(chǎn)為上?!保ā洱R雅》)
結(jié)合張新修和徐渭的描述,我們可以判斷 :蘋婆果當時的品性、價值和地位相當于唐朝時的荔枝?!耙或T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與今天的蘋果不同,明清時期的蘋果一概是不耐儲藏的,所以導致了商人通過跨越時間(擱至元宵節(jié)售賣)、跨越空間(從北方銷往南方)兩種方式銷售蘋果而大獲其利。
由此,我們不難推出另一個結(jié)論 :即便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蘋果”的字眼,古時的蘋果與今天也并不相同(一說即今日綿蘋果)。而明代王世懋的《學圃余疏》記載 :“北土之蘋婆果,即花紅一種之變也。吳地素無,近亦有移植之者,載北土以來,亦能花能果,形味俱減。然猶是奇物?!?/p>
文中提到了“花紅”,花紅,又名林檎。林檎在前文已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這位與蘋果關(guān)系密切的另一位神秘人物終于再次浮出水面。按照明人的說法,是林檎造就了蘋婆果。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突然上升至非常的高度,而柰則遭遇冷落。這讓人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的這位花紅姑娘。
正所謂 :真花不露相,露相不花紅?;t,的確是花。
平安圖
欲知后事如何,請參見《溫文爾雅》(增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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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文爾雅(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