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幸知在線特約作者 夏一丹
幾年前的某一天，婆婆憂心地告訴我們，公公吃飯有點會噎到，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憑直覺，這不像是簡單的問題。
果不其然，檢查結果證明，公公得了胃癌。很快，他接受了第一次手術，又做了化療。
生病前的公公，是個極其強硬的人，他是村子里第一個“闖”出去的人。
開貨車，獨自一人來回奔走兩千多公里，靠濃得發(fā)苦的磚茶和一根接一根的香煙驅趕倦意；他搞磚廠，曾經連續(xù)三天三夜不睡覺；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他可以排除一切阻力去實現目標。
手術刀口有幾十厘米長，身上帶的管子有好幾根，他硬是一聲不吭，術后第二天就要試著自己起床上衛(wèi)生間。
幾個療程的化療后，他起床都有些站不穩(wěn)了，但還是堅持自己開車回家?；丶抑?，趕上桔子樹需要殺蟲，他居然還去上山干活。
原以為憑著公公的這股子韌性，熬過這一切之后，他的生命可以延續(xù)，病魔會害怕地退卻。沒想到，不到一年，他又出現了癥狀。
我和老公帶他去復查。
路途遙遠，當我們抵達省城時，已是黃昏。
因為匆忙，我們沒來得及預訂好住處，只想著在醫(yī)院附近隨便找一個旅館湊合一晚。但沒預料到的是，醫(yī)院周圍的賓館幾乎全部滿員，偶爾有剩房間的，環(huán)境也非常差。
就在我和老公悄聲商量的時候，等在旁邊的公公忽然喃喃自語道：
“糟糕了，我們沒地方過夜了，糟糕了，我們沒地方過夜了……”
他一臉惶然，四處看來看去，聲音里帶著哭腔，就像個沒人要的小孩，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和老公。
那一幕，直到現在，我也無比清晰。他恐慌的樣子帶給我的震撼，比當初我知道他得癌癥時，還要強烈。
那次復查得到的結果是：癌癥復發(fā)了。半年后，公公離開人世。
在他離世后的五年里，我依覺遺憾的是，他這一生里，有多少脆弱，被誤讀成了暴躁和無情，從來沒有被人理解過？
而這，可能是生活的常態(tài)吧。
那天，橙子去看了同事的二胎（一對龍鳳胎），看得她羨慕得快窒息，那是怎樣的兩個小人兒?。》蹔y玉琢，精妙無雙！
回到家，她就又跟老公提了要二胎的事。和過去一樣，橙子的老公剛聽了開頭就冷了臉，接著，握著手機，轉過身，再也沒回頭，沒搭腔。
這一晚，老公的手機在暗夜中幽幽地閃著冷藍的光，照亮了橙子眼角的淚。
二胎開放后，橙子就開始著急生二胎。不怕苦，不怕累，不怕丑，不怕窮，甚至不怕喪偶式育兒，她就想再生一個孩子。
她有自己的心結：她兩歲多時，爸爸出軌，媽媽各種挽留，爸爸還是堅決要求離婚。
結婚后的橙子，總覺得自己隨時可能重復媽媽的命運，而生二胎，可能會“捆綁”住老公的心。
這個小心思，她無法對老公說出口。
但是，無論橙子如何說服，老公都死活不松口。兩個只要談起這個話題，必然進入冷戰(zhàn)狀態(tài)。
清早，橙子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個動態(tài)：十幾年光陰如此薄涼，我還要繼續(xù)下去嗎？想離。
橙子老公看到了，給她打電話，約她談一談。
橙子沒好氣地同意了。當然要談，她打算說個痛快！豈止生二胎的事，還有很多別的雞毛蒜皮的事，橙子想要理個一清二楚！
好不容易約了一起出門逛個街，可他要么面無表情哈欠連天，要么坐得遠遠的只管刷手機；
她生日，單位同事記得清清楚楚，大清早就集體給她送上鮮花蛋糕，老公卻忘得一干二凈。
這就罷了，他還能來一聲：“又不是小孩子，過什么生日……”
孩子上學，他幾乎從沒管過一次功課輔導和作業(yè)，但橙子要是抱怨一聲陪孩子做作業(yè)的不易，他就難以置信地：“教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幾道題，有那么難嗎？”……
腦中的抱怨還沒停，橙子和老公見上面了，兩人居然半晌無語。
尷尬中，男人先開了口：“你一直鬧著生二胎，你是忘記生女兒時，大出血的事了嗎？”
六七年了，橙子那天才知道：
當時，大半夜的，老公先是被醫(yī)生叫去簽病危通知書；之后，又被護士叫著趕快幫著去輸血科取血，這個大男人，一路哭一路跑……
“所以，你不懂嗎？我怕！”橙子的老公眼圈紅了。
于是，橙子也哭了：“那你懂我的怕嗎？我怕你冷落我，怕你不愛我，甚至怕你直接就拋棄我！”
“誰讓你不說？”
“那誰讓你不說？”
兩個人吵著吵著，抱頭哭了。
所以，聽起來，解決困難的夫妻關系，有一個很實用的招數：把內心的脆弱說出來。
可是，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夫妻形如陌路，那么多情侶分道揚鑣？
有一次，有人在辦公室問了一個問題：“假如你遇到一件緊急又很棘手的事，第一時間，你會打電話給誰？”
幾乎所有女同胞都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打給老公或者男朋友啦！可是相反的是，男同胞卻清一色地，避開了老婆或者女朋友。
大家心目中的寵妻狂魔胖陳說：“兄弟！”
戀愛中的帥哥小李說：“我爸！”
剛當爹的大劉說：“我大舅子！”
……
“為什么第一時間不打電話給老婆或女朋友呢？”
男同胞們紛紛說，身為男人，一定要有擔當，不可以給老婆或女友壓力，不能讓她們擔心，要不然，她們怎么敢依靠我們？
頓時，女同胞們一陣痛心疾首的哀嘆：
天哪，你們居然以為，隱瞞自己的困難和危險，是對愛人的保護！這明明是妥妥的傷害好嗎？
確實，并不是女人真的需要這樣的“保護”，而是他們相信，身為男人，需要一身盔甲，藏起自己所有的脆弱，唯有如此，才能成為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盡管，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其實都隨時承受著脆弱。
比如：告別一段毫無希望的感情；在手術室外等著做手術的親人；孩子叛逆；晉升無望；求職失敗……
但是，在每一個倍受煎熬的時刻，我們常做的，是對抗這樣的脆弱。同時，也推走了身邊那個隨時準備為自己全力以赴，或是默默守護的人。
就像橙子后來和我說，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告訴她害怕的時候是什么滋味。當她聽到老公說，如果老婆身陷危難他卻無力保護，他會覺得屈辱時，她簡直震驚了。
“我原來只會怪他這個，怪他那個，很少去想，他會有什么壓力和煎熬。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他有這么脆弱的時候！我也沒想到，我真的把心里想的說出來時，感覺輕松多了！”
是啊，婚姻中，既沒有一勞永逸，也沒有天經地義，永遠不可或缺的，是彼此真誠，互相理解。而真正阻礙親密關系的，并非脆弱本身，恰恰是，那一直以來，難以說出口的脆弱。
因為那個脆弱里，埋藏著一個人的羞恥感。在這份羞恥感里，充滿了一聲接一聲的：我不好，我不行，我太差，我很糟……
在你無力的時候，在你恐懼的時候，在你孤單的時候，在你感覺心痛的時候……這些聲音反而可能緊緊地圍繞著你，讓你面臨崩潰，卻只能獨自心碎。
在一段好的關系里，這樣的聲音，需要被看見，被聽見。
自從那次“矯情”地抱頭痛哭過，橙子和老公的關系有了質的改善，即使再有爭吵，也不容易傷筋動骨，“因為在我危難的時候，老公是為我哭泣的??！老公也知道，我是真的非常在乎他，在乎到想用所有辦法綁定他的?！?/span>
對橙子來說，這些，已經足夠。
美國休斯敦大學的社會工作學教授布琳.布朗在她的演講中說：
“脆弱是恥辱和恐懼的根源，是我們?yōu)樽晕覂r值而掙扎的根源，但它同時又是歡樂、創(chuàng)造性、歸屬感、愛的源泉。”
愿你面對脆弱與羞恥，無所畏懼。
作者簡介：夏一丹，福建省作協會員，心理咨詢師。研究情緒、關系和個人成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