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59年3月21日,西亞重鎮(zhèn)大馬士革城遭蒙古大軍圍攻。僅16天之后,這座被譽為固若金湯的城池便被攻破。國王納昔兒在倉皇出逃途中,被蒙古軍隊俘獲。至此,擁兵十余萬的敘利亞阿尤布王朝徹底覆滅。在此之前,已有木剌夷國和阿拔斯王朝傾覆,而大馬士革的淪陷,則意味著西亞最后一個王國被蒙古的鐵蹄所征服。其實,這已經(jīng)是蒙古帝國組織的第三次西征,在前兩次征戰(zhàn)中,蒙古鐵騎刀鋒所向,無堅不摧。而此次西征大馬士革的軍隊統(tǒng)帥,是最為能征善戰(zhàn)的旭烈兀(他是成吉思汗之孫拖雷之子,其長兄是當時蒙古帝國大汗蒙哥)。在蕩平西亞后,旭烈兀把目光投向埃及西奈半島,這里的馬木留克王朝將是下一個被蒙古帝國在地圖上抹去的目標。在此之后,他們想殺入歐洲,去摧毀基督文明的核心地帶……
旭烈兀的這次征伐震撼了西方世界。教皇亞歷山大四世在其訓令中,呼吁所有基督教國家團結起來,共同抗敵:“我們必須采取有遠見的行動,抵抗日漸迫近、顯然要降臨的危險……憤怒的上帝將懲罰這些野蠻的韃靼人,這些猶如從神秘的地獄里突然冒出來的韃靼人?!?span>[1]然而,當時沒有多少人相信能打敗這支曾被教皇格里高利九世驚呼為上帝“罰罪之鞭”的軍隊。更沒有人想到:歷史在這個時刻來了一個重大轉(zhuǎn)折,1259年8月11日,萬里外的中國合州釣魚城(今重慶市合川區(qū))—“上帝之鞭”在此折斷,世界中古歷史就此改寫。
蒙古攻宋,四川成為重中之重
1259年前后的13世紀,中國大地上并存著南宋、金、蒙古、西遼、西夏、吐蕃、大理等多個政權。后經(jīng)成吉思汗、窩闊臺、木華黎、拖雷等人四處征討,西遼和西夏先后于1218年和1227年被蒙古滅國。于是,宋、金、蒙三方成為彼時中國政治格局的基本版圖。
1234年,蒙古和南宋的聯(lián)軍攻破蔡州,無路可逃的金哀宗自縊殉國,金國滅亡。對于南宋來說,攻滅金國、洗雪“靖康之恥”,足足地出了一口惡氣;對于蒙古來說,拔掉橫亙在中間的金國,南宋便危如累卵、唾手可得。尤其是在聯(lián)軍過程中,宋人文弱之氣被探究得一清二楚。當年馳騁北方的女真人尚且滅國,何況“暖風熏得游人醉”的南宋。于是,快速攻滅南宋、一統(tǒng)中國,再騰出手西征,成為蒙古帝國的宏大戰(zhàn)略。
1235年春,蒙古帝國第二任大汗窩闊臺正式發(fā)動了對南宋的戰(zhàn)爭。在此后多年的攻防戰(zhàn)中,兩淮、荊湖和四川成為正面戰(zhàn)場的三大戰(zhàn)區(qū),時人稱為“三邊”。其中,四川是最早承受蒙古大軍壓力的主要戰(zhàn)場。
當時兩國邊境綿長,蒙古為何首選從四川進攻宋朝?其一,從經(jīng)濟社會地位上看,兩宋時期,巴蜀大地社會長期安定,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有“揚一益二”的美譽。到南宋時期,四川成為全國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在蒙古攻蜀前,四川每年收入接近南宋王朝的三分之一;每年供應軍米兩百萬石以上,約占全國總軍米的三分之一。因此,攻取南宋王朝重要的財賦供給地,占有四川豐富的人力、物力、財力,切斷南宋重要經(jīng)濟命脈,對蒙古帝國來說戰(zhàn)略作用重大。其二,從軍事戰(zhàn)略看,“陸有劍門之障,水有三峽之險;東扼長江,足為吳楚咽喉;北走秦嶺,溝通秦隴肘腋;西南為高原環(huán)繞,是滇藏的必經(jīng)之道”[2]。蒙古帝國若攻占四川,既可憑險據(jù)守、長期立足,又可高屋建瓴、以圖東南。自秦漢以來,北方王朝的統(tǒng)一大業(yè),多是以蜀為先,然后席卷中原。歷史上,長江對于草原游牧民族來說,向來是一道天險。南宋初年,韓世忠便在黃天蕩水戰(zhàn)中,以八千宋兵擊潰金朝名將完顏兀術的十萬大軍。而占領四川沿江而下,南宋王朝賴以固守的長江天險,便也蕩然無存。
大軍壓境,江邊山城“獨釣中原”
翻開今天的中國地圖可見,重慶市合川區(qū)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四川盆地中的三條重要河流:嘉陵江、涪江、渠江在這里匯流,“三江匯流”的景象在全世界也不多見。在陸路交通不便的宋代,在山地大規(guī)模行軍,水上運輸幾乎是唯一可行的方略。
對于這一點,南宋朝廷自然十分清醒。南宋理宗嘉熙四年(公元1240年)十月,蒙古軍連破西川20城。宋理宗決定任用名將余玠為兵部侍郎、四川安撫制置使兼知重慶府,主持四川防務。他還詔令:余玠任責全蜀,應軍行調(diào)度,權便宜施行。這等于賦予了余玠在轄區(qū)內(nèi)處理軍政事務的極大權力。今天的釣魚城古戰(zhàn)場遺址內(nèi),仍有一塊明人題刻石牌,上書:獨釣中原。這既說明了對于中原腹地來說,這里至關重要;也昭示著釣魚城軍民拱衛(wèi)宋王朝的決心。
余玠入蜀后,第一件事便是遷“省會”。他把四川安撫制置司駐地,從無險可守的成都,遷移至有江山之險的重慶,暫時穩(wěn)住了西川一潰千里的局勢。然而形勢依舊危急,面對滿目瘡痍、民生凋敝的情狀,以及川中兵力不足5萬的現(xiàn)實,余玠必須迅速組織好堅固防守,以迎蒙軍接下來更猛烈的進攻。在廣納賢士、聽取建議后,余玠定下治蜀總方略—構建山城防御體系。
很快,合州所屬的石照、銅梁、巴川、漢初、赤水5縣民眾,在釣魚山上開山采石、憑險筑壘。僅數(shù)月后,一座銅墻鐵壁便在三江之口巍然屹立,城內(nèi)面積達2平方公里。與釣魚城同時修筑的,還有云頂、運山、大獲、得漢、白帝、青居、苦竹7座山城要塞,均為江邊山城,被時人稱作“四川八柱”,而釣魚城因處于三江匯流地,是“八柱”之根本。
城既筑畢,余玠實行“堅壁清野”戰(zhàn)術,將合州、石照縣治所遷入釣魚城內(nèi),周邊居民悉數(shù)納入,更在城中屯兵、開墾、積糧、備戰(zhàn),由此拉開了釣魚城36年抗戰(zhàn)的序幕,被后人贊為“獨釣中原”。
黑云壓城,實力懸殊螳臂當車
13世紀的歐亞大陸,數(shù)不勝數(shù)的國家被蒙古帝國攻滅,何況富庶又羸弱的南宋。臨時構建的山城防御體系,豈能擋住驍勇無比的蒙古大軍?
1258年夏,蒙軍兵分三路進攻四川,大汗蒙哥親率主力溯嘉陵江而下—沒有懸念,蒙軍先后攻破苦竹、長寧、大獲、運山、青居、大良等關隘。釣魚城上游的關口悉數(shù)落陷,蒙軍兵鋒直指釣魚城,不出意外的話,這里很快將被踏平。
1259年正月初一,連破數(shù)城的蒙哥心情大悅。自帝國崛起以來,無論在中亞、西亞、東歐,還是高麗、大理,都是攻無不克、所向披靡。蒙古大軍所到之處,要么望風而降,要么一擊即潰,料想這釣魚城也是如此。此時蒙哥想得更多的,是盡快攻克重慶府,進而沿江而下,在襄陽與弟弟忽必烈會師,兩路大軍攻滅南宋、暢游西湖。
于是,蒙哥派出南宋叛將晉國寶前往釣魚城,向守將王堅傳達招降的意愿。王堅耍了個手段—他先是對于招降嚴詞拒絕,然后遵守“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慣例,將晉國寶趕出城去,再派輕騎于蒙軍大營附近將其擄回,以懲治叛臣的名義斬殺。至此,一場大戰(zhàn)已不可避免。
應該說,這是一場看起來沒有懸念的攻城戰(zhàn),雙方兵力懸殊、高下立判。這邊廂,蒙哥汗親率精銳7萬余,加上應詔從征的各地蒙軍、投降的宋軍,總兵力在20萬人以上。其中,除蒙古帝國最高領袖外,還有親王5人、皇子1人、駙馬1人、郡王3人、總領1人、都總管萬戶1人、都元帥4人、都總帥1人、元帥4人、萬戶30余人。這支蒙古大軍除騎兵、補兵外,還有軍、弩軍、水軍和擅長攀登的山地作戰(zhàn)部隊,以及匯集了“諸色匠人”的舟橋、坑道工程兵。
那邊廂,城內(nèi)有興戎司駐軍、地方軍和民間自衛(wèi)武力共2萬人左右,還有十余萬老百姓。主帥王堅,興戎司都統(tǒng)制、合州知州,相當于地級市一把手兼人武部長,連面圣的資格都沒有。副將張玨,在以文制武的宋代,更是不值一提的角色。然而決定戰(zhàn)爭的,往往不是紙面實力,所謂“眾志成城”是也。
久攻不克,一代驕子意外殞命
是年2月初,蒙哥汗下達總攻令。蒙古大軍將城池團團圍住,并同時在7座城門發(fā)起攻擊。釣魚城軍民在王堅、張玨帶領下,憑借山勢地形,在城上、城下、江心、灘涂展開英勇反擊。由于蒙軍不善水戰(zhàn),且攻城多是仰攻,蒙軍多次突擊均遭失敗。在連續(xù)發(fā)動數(shù)十次進攻后,時至二月底,各路攻城部隊依舊屢戰(zhàn)屢敗。3月,蒙軍在此發(fā)起十余次戰(zhàn)斗,都被釣魚城守軍一一擊退。
連續(xù)兩月的攻防戰(zhàn),使雙方體力都接近枯竭。蒙古大軍仗著人多勢眾,本欲一鼓作氣拿下城池,不料天公不作美。4月3日起,合州地區(qū)連降暴雨20天,蒙軍不得不暫緩進攻,這也為釣魚城守軍贏得寶貴的喘息時間。釣魚城軍民浴血奮戰(zhàn)的消息傳到臨安,宋理宗下詔嘉獎,贊揚王堅“嬰城固守、百戰(zhàn)彌堅,節(jié)義為全蜀山城之冠”。得到最高領袖的表揚,釣魚城軍民備受鼓舞。
4月22日,大雨初停,蒙軍都總帥汪德臣率部發(fā)動夜襲,再次被擊退。5月初,合州天氣轉(zhuǎn)暖,初夏晴熱的氣候引得蒙軍大量不適,加上連連攻城不克,軍士銳氣大減。此時,王堅抓住敵方疲弱期,趁夜率數(shù)百勇士出城,實施“斬首行動”:目標,蒙哥汗大營!宋軍的主動進攻出人意料,從來都是我打人、哪想人打我?幸得各部眾人拼死護衛(wèi),王堅才未得手,但這也嚇出蒙哥一身冷汗,隨后便將駐蹕之地遷移至他處。
時間很快來到7月,天氣更加酷暑難耐。在兩軍對峙、千鈞一發(fā)之際,釣魚城守軍還忙里偷閑,幽默了一把—軍士將一條十多斤重的大魚,和幾百張面餅拋向城外,并附上紙條:任爾再攻十年,也無法攻下此城。相形之下,城外蒙軍的境況就很糟了。蒙軍久屯于堅城之下,又值酷暑季節(jié),北方游牧民族本就畏暑惡濕,加以水土不服,導致軍中暑熱、瘧癘、霍亂等疾病流行,情況相當嚴重,連蒙哥汗本人,也染上了疾病。時至今日,重慶都有“火爐”的稱號。山城“蒸籠”一般的天氣,讓人難以忍受。700多年前的蒙古大軍同樣如此。不能再等。
8月11日,蒙軍再次集結隊伍,準備發(fā)起最后的決戰(zhàn)。這天,蒙哥汗親臨城外一處高地,他要登高指揮、統(tǒng)帥全局。于是,本次戰(zhàn)役的轉(zhuǎn)折、宋蒙戰(zhàn)爭的轉(zhuǎn)折、世界中古史的轉(zhuǎn)折就此發(fā)生,乃至于歐亞大陸政治格局,都在這一天被徹底改變。
城內(nèi)王堅已“知其計,置于其所”。蒙哥汗正專注于戰(zhàn)事,猝不及防,被突如其來的飛丸擊中。數(shù)月的激戰(zhàn),到此竟落下帷幕。攻城蒙軍賡即回撤,“皇子阿速臺以軍事付統(tǒng)將渾海都,自隨柩還蒙古”。明萬歷《合州志》也記載,憲宗(蒙哥)為風所震,因成疾。班師至悠軍山,病甚,遺詔曰:“我之嬰疾,為此城也,不諱之后,若克此城,當赭城剖赤,而盡誅之?!币淮溩樱鸵赃@樣出乎意料的方式殞命在釣魚城下,這恐怕是宋軍都不曾料想的。發(fā)射那枚飛丸的宋軍小卒肯定無法想象,連姓名都不曾載于史書的他,不經(jīng)意間改變了蒙宋戰(zhàn)爭時局,也改變了中世紀。
影響深遠,中古歷史就此轉(zhuǎn)折
蒙哥汗去世時40歲,正值壯年的大汗駕崩,對于蒙古帝國來說,打擊是致命的。比這更重要的,是誰會成為新一任大汗?于是蒙軍全線收縮,暫時停止對南宋的進攻。對于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來說,兄長的去世,意味著自己離最高權力更進一步。這二人圍繞汗位,各自興兵攻殺,前后長達4年,影響深遠。后續(xù)的平定諸王之亂,更是持續(xù)了35年。覆蓋地球陸地面積三分之一的蒙古帝國,也由此走向分裂。
1259年9月1日,一名由親王穆哥派出的使者,跋山涉水來到鄂州(今湖北省武漢市武昌區(qū)),向忽必烈報告蒙哥死訊。已為攻宋做好全面準備的忽必烈,并不想就此放棄,他命大軍繼續(xù)進攻,但遭到鄂州軍民奮勇抵抗。不久,妻子弘吉剌氏遣人密報一個消息,讓忽必烈感到震驚—幼弟阿里不哥在部分貴族和高級將領擁戴下,圖謀汗位。
不能讓弟弟搶了先機!忽必烈立即與南宋丞相賈似道簽訂議和協(xié)定,親率大軍北歸。
前文已提到,萬里之外的大馬士革,旭烈兀在收到蒙哥汗死訊后,有著高度政治敏感的他,已嗅出蒙古高原上免不了一番廝殺。作為兄弟,忽必烈是他最要好的兄長;作為遠征軍統(tǒng)帥,手下這支百戰(zhàn)精兵,定能助兄長拿下汗位。于是,旭烈兀停止了對埃及和歐洲的進攻,留下前鋒將領怯的不花和兩萬軍隊鎮(zhèn)守敘利亞,自己親率10萬大軍東歸。
旭烈?;剀娡局校诌_帖必力思(伊朗大不里士城)時,得到忽必烈已即位稱汗的消息,遂駐軍不前。那邊廂,埃及素丹眼見旭烈兀大軍東歸,聯(lián)合敘利亞、阿拉伯、突厥曼、花剌子模等國的殘兵游勇,向怯的不花發(fā)起攻擊。怯的不花以1萬蒙古軍對抗對方12萬大軍,最終寡不敵眾、全軍覆滅。[3]得此消息的旭烈兀大怒,意欲再次西征進行復仇,卻在途中卷入與金帳汗國的戰(zhàn)爭中而不能自拔。
旭烈兀被困在伊朗高原,于是,已領教過“拔都西征”的歐洲人,就這樣幸運地躲過了“上帝之鞭”的再次鞭笞。至于“上帝折鞭處”的釣魚城,其結局卻充滿戲劇性。蒙哥曾有遺言,攻破釣魚城定要大肆屠戮,以泄憤恨。但諷刺的是,正因其逝世,蒙古帝國逐漸改變傳統(tǒng)的屠掠政策,接受各地文化、宗教和語言。忽必烈在滅亡南宋過程中,也較多保留了南中國的經(jīng)濟和文化。
1279年,在歷經(jīng)36年抗戰(zhàn)后,釣魚城依舊屹立于三江之畔,巍然不動。而在此之前,廣東崖山,陸秀夫背負幼帝蹈海而死,南宋宣告滅亡。朝廷都不在了,困守孤城顯然沒有意義。最終,在與蒙軍有識之士接洽談判后,經(jīng)忽必烈同意,釣魚城以和平的方式開城投降。當年蒙哥汗力戰(zhàn)而死卻不可得的城池,最終以這樣的方式,保全了城中十余萬人性命。而這座“獨釣中原”三十六年的堅城,也為世界歷史留下一個名垂千古的非凡戰(zhàn)例!
注釋:
[1][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版,第340頁。
[2]陳世松、匡裕徹等:《宋元戰(zhàn)爭史》,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59頁。
[3]馮承鈞譯《多桑蒙古史》下冊,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4—114頁;拉施特:《史集》第3卷, 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6頁。■
(作者單位:重慶合川區(qū)新聞信息中心)
(責任編輯 劉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