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宋榮子的“猶有未樹”,字面上做解釋很容易,但若具體解析宋榮子到底在哪些方面“猶有未樹”仍不能到達莊子理想中的“逍遙”境界,則不是很容易的事?!督處熃虒W用書》對此語焉不詳,與一些同行探討,也大多模糊而論?!敖饣笳摺鄙星胰绱恕盎杌琛保趾握勔龑c撥使受業(yè)之人“昭昭”而明呢?
徹底弄清這個問題,須將其置于《逍遙游》全篇的大背景下,層層剝繭,庶幾能找到較為理想的答案。有三個問題需要逐一“具化”:①何謂“逍遙游”?②如何理解 “無己”“無功”“無名”?③宋榮子的“猶有未樹”點何在?
清代學者王先謙說:“無所待而游于無窮,方是《逍遙游》一篇綱目?!彼^“無所待而游于無窮”,即是說不受任何約束、自由自在地優(yōu)游,是一種擺脫了一切主客觀束縛的絕對自由。現(xiàn)今對“逍遙游”內(nèi)涵的理解,各種表述大同小異但大都以此為坐標軸,《教師教學用書》的表述很有代表性:
“逍遙游”就是沒有任何束縛地、自由自在地活動,指無所依賴、絕對自由地遨游于永恒的精神世界。
綜而括之,“逍遙游”有如下特征:一、“逍遙游”屬于精神活動,或者說是思維活動。二、“逍遙游”依賴于人精神境界的最大提升,精神境界的高下大小是決定能否臻至“逍遙”境界的關鍵。三、“逍遙”是莊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和理想境界,是對現(xiàn)實人生困境的超越。
明乎此,便可對“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有更為合理的解釋。通行的觀點,“乘天地之正”即順乎天地之大道,“御六氣之辯”即因順宇宙自然的種種變化,應該說很有道理。但我認為,這兩句其實仍是一種“虛說”,是在前文鵬、蜩等寓言前提下“順勢”而作的“比喻性闡述”,因為“天地之正”“六氣之辯”畢竟很玄虛、很難把握,所以也就根本談不上具體的“乘”和“御”,否則《逍遙游》就不是哲學著作而是科幻小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三句才真正把如何做到“逍遙”落在了實處,即人活天地間,只有做到“無己”“無功”“無名”,排除一切功利目的,方能達到絕對自由的境界。當然,莊子筆下的“至人”“神人”“圣人”是一種只能在理想中存在的完美形象,但對“有志于道”者而言,應該抱定“雖不能至,心向往焉”的宗旨,修養(yǎng)自身,以漸至于“逍遙”。
《逍遙游》的后半部分(即教材未選內(nèi)容)主要以“寓言”方式具體闡述“無己”“無功”“無名”。
按這個標準衡量,“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他們擁有了切合世俗的才能和品行并且取得了世間的成功,以世俗的眼光看,這樣的人生無疑是令人羨慕值得驕傲的;但是,在莊子看來,這種自傲與蜩們的自得一樣可笑,他們的成功體現(xiàn)的是功利的、世俗的價值,或者說,他們行事的出發(fā)點與終結點都不離“名”和“利”這兩條軸的上下,從莊子理想人生意義的視角來評判,境界未免太低了些。
“無己”主要指忘卻自我,不要太執(zhí)著于自己,尤其要忘卻自我成見(即莊子所言之“有蓬之心”,指眼光狹隘、見識淺?。?/span>,也就是《齊物論》中講的“吾喪我”,用佛家的說法就是“去執(zhí)”。一個人如果有了成見,就不可能很好地“合天之道”以求得成功。莊子舉了幾個因“成見”而“事不成”的例子:宋人根據(jù)自己戴帽子的習慣就認為人人都要戴帽子結果一無所售;惠子受習慣影響,一看到瓠就想到它可以盛物,一看到樹就想到它可以做家具;而那位能“不龜手之藥”的人,因受祖先職業(yè)的影響,就只知道不龜手之藥可以幫助自己搞洗滌事務。他們都沒有能夠跳出個人成見,不能換一個角度看問題,更不能站在更高的平臺上以更開闊的視野觀照世間萬物,不能了解乃至欣賞萬物的特性以盡其所用。而莊子所以能想到把“五石之瓠”制成“大樽”而“浮乎江湖”,想象將“不中繩墨”“不中規(guī)矩”的大樹置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則是因物為用、隨順物性,化其實際之“無用”得彷徨逍遙之精神大用。這種意味深長的轉(zhuǎn)化,陳引馳先生評價為“精神提升到與天地萬物融貫一體之后才能見及的境界”。這樣理解“無己”,應該說基本上貼近了莊子的本義,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即“順天之道”的真諦。
宋榮子未能做到這個意義上的“無己”。
宋榮子“定乎內(nèi)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明了自我的內(nèi)在需求和價值,不被外在的榮辱左右自己的行為,這是一種強烈的自我主體意識。其實,莊子并不否定自我意識的存在,相反,他多次提出要尊重內(nèi)在的重要,他認為人如果忽視了內(nèi)在的自我,就會顛倒迷亂,不可扶持。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他們喜怒哀樂的指向標完全取決于世俗的風向,他們沒有絲毫的自我意識,其人生處于懵懵懂懂狀態(tài)。在自我覺醒這一點上,宋榮子無疑是應該肯定的人物。但在莊子看來,宋榮子堅守自我境界,在自我與外在世界之間造成了一種持續(xù)的張力或曰緊張感,他在高度肯定自我信念的同時,與外在世界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對立。這不是最佳的“逍遙”狀態(tài)。莊子肯定人的內(nèi)在追求,但他認為既要有自我意識的覺醒,又不能囿于自我的天地,誰能從“有我”到“忘我”,誰才能達到自由的極致境界,獲得真正的“逍遙”,也就是《莊子·山木》中所言之“虛己以游世”。
有些研究者把宋榮子歸入道家,這是不確的。宋榮子,教材注為“宋國的賢人”,《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作宋钘(xíng),《孟子·告子》作宋銒(jiān),《韓非子·顯學》篇作宋榮。《莊子·天下》篇將宋榮子、尹文二人并提,稱贊他們“不累于俗,不飾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眾”。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將二者歸人戰(zhàn)國后期墨家的支流,對他們的政治、社會思想有專題論述。他們的基本主張有六點,其一是“接萬物以別宥為始”,“別宥”就是《呂氏春秋》所說的“去宥”,“宥”同“囿”,就是有成見、偏見??雌饋碓凇盁o己”這一追求上,莊子、宋榮子倒是有些“英雄所見略同”;不同的是,對這一概念內(nèi)涵的解釋,他們卻各有側重甚至各執(zhí)一詞,留給后人的是不盡的咀嚼與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