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編撰地方志,向來是盛世而為的事。梁啟超先生曾說過:“最古之史,實為方志。”編修地方志是中國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
趙氏宋朝在文化上非常出色,卻犯了兩次致命的錯誤,一是在北宋末年,聯(lián)金抗遼,結果契丹人的大遼被消滅,大金崛起,順便也把北宋給滅了。二是南宋末年,聯(lián)合蒙古人的元抗金,金很快滅亡,南宋也徹底完蛋。這兩個錯誤如出一轍,俗話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頭,然而大宋王朝就是這樣天真和幼稚。
天底下有很多事情,確實難以預料,歷史發(fā)展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宋人“興文教,抑武事”,崇文輕武,文臣治國,有時候會顯得書呆子氣十足。如果遼不滅,北宋在北方就有一個巨大的緩沖地帶,金不亡,南宋也是一樣。引狼入室,唇亡齒寒,北方的保護屏障沒有了,接下來只能是害人害己。事實上,盡管宋朝兩次遭受異族入侵,南京在整個宋朝期間,社會生活都顯得相對平靜,一方面,與沒有什么嚴重的內亂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宋朝的重視文化有關。
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變遷,經(jīng)歷了六朝和南唐,南京人變得越來越文氣,越來越善于在和平環(huán)境中生存發(fā)展。北宋詞人張昇曾寫過一首詞《離亭燕》,描繪當時江寧府的繁榮:
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
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
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
云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
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
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
王安石的《鐘山晚步》,寫了自己晚年在南京安逸的隱居生活:
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
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
北宋時期的南京,比較荒唐的一件事,就是把玄武湖給填了。王安石做江寧知府,以糧為綱,他的治湖方案竟然是“廢湖為田”,將湖面統(tǒng)統(tǒng)變成良田。
歷史上的玄武湖與杭州西湖相比,不知道要大出多少倍,它與長江直接聯(lián)在一起,今天已無法想象它的水面有多遼闊。六朝時期,帝王湖上檢閱水軍,桅檣林立旌旗蔽日,樓艦五百雄兵十萬,鼓角聲震天動地。玄武湖因此消失了二百多年,經(jīng)過后來元朝的兩次疏浚,才重新在南京的版圖上出現(xiàn),湖水面積當然就有點慘不忍睹,浩瀚二字再也說不上。
王安石與南京很有緣,他顯然特別喜歡這個地方,除了在此地三任知府,少年時代便在南京生活過。他父親在這當官,父母兄弟包括他自己,死后也都葬在江寧。王安石在南京前后二十多年,公元1084年,蘇東坡來南京,“日與公游,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說”。這時候的王安石,已退出政壇,像個離休老干部那樣隱居在東郊的半山園,過去因為政見不同,兩人關系有點僵,現(xiàn)在都是下臺的官員,都不太得志,于是冰釋前嫌,頗有點相恨見晚,王安石對蘇東坡評價很高,感慨說:
“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span>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收了潘子真的《詩話》,其中還有這樣一段文字,記錄了王安石希望蘇東坡像自己一樣,能在南京定居,在這買房子買地養(yǎng)老,成為他的鄰居:
東坡得請宜興,道過鐘山,見荊公,時公病方愈,令坡誦近作,因為手寫一通以為贈;復自誦詩,俾坡書以贈己,仍約坡卜居秦淮。故坡和公詩云:“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span>
事實上,即便到了南宋,南京市民的安逸生活,也沒有太大改變。南京的名稱,再次由江寧改為建康,建康府是陪京和留都,南京繁華與否,只要瀏覽一下當時的秦淮河風光,便可以知道大概。乾道五年,也就是1169 年的冬日,建康府重修了鎮(zhèn)淮和飲虹二橋,這二座橋橫跨秦淮河,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自江淮吳蜀,游民行商,分屯之旅,假道之賓客,雜沓旁午,肩摩轂擊,窮日夜不止。
與唐朝相比,宋朝遠沒有盛唐的強盛,具體到南京這座城市,無論北宋或是南宋,都要比隋唐時期安定得多,也繁華得多。當時的南京,所謂“羅綺一城,富六朝之風物;弦歌千里,綿萬世之衣冠”。
南宋時期,南京人感到最大的不光彩,不是經(jīng)濟不夠富裕,也不是人物不夠優(yōu)秀,而是這里出了一個秦檜。歷史上,南京專門出亡國皇帝,這似乎還不夠丟人,竟然又出了一個害怕打仗,只知道投降的宰相。秦檜是地道的南京人,少年時期在這里讀書,科舉中了進士,步入仕途。他曾經(jīng)兩次入相,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著名的投降派,被列入《宋史·奸臣傳》,臭名昭著。
北宋大觀元年,也就是公元1107,宋徽宗下令,由朝廷出面,設立了一個九域圖志局,專門負責志書的編纂工作,督導各州縣大修方志,開啟了國家設局修方志的先例。這個傳統(tǒng)后來一直被延續(xù),到南宋的乾道年間,時任建康府知府的史正志出面,組織編撰了一部《乾道建康志》。這是南宋時期有關南京的第一部方志,今已亡佚,大家只能在其他的方志見到它的影子。
史正志是當時很有名的主戰(zhàn)派,與同樣是主戰(zhàn)的辛棄疾志同道合,他的職務是建康府知府兼江東安撫使,同時還兼任沿江水軍制置使和行宮留守。在職期間,他文武雙修,不僅重視建康府的城防,修造戰(zhàn)船,修繕城墻,還設置了貢院,最初只是用于縣府學考試,占地不大,應考人數(shù)亦不多。如果遇到考生突然增多,便借用僧寺舉行考試,正是這個不是太大的考試場所,后來發(fā)展成為著名的江南貢院。
組織編撰地方志,向來是盛世而為的事。梁啟超先生曾說過:“最古之史,實為方志。”編修地方志是中國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我國的地方志源遠流長,內容由簡單到復雜,體例由不完備到比較完備逐漸定型化。譬如比較早的是《建康實錄》,剛開始,一般都稱為“記”或“圖經(jīng)”,譬如唐代的《丹陽記》和《沙洲圖經(jīng)》。當然,也有稱為“志”的,譬如東晉《華陽國志》和唐代《元和郡縣圖志》,既有實錄體,又有紀傳體,敘事經(jīng)常會有矛盾和重復之處。
到南宋時期,地方志的“志”,已經(jīng)成為一種定式,《乾道建康志》則是以“志”命名的南京地區(qū)第一部官修地方志,有極大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所記止于乾道年間。關于此書的編纂,追根溯源,考據(jù)時間,有學者撰文做過詳細考述。
南京的地方志,見于最早記載的是南朝宋山謙之所撰《丹陽記》,梁代陳代唐代均有志書,而宋代則為地方志修纂的興盛時期,《郡齋讀書志》就說:
《建康府志》十卷、《續(xù)志》十卷右?guī)浭氛舅?,而為之序,乾道五年三月也;慶元六年八月,帥吳琚續(xù)之,又為之序。
《直齋書錄解題》上也說:
《建康府志》十卷,府帥史正志志道撰,時乾道五年。
史正志字志道,也就是說,這本書由他所組織編撰,時間是在公元1169年的三月。前面說過,史正志編撰的《乾道建康志》只是一部佚志,已沒辦法見到它的全貌。研究者做過統(tǒng)計,現(xiàn)存于其他著作中的佚文,共引錄《乾道建康志》二百多條,內容涉及很廣,疆域,沿革,山川,田賦,風土,祠祀,城闕,文籍以及古跡等等。其中有一本元代編纂的《至正金陵新志》的“祠祀志”,引錄的“寺院”多達八十三條,由此可見《乾道建康志》對于寺院記錄之詳細,同時也說明過去的這么多年,南京的佛教香火多么旺盛。
當然,在諸多記錄南京的方志中,最權威,最有影響,應該還是《景定建康志》。乾道和景定分別是南宋的年號,而再后來的《至正金陵新志》的“至正”,已是元朝的年號。在中國古代,地方志是研究城市歷史的重要文獻,《景定建康志》名列廿四本南京傳世名著之列,是研究南京歷史無法避開的一本書,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從時間上看,景定年間已到了南宋晚期,當時的江東安撫使并建康府知府馬光祖,在《景定建康志序》中說:
昔忠定李公嘗言:“天下形勝,關中為上,建康次之?!弊猿貋恚匝酝鯕馑?。勾踐城之,六朝都之,隋唐而后為州、為府、為節(jié)鎮(zhèn)、為行臺、五季僭偽睍消,實開吾宋混一之基。南渡中興,此為根本。章往考來,國志宜詳于它郡,而乾道有舊志,慶元有續(xù)志,皆略而未備,觀者病之。
馬光祖所說的忠定李公,是兩宋之際的抗金名臣李綱,馬序說了史正志的《乾道建康志》不足,其實也就表揚《景定建康志》的所長。同時也說明,《景定建康志》與《乾道建康志》有著密切關聯(lián)。這本書的編撰者周應合是在前志基礎上,即根據(jù)史正志《乾道建康志》和吳琚《慶元建康續(xù)志》,重新編纂了《景定建康志》。
《景定建康志》是馬光祖與周應合合作的產(chǎn)物,馬是官,曾三任建康知府,在南京當父母官,累計十二年,“威惠并行,百廢無不修舉”。他被調任,“建康之民思之不已,帝聞,命再知建康,士女相慶”,由此可見,顯然是一位政聲非常不錯的地方長官。周應合則是馬光祖的幕僚,是《景定建康志》的實際干活者,沒有官方背景,編撰這樣一部大規(guī)模的地方志,也不可能。事實上,這本地方志的編撰,在當時有著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因為南宋的乾道與景定年間,相差了將近一百年,政治形勢完全不一樣。
景定元年,也就是1260年,蒙古人對南宋的威脅非常嚴重。在前一年,忽必烈所部渡過長江,包圍鄂州,一時間南宋岌岌可危。幸好此時蒙哥汗去世,忽必烈為爭大汗之位,撤軍北返。南宋亡國的危險暫時解除,“備邊御寇”,以防靖康之變重演,己經(jīng)成為當務之急。南京臨近長江天險,“外連江淮,內控湖海,為東南要會之地”,宋代歷朝都很重視建康的防務,守住南京就可“壯外攘夷狄之略,恢北定中原之規(guī)”。此時的南宋朝廷,雖然無力恢復中原,但是考慮到建康乃北面之門戶,只有加固這道藩籬,才能守住南宋的半壁江山。
南京地區(qū)的重要性,促成了《景定建康志》的編纂。馬光祖曾經(jīng)說過,編撰此書目的,為了“善有勸而惡有懲,往者過而來者續(xù)”,意思是要為當下和未來留下一份珍貴史料。事實也是這樣,《景定建康志》完成不久,柔弱的南宋就令人心痛地亡國了。南宋亡國第二年,1280年,這本地方志的實際編撰者周應合也死了。
《景定建康志》是南京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一部地方志,在宋代就有過刻本 “合為五十卷,凡一千六百余版,印標為二十四冊,外目錄一冊”。到了明朝末年,流傳幾近斷絕。清朝的朱彝尊求訪此書不得,后在曹雪芹的爺爺曹寅那里,借得所藏的宋本二函十二冊,全帙抄錄,于是便有了一個抄本,收入《四庫全書》,從此開始傳世。
除了朱彝尊的這個抄本,清代應該還有過三個抄本,一為清初錢謙益所藏的十二冊抄本,二為黃丕烈藏有的《景定建康志》舊抄本,三為錢大昕所藏抄本。據(jù)《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記載,錢大昕的這個抄宋本,現(xiàn)藏于臺灣。
1990年5月,中華書局曾出版過影印本,2009年9月,南京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的《景定建康志》,因為是新式標點,鉛字印刷,非常適合讀者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