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是一篇充滿鄉(xiāng)土氣和煙火味的短文,真實地記敘了山西南部農村地區(qū)一位普通鄉(xiāng)鄰在大時代中的努力與奮斗,挫折與收獲,生動地勾勒出了生活的變遷與時代的潮涌。也許主人公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樹葉,但正是千千萬萬這樣的樹葉構成了絢麗的景色和五彩的世界。文章作者善于細致深入地觀察生活,工于文墨,行文細膩,頗可一讀。由于文章主人公和作者均與本號有所關聯,特此推送,以供品鑒。
蘆四
武芳
蘆四是我婆婆家的鄰居。
蘆四的本名叫蘆燕祥。在農村,不論父母給你起了多么考究的名字,村里人總會按照自己的意愿再給你個稱呼,諸如大炮、三樹、黃毛之類,上口、親切、詼諧、指代明確,這樣的名字融入村莊和山野,和光同塵、渾然一體。蘆四在家排行第四,他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蘆四在村里是很有些傳奇的。村子雖不大,畢竟有幾千年了,也就積攢了一些精神意義,這些意義就在人們口口相傳的一段段故事里。比方說,村子起源于晉文公時期的一員猛將魏犫,村西頭的門樓是嘉靖年間的一位舉人出資籌建的,張家院里出過一位省長……蘆四的意義雖不堂皇,卻有世俗的進取和妥帖。
一
蘆四十三歲就開始賣芝麻糖了。
蘆四是71年生人。他哥哥蘆三在84年考上省城的建筑工程學校,通知書回來的時候,蘆四守寡的媽興奮得像喝醉了一樣,她扛著一把鐵鍬就下了地,揚起的豬糞甚至灑到了別人家的地里。她想起村里建生家院里有一塊石碑,人們說是清嘉慶年間的,上面刻著“恩進士行敏楠”,建生雖沒啥文化,卻逢有外人來就給人家講這塊石牌的含義,講祖上的顯貴,好像他自己得了功名一樣。相比建生家那些虛無縹緲的故事,蘆三的通知書可是貨真價實的呀!可是,到了晚上,蘆三的媽睡不著了,這個地處晉南的小山村沒有任何副業(yè),農民們除了地里的莊稼沒有任何進項。她愁的牙都腫了,腮幫子鼓起老高。
蘆四跑到村里的供銷社,跟賣貨的瘸子打聽到,一根芝麻糖賣一毛錢,在城關的進價是八分錢。他回家跟他媽說自己想賣芝麻糖,掙下的錢供三哥上學。
蘆四家沒有表。他媽根據天光的微弱變化、雞窩里雞的囈語、院里的蟲鳴和風聲判斷時刻,一直都很準的。但是有一天,他媽的判斷卻錯得離譜,被叫起來的蘆四把兩頭穿了繩子的紙箱子吊在脖子上,迷迷瞪瞪就上路了。他沿著鄉(xiāng)間公路西行25里,到城關買上芝麻糖,再東行40里,等到了東山頂上的店上村的時候,雞叫了,天明了。
在村里人一次次的轉述中,這段故事的細節(jié)越來越豐富、意義越來越深刻,那一夜的月亮亮的嚇人,路兩邊的莊稼影影綽綽,好似還有動物的嚎叫……一個才13歲的孩子??!
那幾年,村里有拉煤的車進山的時候,司機都會留意找找他,估摸著基本也賣得差不多了,順便把他拉回來。
每到秋罷,各村里照例輪番放電影,蘆四的小生意到了最紅火的時候。他吊著紙箱子穿梭在人群里,一邊戀著屏幕上的故事,一面惦著三哥的學雜費還差幾塊錢。收入不差的時候,他會買一斤肉帶回家。勞動的篤實感和收獲的甜美感像一顆種子深埋在這個涉世過早的少年心里,在往后的日子里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
蘆三工作后并沒有能給蘆四太大的幫助。倒不是無心,是無力。城里的生活并不像影視劇里演繹的那樣浮夸,城里的生活更像一個謊言和陷阱,這里盛產欲望和焦慮,不負責幸福與尊嚴。蘆三忙著結婚、買房子、接送孩子還有后來的鬧離婚。
蘆四卻一直把他三哥當成自己的驕傲。我三哥怎樣怎樣,這是他常說的話,三哥的人生經驗似乎彌補了他的貧乏和單調。
二
蘆四當上老板了。
九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沒有遺漏這個偏遠的山區(qū)。臨近縣城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有膽大精明的人挖鐵礦一夜暴富,據說買礦石的人拿麻袋裝了現金在礦口子上守著,一出來錢貨兩清,卡車直接就拉走了;侯月鐵路動工修建了,守著工地開五金機電的那些人也發(fā)了財,據說資產上了六位數。哪得有多少錢???!傳聞見風就長,不斷刷新著人們的想象,自己干點啥好呢?村東的賀喜種了十畝紅富士蘋果樹,第一年掛果就賣了四萬塊錢,他的臉興奮得跟蘋果一樣紅,村里人后來就叫他紅富士。村西的宏江種了三畝生地,當年就收了三千塊,宏江見人就吹,照這樣的收成,別說是養(yǎng)四個兒子就是養(yǎng)十個兒子也不發(fā)愁!村子陡然間喧鬧起來,一百多輛四輪拖拉機的轟鳴聲從天不亮響到后半夜,連狗都變得亢奮起來。那真是一個鍍金的年代。
蘆四就是在那個時候花五百塊錢承包了村里的白灰廠,他看準了人們掙了錢就要蓋房子的時機。他像餓極了似的,恨不能把明天的飯都吃進肚子里去,每天披著一身白灰行色匆匆,燒灰、賣灰、送灰,還有要賬。蘆四有一項特異功能,即使在干熱、嗆人的灰場呆一整天也不喝一口水,他說,我只在飯時喝水,慢慢就養(yǎng)成習慣了。
蘆四腰長臉狹,四肢精壯、膚色黧黑。他喜蹲不喜坐,蹲下的時候,后背弓起成一條完美的弧線,看不到一絲贅肉,那是長期體力勞動雕塑出來的肌肉型狀。蘆四曾經有過一次壯舉,他的左手無名指在干活的時候被機器砸斷,他沒哼一聲,騎著摩托車就去了鎮(zhèn)里的醫(yī)院,醫(yī)生問他斷指在哪呢?可以接上,蘆四說自己拽斷扔了。
蘆四家的新房也是那幾年蓋的,是他自己設計的四合院。兩米多高的朱紅對開大門,瓷磚照壁,上書“福如旭日騰云起 財似春潮乘風來”。院子里水泥墁地,東面兩間是用來屯糧食、放雜物的,西面兩間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裝了太陽能熱水器,可以洗澡。正面四間大北房,東西各兩個套間,東面套間是他們夫妻和老媽媽住,西面套間的家具擺設最好,是留著將來娶媳婦用的。農村人從兒子出生的第一天開始就會耗盡一生的力量來為孩子準備娶媳婦,這是他們人生的主要意義,正如同生物演化過程中一切的改變只為了更有利于生殖,在這一點上,物質與意識完美地達成了共識。
鍍金時代曇花一現般結束了。就像從美夢中醒來,輕甜尚在,苦澀復來。
三
蘆四要出國了。
當電視里國家領導人出訪東歐、簽訂一帶一路合作協議的鏡頭一遍遍重播的時候,蘆四和臥在電視機旁打盹的貓一樣覺得這跟自己有什么關系?!播音員的聲音永遠四平八穩(wěn),再大的事件也總是隔靴搔癢、無關痛癢。但是在這個萬物互聯并且沒有所謂中心的時代,網絡中任何一點動蕩,它的余波都會波及他人。
蘆四作為勞務輸出人員為白俄羅斯核電輸出輸變電工程服務。他是跟著我愛人出去的。
他第一次回國路經太原的時候,我去高鐵站接他。
他上車第一句話就是:“嫂子,美元漲價了!”
我大為錯愕,一時語塞。后來才知道他們的補助是用美元結算的。
“在白俄干的咋樣?”
“這活可是不賴,管吃住,一月干落七千,還不累?!蔽抑浪谖竦乇磉_感謝。
“那地方咋樣?”
“風景可好,到處都是樹,綠綠的,好多湖,毛子人也不錯?!?蘆四有一肚子話想跟人傾訴。在這之前,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省城太原。這次,他有了護照,第一次坐飛機還是國際航班飛越亞洲,來到東歐平原,來到白俄羅斯一個名叫斯摩爾共的地方,所見所聞幾乎要撐破他的大腦。
“你說人咋好?”
“有一次,工地上的司機碾死一只雞,毛子媳婦找到項目部,才要了8萬盧布,合人民幣26塊錢。要是咱村里有些人,雞生蛋、蛋生雞,還不訛死你!”
“那要讓你移民到那兒,你愿意嗎?”
“不著,那地方太沒意思了……”
“這次掙的錢打算干啥?”
“給兩個孩子交了學費,還了債,剩不下多少了,就把院子再整一下吧。”
算起來,蘆四在白俄四年中途只回來過一次。第一年快過年的時候,好多人都收拾行李定好機票要回國了,蘆四透過雙層玻璃看著窗外白茫茫的世界猶豫不決,最后還是狠狠心放棄了機票,他琢磨著留下來看工地,一天還多補助100塊錢,半個月就頂安平(他媳婦)種一年玉米呢。
第二年過年,蘆四終于要回國了,走前他去找工長:“領導,能不能讓翻譯官跟我去趟城里?”
“干啥?”
“我想給媳婦買條金項鏈,回去犒勞一下,去年養(yǎng)豬可是辛苦了?!?/span>
暑假回去看婆婆的時候,安平拉我去她家,進了院子,南墻下滿滿地開著各色的菊花,熱熱鬧鬧、漂漂亮亮。安平說,這是蘆四從白俄拿回來的種子,居然服咱這兒的水土,長得這么好。
蘆四最后一次回國的時候,帶了兩個大行李箱,一個登機的手提箱,三個書包。他把工地上扔掉的電焊機、切割機、各類工具都拆散帶回來了,總重80公斤。他說,這些東西拿回來都能用??!
一同帶回來的還有他手機里快要擠爆了的相片,里面是白俄的森林、湖泊、教堂、兒童……還有他乘坐的飛機、路經的機場。
四
蘆四的兩個兒子都滿二十了,兄弟倆站在一起,像兩匹兒馬駒子,滿身都是蘆四當年的生氣、干勁和精明。經歷了城市的繁華,他們都不想再回村里了。蘆四和安平便有了新的奮斗目標,幫兩個兒子在城里買房子。當人們還在談疫情色變的時候,蘆四已經聯系好了去新疆的工作。安平鎖了朱紅的大門,把鑰匙留給村里的大哥,便跟著蘆四來了太原。
我愛人去高鐵站送他們夫妻,蘆四說他買了一張臥鋪,給安平坐,她暈車,給自己買了一張坐票,不就是26個小時么,熬熬就過去了,下火車再轉車200 公里就到了。他說,現在家里四個人都掙錢,再過幾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晚上臨睡前,愛人跟我說,這會兒火車估計快進河西走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