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周,央行發(fā)表了一篇工作論文,論文最后一段的非主旨部分出現了一句話,像是扔進水里的炸彈一樣,激起了強烈反應。原話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東南亞國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
文科與理科,是一個時常被提起、很容易引起爭議,甚至會引發(fā)鄙視鏈和口水戰(zhàn)的話題。對于這個經久不衰的偏見,今天我們希望向你分享來自兩位不同領域學者的看法。
文科生真的會把經濟帶向深淵嗎?看理想主講人、經濟學者梁捷認為,從已有的經濟學研究來看,并不能完全分析出文科生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更何況,如今的學術研究中,文理科邊界的早已被廣泛打破,一些數學工具在各個學科都獲得了廣泛的應用。
《放晴早安》的主理人方可成則提出,二元對立的思想容易把我們帶入“死胡同”,本就不應該用文科生、理科生這樣的標簽,把人分成不同的類型,甚至還要分出個高下。文科和理科之分,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必須選擇一個具體的職業(yè)路徑,它不應該意味著我們就變成了不完整的人。
1.
文科真的影響經濟發(fā)展?
文科生在人群中的比例是否會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水平?這確實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引發(fā)爭論的這篇央行工作論文,主要討論的是人口問題,但在論文最后的政策建議部分,卻突然加入了一句“一些東南亞國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的文科生太多”。
這句政策建議與正文沒有直接關系,也沒有舉出理論和研究支持,甚至論文作者自己都沒有對這個命題進行展開論證。
梁捷:文科生與經濟發(fā)展的實證檢驗
雖然這篇論文的說服力不高,但確實曾有許多經濟學者就這個話題做過正經研究,我想介紹一篇重要的論文,由三位資深美國政治經濟學家Murphy,Shleifer和Vishny合作,題為“人才配置對經濟增長的影響”,于1991年發(fā)表在頂級期刊《經濟學季刊》上。
*Murphy, Shleifer, Vishny, The Allocation of Talent: Implications for Growth,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ume 106, Issue 2, May 1991, Pages 503–530
在這篇論文里,他們搜集了世界91個國家中工程類和法律類大學生入學的比例,檢驗了人才配置對于經濟增長的影響。其中有55個國家是經濟比較發(fā)達的國家,大學生比例也較高。剩余的國家經濟不是特別發(fā)達,大學生比例也不高。
他們發(fā)現了顯著的結果,工程類人才比例和經濟增長在一定程度上正相關;另一方面,法律類人才和經濟增長負相關。這是數據顯示出來的相關性,而要進一步解釋其中的機制并不容易。
有一種解釋就是,工程類人才擅長創(chuàng)造財富;而法律類人才主要工作是分配財富。對于發(fā)展中國家而言,法制不夠健全,分配財富的過程中一定包含了嚴重的尋租,也就是俗稱的貪污腐敗。法律類人才比例較高,未必有助于一個國家法制建設,反而有可能增加一個國家的尋租水平。
《隱秘的角落》
所以單純從結果上來看,好像法律類人才對于經濟增長沒什么幫助,而工程類人才較有幫助。但是,要得出這個結論,我們必須極為謹慎,至少有以下幾點需要注意。
第一,這幾位學者的研究,只顯示出工程類人才、法律類人才與經濟增長速度之間的相關性,背后的機制解釋尚且不能令人信服;
第二,這篇論文發(fā)表于1991年,使用的更是1990年以前的數據,距今已有三十年。而在這三十年里,各個國家無論是經濟發(fā)展模式,還是法制教育模式,都可能出現巨大的變動,使得原有規(guī)律失效;
第三,不同國家的法律體系不一樣,不能指望一個印度法學畢業(yè)生與英國法學畢業(yè)生能同等有效地發(fā)揮自己的能力;
第四,今天的工程技術也與過去完全不同,而且很多領域還需要細分。同樣是“IT人才”,既可能指向芯片公司做研發(fā)的工程師,也可能指向在組裝電腦的工人,兩者所需教育水平存在天壤之別;
第五,論文中也只是討論了法律類人才和工程類人才,并不是文科和理科。法律人才與工程人才與經濟發(fā)展的作用管道還相對清晰,而更基礎的文科、理科人才在經濟活動中的作用就要復雜得多。
直到今天,我們還沒有辦法明確地界定和描述文科生、理科生,更沒有辦法估計這兩類人對于經濟發(fā)展所作出的貢獻。這是我從當前經濟學研究中看到的現狀。
2.
文理科之間的差距,
遠比我們想象中要小很多
從目前的經濟學研究來看,并不足以準確分析出文科生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另一問題則是,文理科之間真的存在明顯的邊界嗎?
梁捷:文科與理科的距離
如果采用世俗的文理科兩分法,那么在每個領域里,我們都能找到分析型和直覺型這兩類不同風格的研究者。比如康德的哲學,就具有很典型的“理科生風格”;而海德格爾的哲學,就更接近日常許多人所定義的“文科生風格”。
比如,哲學這門學科就同時要求文科和理科的思維訓練,并且不斷地與其他學科交叉互動,許多其他領域也一樣。
以歷史為例,用量化方法研究歷史,已經成為目前歷史研究中的一股不可忽視的潮流。
有一次我跟一位歷史學者聊天,他就感慨說,我們歷史學已經快要分裂成兩個學科了。一個學科以古代史為代表,因為材料有限,所以主要還是采用傳統(tǒng)方法解讀辨析經典史料;另一個學科以近代史為代表,不可能有人窮盡讀完近代史的所有史料,所以必須借助一些理論、工具來幫助解讀。
目前,諸如抽樣統(tǒng)計、回歸分析、地理信息系統(tǒng)、大數據、人工智能,這些工具早已經在歷史學研究中大顯身手。這位學者說,我們研究近代史的,未來會與你們研究經濟學的越來越近,而與研究古代史的朋友越來越遠了。
我很同意這位朋友的觀點,在現代學術研究中,原有的根據研究對象不同而劃分學科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了。對于大多數學者而言,重要的不是研究什么,而是怎么研究,使用什么樣的方法,什么樣的工具。
不妨舉一個我個人經歷的例子,在國外求學期間,我有一位好友是氣象學博士,主要研究靠近南極的一個無人荒島上的氣象變化,我則在做經濟學研究。
兩人雖然很熟,但幾乎從未討論過各自的專業(yè)研究。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問他如何研究那個荒島上的氣象,他告訴我,主要使用一種名為主成分分析(Principal components analysis,PCA)的數學方法。我大吃一驚,因為我也很熟悉這種數學方法。
簡單來說,這是一種“降低維度”的統(tǒng)計方法。比如說,在餐廳里向顧客做問卷調查,嘗試研究影響消費者滿意度的因素。
分析問卷數據后,我們可能發(fā)現有幾十個指標都與消費者滿意度相關,比如餐廳裝修、燈光明暗、噪音、上菜速度、菜品分量、定價、服務員的微笑與道別、倒水次數、結賬速度等等。
不同指標對于滿意度的影響程度不同,有強有弱,指標之間也會相互影響、甚至抵消??蛇@么多的指標,對餐廳來說,該從何下手呢?
這時候,主成分分析就可以一展身手了。通過這套數學計算方法,我們可以有效地將三十多個變量降低到三、四個主成分,比如餐廳裝修、燈光明暗、噪音都可以歸入一個成分,稱為“用餐環(huán)境”,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裝修,占比50%,其他因素都只占20%等。
以此類推,就可以通過主成分分析,總結出用餐環(huán)境、菜品質量、服務態(tài)度這三個影響消費者滿意度的主成分,并且明確各個成分所占比重。如此一來,餐廳經理就會明確知道,通過哪些管道可以花費最小代價取得最大成果,有效提高消費者滿意度。
主成分分析原本需要復雜的矩陣運算。但在今天,數學軟件已經高度發(fā)達,這些運算程序早已有人編寫好,我們只需要導入問卷數據,輸入一條命令,就能直接看到主成分分析的結果。這是一種大多數經濟學家都熟悉的、很常用的分析方法。
回到氣象學,這位博士解釋說,他們安裝在荒島上的機器設備,每天能傳來大量數據,比如光照、溫度、濕度、風向、風速、海面溫度、洋流、潮汐等,數十個指標都有可能影響地區(qū)未來三天的降雨概率。但每個指標對降雨的影響不同,并且可能相互作用。
與上文所討論的消費者滿意度問題相比,兩者面對的是非常相似的數學問題。主成分分析法在這里也很管用。通過數學運算,我們可以有效“降維”,總結出影響未來降雨的幾個關鍵性指標。
不僅如此,后來我又在其他地方不斷地看到類似的模型。比如說,如何將一張高分辨率的照片文件有效地壓縮成為一個占據空間較小的照片文件?雖然一直在使用各種壓縮軟件,但是我對于算法一竅不通。后來我讀了一篇介紹圖像壓縮算法的文章,發(fā)現這不也是主成分分析法嗎?
原來,屏幕上的每張圖片都由指定數量的像素所構成,像素數量越多,圖片的清晰度就越高。而每個像素的顏色,又是由紅、綠、藍不同的像素點組合疊加構成,任何圖片都可以用一種矩陣形式來表示。如果一張圖片所包含的像素更多,那么構成的矩陣就越大,所需要的存儲空間也就越多。
壓縮照片,本質上就是對這個矩陣進行數學變換,找到一個可以大致保留原有矩陣特征的小矩陣。主成分分析就是處理這種問題的一種簡便有效的工具,我們只要提取出十個、二十個主成分,就能把矩陣規(guī)模大幅度縮小,也就實現了壓縮。
在屏幕上顯示的時候,軟件基于這個小矩陣還原圖片,還可以保留原圖90%以上的特征??赐赀@篇文章,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圖像壓縮算法對我而言也失去了神秘感。
又有一陣,我開始關心“人類從哪里來”這個根本性的命題?!稄闹袊霭l(fā)的全球史》第一季里用很大的篇幅討論這個問題。復旦大學生命科學院的研究團隊在古人類DNA研究領域已經取得大量成果,不僅有力證明了當代人類起源于非洲,還能分析不同族群的相互關聯(lián),判斷在哪個時間段出現重要分化。
我完全沒有生物學基礎,也不懂得各種DNA有什么區(qū)別,從來沒有指望自己能夠理解他們的研究。但有一次,我偶爾打開一篇他們的論文,讀下去,竟然發(fā)現自己都能讀懂,因為他們使用的工具,又是我所熟悉的主成分分析法。
原來他們把搜集到的各種樣本數據放在一起,DNA可能的結合位點可能有很多,于是就用主成分分析法降維,找出幾個可能影響DNA的主成分。進一步分析這些主成分的歷史含義,就可能與歷史上的幾次重要的民族遷移對應上。這些“高深研究”背后的數學基礎,原本就是非常淺顯直白的。
以上介紹的幾種主成分分析法的應用,跨越了經濟學、氣象學、計算機科學和人類學這幾個完全不同的學科。但是這些研究卻共享一種常用數學工具,文科生就能輕易掌握的數學工具,使得我這種“外行”也有機會能夠理解這些高深學術的主要思想。
很多時候,文科與理科之間的差距遠比我們想象中要小很多。
——摘編自看理想APP音頻節(jié)目《別怕!這就是經濟學》
主講人:梁捷
3.
理科和文科從來不是對立的
網絡上許多爭論文科生和理科生誰更有用、誰更有趣、誰更能為國家做貢獻的話語,很多時候是陷入了一個二元對立的陷阱,好像文科生和理科生是來自兩個星球的生物??墒?,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方可成:給社會做貢獻,需要分文理嗎?
以自己為例,我高中時參加數學奧賽,大學學的是新聞傳播,數學和新聞真的差距那么遠嗎?
數學講究邏輯推導,做調查新聞、寫評論文章也是一樣的,一步步證明一個數學公式,和一層層揭開一樁丑聞黑幕,不是挺相似的嗎?數學運算中不能搞錯一個數字、一個小數點,寫新聞的過程中也需要同樣的細心和嚴謹。
我從來不相信什么“文科生感性,理科生理性”。講求事實和邏輯推理,理性思考和解決問題,從來都不是理工科學生的專利。能想象一個歷史學者不講史實和考據、一個哲學學者不講邏輯、一個經濟和法律學生不遵從理性思考嗎?文科生同樣是不能缺乏理性的動物。
反過來也是一樣,理工科學生也不是“木頭人”,他們在從事自己的專業(yè)和職業(yè)的過程中,一樣也有感性因素的驅動和參與。不少數學家講自己為什么研究數學,因為他們被數學公式的美深深打動和吸引。這種觸動心靈的美感,是一種很重要的感性體驗。
同樣的,有人研究天文,研究宇宙,是因為從小就對宇宙的奧秘感到好奇,研究野生動物,是因為對人類之外的生命感到好奇,這種好奇心驅動了許許多多科學家的研究,它也是一種感性因素。很多醫(yī)生、工程師,在工作中也有不少感性因素的參與,因為他們想給世界帶來更多的快樂和舒適,盡量減少人們的痛苦。
所以我覺得,所謂理性感性的二元對立在文理科上面是不存在的。一個完整的人,不管學理科還是文科,都會兼具理性和感性。
《隱秘的角落》
在央行的這篇論文中,還透露出另一種二元對立,那就是理科生和文科生在社會中的角色和作用似乎是不同的。論文的主題是討論人口問題,最后之所以要提到文科生理科生,是因為要解決老齡化背景下的生產力不足問題。按照作者的看法,理工科學生是更有生產力的。
這也是一種相當普遍的刻板印象,就好像學理工科的主要目的就是投入生產,扮演所謂的“工具人”的角色。比如不少人覺得,文科生只會空談,總是批評這個批評那個,理科生才是埋頭做實事的。
這里面暗含的二元對立就是:為社會作出貢獻,只有埋頭生產這一種模式。事實上,真的是這樣嗎?我舉幾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海洋生物學家,她寫的《寂靜的春天》一書,揭示了殺蟲劑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危害,開啟了全世界的環(huán)保運動。她顯然是一個批評者,一個通過說話而不是建造來發(fā)揮影響的人。但是,她對世界進步和民眾福祉的貢獻,無法忽視。
第二個例子,美國傳染病專家福奇博士(Anthony Fauci),他曾經多次直白地批評總統(tǒng)和政府抗疫不力。他在參與政府抗疫的同時,也用科學直接回擊前總統(tǒng)川普散布的虛假信息。他的工作既要埋頭部署抗疫的措施,又要不斷地表達、溝通,乃至直接批評總統(tǒng)。
第三個例子,史上最著名的“理科生”愛因斯坦。他不僅是科學家,而且是和平主義者和國際主義者。他曾經寫文章批評資本主義,論述社會主義可以如何解決社會問題。他還曾經和羅素共同發(fā)表《羅素-愛因斯坦宣言》,直接反對戰(zhàn)爭。這樣的宣言同樣是對于人類社會的巨大貢獻。
和愛因斯坦合作推出宣言的羅素也是理科生,他是數學家,同時也是哲學家、文學家和社會活動家。羅素堅定地支持社會正義和改革,早在一戰(zhàn)期間就因為參與和平運動入獄半年。后來在越戰(zhàn)期間,他又被指控“煽動他人非和平參與反核示威”而被判兩個月監(jiān)禁,那時候他已經89歲了。
羅素的老師懷特海也是兼具數學家和哲學家的身份,同時還是一名教育家。懷特海曾經說,技術教育(technical education)和人文教育(liberal education)之間的對立其實是一個謬誤,因為只要是合格的技術教育就必須同時有人文教育的成分,而人文教育也同時必須是技術的。
這里大致可以將技術教育理解為理工科,人文教育理解為文科。所以按照懷特海的說法,理工科和文科從來都不是對立的,而是應該同時存在于完整的教育之中。
懷特海有一句名言是,“教育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五彩繽紛的生活?!倍軌驌碛形宀世_紛的生活,就需要通過教育培養(yǎng)出完整的人。在這個過程中,幾何與詩歌同樣重要,自然與歷史同樣重要。
文科和理科之分,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必須選擇一個具體的職業(yè)路徑,它不應該意味著我們變成了不完整的人。
無論學的是物理還是文學,一個人的底色都應該是追尋真理、講究邏輯、尊重他人、關懷社會,盡自己的努力去理解和解決人類面臨的問題,在遇到不公不義的時候發(fā)言和行動。
以上沒有任何一點,是文科生或理科生獨有的特質,也就沒有必要給自己和他人打上文理的標簽互相鄙視。
——摘編自看理想APP音頻節(jié)目《放晴早安》
講述:方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