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你的玉步不肯來到橫塘,我只有目送你離去。但現(xiàn)在不知你與誰相伴,共度這花樣的美好年華?在那修著偃月橋的院子里,朱紅色的小門映著美麗的瑣窗。只有春風才能知道你的歸處。
天上飛云在空中拂過,長滿杜蘅的小洲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佳人一去而不復返,我用彩筆寫下斷腸的詩行。如果要問我的憂傷有多深多長,就像煙雨一川青草,就像隨風飄轉的柳絮,梅子黃時的雨水,無邊無際。
這首“橫塘路”,明眼人從詞的格式上一眼就能看出是一首《青玉案》。只是賀鑄喜歡在詞牌上做文章,從第一句中抽出“橫塘路”三字作為詞牌。青玉案,根據(jù)楊慎《詞品》卷一中的“詞名多取詩句”條,是本諸張衡詩:“何以報之青玉案。”
這首詞是賀方回較有爭議的作品,千年以來,無數(shù)文人學者對此詞內涵和象征作出各自評論。有說是苦等佳人而不至之后,詞人心懷悵惘而作(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篇下此詞解題);也有說是因為作者稟性剛直,不諛顯貴而在政治上受排擠,抱負得不到施展,心中怨憤不平而作的,并謂“凌波”,“芳塵”就是志向得以實現(xiàn)的情景(張顥瀚《古詩詞賦觀止》),但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得出一個統(tǒng)一的結論,而此刻,我又要搬出另一種說法。
我的老師,東南大學中文系主
首句“凌波不過橫塘路”,用曹植《洛神賦》中:“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典故。凌波,形容女子走路輕盈的樣子,這里借代為詞人心中的佳人。“橫塘”是地名,約在今蘇州某地。心中女子未到“橫塘”便先已殞去,“不過”二字已明白道出。下面“但目送,芳塵去。”此句最癡,“塵”,蹤跡,與“芳”連用,本指佳人的蹤跡,但細味此句,可以品出這里的“塵”,不是一般的“羅襪生塵”之“塵”,而是心上人的一縷芳魂。你雖沒到橫塘就先我而去,那就讓我在這里送送你吧,我要目送你的芳魂離我遠去,雖然我看不到,但是畢竟能感應得到的。下句“錦瑟年華誰與度”,用的是李商隱著名的無題詩《錦瑟》中:“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中語典,錦瑟,繪著彩色花紋的瑟,錦瑟年華即是美好的年華。你離我而去,剩我在這清冷的塵世里,這漫長年華與誰共度呢?你究竟去了哪里?是在你我經常幽會的“月橋”上,“花院”里?還是把自己深鎖在“瑣窗”之下,“朱戶”之中呢?這一切誰也不知道,“只有春知處”。過片“碧云冉冉蘅皋暮。”化用江淹《休上人怨別》詩中:“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語意。冉冉是云流動的樣子。橫皋,長著香草的水邊高地,《洛神賦》中有:“爾(辶西)稅駕乎橫皋”的句子。詞人站立在水邊深情的尋視,希望能尋覓到她的影子,但映入眼中的只是流動的白云。下句“彩筆”即妙筆,喻文采很高?!赌鲜罚蛡鳌分休d:“淹少時以文章顯,晚年才思微退。……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美麗而惆悵的典故抒寫出惆悵的悲哀,“斷腸”二字最能透露詞中消息。最后兩句是方回最為人稱道的千古絕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許多事物的不同狀態(tài)來比喻一種事物的一種狀態(tài),這里是用了被
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首詞說來好笑,原是賀方回退居蘇州時,因看見了一位女郎,便生了傾慕之情,寫出了這篇名作。這事本身并不新奇,好象也沒有“重大意義”,值不得表彰。無奈它確實寫來美妙動人,當世就已膺盛名,歷代傳為佳句,——這就不容以“側艷之詞”而輕加蔑視了。
賀方回在蘇州筑“企鴻居”,大約就也是因此而作。何以言之?試看此詞開頭就以子建忽睹洛神為比,而《洛神賦》中“翩若驚鴻”之句,膾炙千古,企鴻者,豈不是企望此一驚鴻般的宓妃之來臨也?可知他為此人,傾心眷慕,真誠以之,而非輕薄文人一時戲語可以并論。閑話且置,如今只說曹子建當日寫那洛神,道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其設想異常,出人意表,蓋女子細步,輕盈而風致之態(tài)如見,所以賀方回上來便用此為比。姑蘇本是水鄉(xiāng),橫塘恰逢水境——方回在蘇州盤門之南十余里處筑企鴻居,其地即是橫塘。過,非“經過”“越過”義,在古用“過”,皆是“來到”“蒞臨”之謂。方回原是渴望女郎芳步,直到橫塘近處,而不料翩然徑去,悵然以失!——此《青玉案》之所為作也。美人既遠,木立如癡,芳塵目送,何以為懷。此芳塵之塵字,仍是遙遙承自“凌波”而來,波者,原謂水面也,而乃美人過處,有若陸行,亦有微塵細馥隨之!人不可留,塵亦難駐,目送之勞,惆悵極矣!——全篇主旨,盡于開端三句。
以下全是想象——古來則或謂之“遐思”者是。
義山(李商隱)詩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以錦瑟之音繁,喻青春之歲美(生活之豐盛也)。詞人用此,而加以擬想,不知如許華年,與誰同度?以下月橋也,花院也,瑣窗也,朱戶也,皆外人不可得至之深閨密居,凡此種種,畢竟何似?并想象也無從耳!于是無計奈何,而結以唯有春能知之!可知,不獨目送,亦且心隨。
下片說來更是好笑:詞人一片癡情,只成癡立——他一直呆站在那里,直立到天色已晚,暮靄漸生。這似乎又是暗與“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的江淹名句有脫化關系。本是極可笑的呆事,卻寫得異樣風雅。然后,則自譽“彩筆”,毫不客氣,說他自家為此癡情而寫出了這斷腸難遣的詞句??v筆至此,方才引出全曲煞拍一問三疊答。閑愁,是古人創(chuàng)造的一個可笑也可愛的異名,其意義大約相當或接近于今日的所謂“愛情”。劇曲家寫魯智深,他是“煩惱天來大”,而詞人賀方回的煩惱卻也曲異而工則同——他巧扣當前的季節(jié)風物,一連串舉出了三喻,作為疊答:草、絮、雨,皆多極之物,多到不可勝數(shù)。方回自問自答說:“我這閑愁閑恨,共有幾多?滿地的青草,滿城的柳絮,滿天的梅雨——你去數(shù)數(shù)看倒是有多少吧!”這已巧妙地答畢,然而尚有一層巧妙,同時呈現(xiàn),即詞人也是在說:我這愁恨,已經夠多了,偏又趕上這春末夏初草長絮飛、愁霖不止的時節(jié),越增我無限的愁懷恨緒!你看,詞人之巧,一至于此。若識此義,也就不怪詞人自詡為“彩筆”“新題”了。
賀方回因此一詞而得名“賀梅子”。看來古人原本風趣開明。若在后世,一定有人又出而“批判”之,說他種種難聽的話,笑罵前人,顯示自己的“正派”與“崇高”。晚近時代,似乎再也沒有聽說哪位詩人詞人因哪個名篇名句而得享別名,而傳為佳話,——這難道不也是令人深思的一個文壇現(xiàn)象嗎?
【賞析3】
本篇的主旨是寫“閑愁”?!俺睢保緛硎浅橄蟮臇|西,但作者卻通過巧妙的比喻,把“閑愁”轉化為一系列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從而使這首詞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詞的結尾連續(xù)用煙草、飛絮、梅雨等三種不同事物來烘托“閑愁”。從修辭方面講,這是比喻的重復,是“博喻”;從形象的構成來講,這是意象的疊加,仿佛銀幕上的疊印鏡頭;從化虛為實,也就是從“感情的物化”方面來講,這三者都訴之于讀者視覺,形成了視覺的和弦。因為作者把兩個以上的意象疊印在一起,所以,它提供給讀者的已不是單純、明晰的普通畫面,而是一個個十分醒目、刺激性很強、同時又是完全嶄新的藝術鏡頭:溪邊,煙草濛濛;城中,飛絮飄飄;天上,細雨霏霏。于是,那平川,那煙草,那城郭,那飛絮,又都融入細雨之中去了。這一聯(lián)串的疊印鏡頭,必然迫使讀者產生一連串的聯(lián)想跳躍,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思維活動,讀者才能品嘗出這種聯(lián)想跳躍之中所蘊涵的無窮韻味。這首詞的迷人之處,也就在這里。當然這三個意象的疊印,并非隨心所欲的拼合,也非信手牽來的雜湊,而是作者當時所見的客觀景物的精選與提煉。這三者既突出了江南梅雨季節(jié)的特點,又烘托出作者的愁情。反過來,正是通過這種內在的愁情,才把三個本來不相連屬的意象、三個不同的鏡頭巧妙地串接起來。這些扣人心弦的去處,是頗有些“蒙太奇”味道的。因為它們并非單純的比喻,而是包含著頗為廣泛的“興”的含義在內。所以,羅大經在《鶴林玉露》卷七評這首詞說:“興中有比,意味更長?!?/span> 值得指出,這首詞在設問這一藝術手法的使用上也是很成功的,它有助于三個比喻的深入人心。所以,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強調指出:“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及與上'一川’二句并用耳?!庇捎谶@首詞在藝術上有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所以賀鑄在當時就獲得了“賀梅子”的美稱。著名詩人黃庭堅曾親手抄錄這首詞放在案頭,把玩吟詠,同時還寫了一首小詩對這首詞給予很高評價:“解道當年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边@首詞也被推舉為《東山詞》中的壓卷之作。
賀鑄(1052~1125),北宋詞人,字方回,又名賀三愁,人稱賀梅子,自號慶湖遺老。漢族,出生于衛(wèi)州(今河南省衛(wèi)輝市)。出身貴族,宋太祖賀皇后族孫,所娶亦宗室之女。自稱遠祖本居山陰,是賀知章后裔,以知章居慶湖(即鏡湖),故自號慶湖遺老。
賀鑄長身聳目,面色鐵青,人稱賀鬼頭,曾任右班殿直,元佑中曾任泗州、太平州通判。晚年退居蘇州,杜門校書。不附權貴,喜論天下事。
能詩文,尤長于詞。其詞內容、風格較為豐富多樣,兼有豪放、婉約二派之長,長于錘煉語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用韻特嚴,富有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部分描繪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曠,語言清麗哀婉,近秦觀、晏幾道。其愛國憂時之作,悲壯激昂,又近蘇軾。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等對其詞均有續(xù)作,足見其影響。
寄賀方回 作者:黃庭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