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才消一句詩
爭名豈在更搜奇,不朽才消一句詩。
窮辱未甘英氣阻,乖疏還有正人知。
荷香浥露侵衣潤,松影和風傍枕移。
只此共棲塵外境,無妨亦戀好文時。
讀晚唐詩人司空圖的作品,發(fā)現他在《爭名》和《攜仙錄》中兩次提出:“不朽才消一句詩”。細細品味,這種說法雖然夸大其詞,有一定的片面性,卻也合乎某些事理,且為不少史實所證明。
南朝宋代詩人謝靈運,愛雕章琢句,白居易批評他“奧博,多溺于山水”(《與元九書》)。他的山水詩多表現士族享樂頹廢的感情,且未脫六朝“玄言詩”流俗,但由于他對自然景物觀察細微,才學又高,詩中不時顯露出語言警新的寫景佳句。如《登池上樓》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便深受后人贊譽。北宋吳可寫道:“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見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一)。金人元好問也詩贊:“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論詩絕句》)。為什么“池塘生春草”這句五言詩竟能流傳千古,倍受稱頌呢?金人王若虛認為,“謝靈運平日好雕鐫,此句得之自然,故以為奇”(見《滹南詩話》卷上),明朝謝榛也說:“謝靈運‘池塘生春草’,造語天然,清新可畫,有聲有色,乃六朝家數……”(《四溟詩話》卷二)。這是中肯的評論。誠然,謝靈運之“不朽”,倒不純乎靠“池塘生春草”這句詩,但后人贊頌這句詩,確實也使他盛名生輝,不朽于世。唐朝詩人王灣,《全唐詩》只存其十首,唯有《次北固山》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被人激賞。“(王)灣詞翰早著,為天下所稱最者,不過一二。游吳中,作《江南意》(即《次北固山》)詩云:‘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詩人已來,少有此句,張燕公(唐朝張說,封燕國公)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見唐朝殷王番《河岳英靈集》卷下)。由于寫了破曉日出,江上早暖,感到春意來急,“置早意于殘晚中”(黃庭堅語,見《詩人玉屑》卷三),真有別開生面之妙,所以倍受人們青睞。晚唐鄭谷寫詩贊道:“一卷疏蕪一百篇,名成未敢暫忘筌。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春末偶題》)。我們后人還記取王灣,恐怕與他的這句詩很有關系。
“山雨欲來風滿樓”,常被大家用來比喻政治氣候突變的預兆或信號,它出自唐朝許渾的《咸陽城東樓》,原詩恐怕沒有多少人能背誦了,獨此一句千年不朽。“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算得千古名句,出自五代南唐馮延巳的《謁金門》,原詞也似乎被人遺忘了。相傳南唐中主李璜曾問詩人:“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這么一問,居然也后世留名,連“干卿底事”也變成了成語。還有“紅杏枝頭春意鬧”,歷來為人們傳誦,它出自北宋宋祁的《玉樓春》。整首詞已不太被人注意,獨此一句出名。宋祁竟因此獲得“紅杏尚書”的桂冠……由此可見,司空圖的所謂“不朽才消一句詩”,是頗含幾分道理的。
我贊同“不朽才消一句詩”這個命題,并不是鼓吹詩寫得越少越好,更不可作學究式理解,果真以為只靠寫一句詩就能留名千古。此語應該包含兩層意味:一是寧可少些,但要好些。俗語道:“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簍。”再是“一句詩”而能“不朽”,正是從千千萬萬詩句中提煉精選出來的。沒有千千萬萬詩句的艱辛積累,怎么能有“一鳴驚人”的不朽名句呢?正如同打仗,“一將功成萬骨枯”(唐曹松《已亥歲二首》之一)??梢?,這“不朽”的“一句”來得何等之殘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