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易楊
芳官從閃亮登場再到異軍突起，最后黯然退場，不知所終。就像一場絢爛無比的煙火，光芒璀璨地掠過大觀園的天空，然后迅速灰飛湮滅，仿佛她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
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宴賓朋，眼看他樓塌了。
一
為元春省親，賈府大興土木，興建了大觀園，并從蘇州買回來十二個小戲子，為貴妃回娘家時表演。
貴妃省親，只是一項臨時性工作。日常生活中的賈府，也沒有太多的娛樂節(jié)目。中秋之夜，最會享受生活的賈母興致盎然，聽曲的品味也頗為不俗：“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須用笙笛，別的一概不用?！?/em>
芳官，就在此時閃亮登場，脫穎而出。過了一段時間，老太妃已薨，各官宦家都對家養(yǎng)戲班解散，賈府自然也不例外。大部分小戲子們已無家可歸，繼續(xù)留在賈府是惟一的選擇。芳官運氣又比其他人要好，賈母親自挑選，“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
賈母能看中的人，毫無疑問都是出類拔萃的。前如襲人以忠誠著稱，晴雯以容貌出眾伶俐拔尖；紫鵑更是宛如黛玉的保護神。這樣看來，芳官在一眾戲子中絕對是鶴立雞群的。
二
芳官，運氣自此開了掛。她被分在了賈府的核心崗位——怡紅院，是多少丫鬟們夢寐以求的工作崗位，錢多活少，仿佛體制內(nèi)。假如芳官安于本分，像唱戲一樣精于業(yè)務(wù)能力，后面的故事，都不會發(fā)生。
芳官進入寶玉的視線，源于一場風波。干娘克扣她的錢，還把女兒洗過頭發(fā)的水讓芳官洗頭，芳官不肯，就大吵了起來。這場風波自然在怡紅院內(nèi)鬧得沸沸揚揚，非得首席大丫鬟襲人出面才能調(diào)停。而芳官因禍得福，她任性散漫的性格，恰好對了寶玉的脾胃。
那么芳官工作狀態(tài)如何呢？顯然，芳官是沒有進入正式工作狀態(tài)的。鐘墜子被她擺弄壞了；連一向圓滑的襲人也看不慣說她，“別一味呆憨呆睡”。
體制內(nèi)的工作，個人工作能力說重要就重要，說沒用也沒用。關(guān)鍵是看這個人是否對了直接領(lǐng)導(dǎo)的脾胃。芳官和干娘大鬧一場，藕官在園中燒紙錢犯規(guī)被寶玉袒護，兩件偶然的事情交織到一起，不經(jīng)意間，她身上的任性、叛逆卻為與眾不同的寶玉所欣賞。于是，芳官迅速走紅，成為領(lǐng)導(dǎo)寶玉面前紅得發(fā)紫的人。
三
芳官紅到什么程度呢？賈環(huán)向她要薔薇硝討好自己的心上人彩云，芳官一時沒找到，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向炕上一擲。賈環(huán)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nèi)，方作辭而去”。
先不論賈環(huán)行為是否妥當，這件事另當別論。但芳官此舉，實在是不高明的很。一個“擲”，反映出她有多么地驕傲。賈環(huán)好說歹說是個少爺，雖然庶出，但也算半個主子。芳官的行為，簡直是對賈環(huán)的侮辱。
果然，茉莉粉替代薔薇硝被發(fā)現(xiàn)。一向不省心，沒事都想找事折騰的趙姨娘，正好借著這個機會，找上門來發(fā)泄一番，何況這件事芳官做得確實欠妥。又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開撕，而且范圍和戰(zhàn)火還在不斷蔓延。
芳官呢，唱戲出身，口齒自然不差。趙姨娘罵她是奴才，她迅速回懟，“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這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狠狠地戳到了趙姨娘的痛處。芳官一起唱戲的小伙伴們陸續(xù)參與，直至探春眼見鬧得太不像話了，出手進行制止，才把這場戰(zhàn)爭平息下來。
然而，口頭上的鋒利占了上風，只是一種短暫的行為。逞一時口舌之快，又知道為自己埋下了多少隱形炸彈呢？
四
和趙姨娘的風波表面上看暫時告一段落，如果此時芳官有所收斂，也就罷了。
不知是寶玉對她肆無忌憚的寵愛和縱容給了她勇氣，還是她自我感覺美貌就是一張無往不行的通行證，反正，芳官在恃靚行兇、恃寵生驕的路上，步子邁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大。
自己在怡紅院混得很得意，什么都不用干，還可以任意地使喚其他小丫頭，這樣的日子，簡直是太瀟灑了。俗話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樣的美差，當然少不了自己的好伙伴。她馬上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五兒。五兒生得嬌弱，如果也能到怡紅院當差，不僅能掙得不菲的工資，還能和自己做個伴。這樣的好事，當然要謀劃。而且，憑著寶玉對自己的喜愛，應(yīng)該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
瞧瞧，別人眼里比登天還難的事情，到了芳官這里，簡直不是事兒。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人比人，氣死人。
芳官也的確找到了這個感覺。第60回，芳官到小廚房傳話，請五兒的娘做一樣素菜。柳家的極其巴結(jié)之勢，“一面進去，現(xiàn)通開火頓茶。”芳官戲弄蟬兒要吃糕，蟬兒不愿，柳家的急忙拿了一塊給芳官，這時的芳官，也囂張到了極致：
芳官便拿了熱糕，問到蟬兒臉上說：問到臉上說：“誰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頑罷了，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闭f著，便將手內(nèi)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擲著打雀兒頑笑。
在寶玉和怡紅院大姐姐們的寵慣容忍下，與眾不同的芳官，一次次縱情放飛自我。
她有飯不吃，叫柳嫂子給自己單做一份送來，柳家的殷勤地送來一個盒子，里面是蝦丸雞皮湯、酒釀清蒸鴨子、腌胭脂鵝脯、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可是她卻嫌油膩。可見，口味都被小廚房慣刁鉆了。
五
怡紅院里的生活，芳官過得愜意非常。她不用干什么活兒，脫離了戲班子，她像一只出了籠的鳥，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
她和寶玉，成了一對好“基友”，雖然沒有什么男女私情。寶玉把她打扮成小廝，混水摸魚到外面的世界去見世面。
群芳宴上，芳官又大出了一回風頭：
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式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jié)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后。右耳眼內(nèi)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
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cè)，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芳官不知道，自己無心之舉，會留下多大的隱患。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的一些不經(jīng)意，早就成了有人的眼中刺，肉中釘，并暗中一筆筆記下了她的小黑賬。曾經(jīng)捧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狠。曾經(jīng)有多咨意，后來就有多失意。
那句話說，運氣越好越要當心。好運氣，不會一直伴著她，也會有用完的一天。
這一天，終于還是到來了。搜檢大觀園，芳官的好日子就結(jié)束了。誰也說不清，背地里告狀的，到底是哪個漸漸看她不順眼的丫鬟，或是某個暗中咬牙切齒的婆子?？傊醴蛉耸且欢ㄒ阉龜f出去的。
此時，那個縱容她、像寵一個小寵物一般寵壞了她的寶玉，卻無能為力，只好說：“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em>
寶玉的這句話，也確是一句大實話。他何嘗不知，芳官被人暗算，樹敵太多。而芳官呢，她不甘心受干娘們擺布羞辱，進水月庵剃頭做了使喚小尼姑。只是，青燈古佛，她會不對想起那些鮮衣怒馬、烈火烹油的日子？
大觀園里，還有多少芳官在前仆后繼？
那個想憑借美貌嫁入豪門上位的尤二姐，最后吞金自盡。
而那個五兒，芳官的好伙伴，還沒來得及用上自己的美貌，就被驚嚇得夭折了。
伶牙俐齒的小紅，也曾張牙舞爪，本想憑著幾分姿色接近寶玉，為自己爭取更多的資源。后來，她及時調(diào)整方向，卻發(fā)現(xiàn)口才和本領(lǐng)才是目己安身立命之本。
美貌是一塊敲門磚，用得不好，便成了兇器。不知道芳官們，是否最后想明白了這一點？紅顏彈指老，霎那芳華。
作者：木易楊。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發(fā)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