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陳惠民想不到的是，他剛下車，姐姐陳秀枝竟在路口等著他。陳秀枝說：“姐在等你呀。”說著就接過了弟弟背上的挎包?！白?，去姐家。”惠民有點(diǎn)驚訝：“到家門口了，我先回家去呀?！?/section>陳姐給他擠眼，拉住他胳膊說：“先去我家吧?！?/section>往村東走進(jìn)姐姐家，一進(jìn)門，陳姐道：“惠民，你坐下聽我說，你媳婦在家養(yǎng)漢子，村里都吵遍了，連我這臉上都發(fā)燒，出門沒法見人哪。我也不是要挑你離婚，可她銀菊做下這見不得人的事，還能怪咱？”惠民臉上掛不住，就說：“我不相信銀菊是那號人……”陳姐奪過話茬說：“還把你念書的，死腦筋。你就不想想，以后你吃上供應(yīng)糧了，還拖個農(nóng)村油瓶咋過嗎？”惠民反駁說：“那么多當(dāng)干部的，老婆都在農(nóng)村，日子不照樣？”說著，站起來提起挎包要走?！敖?，我回去了?！?/section>陳姐趕忙說：“姐給你做飯吃?！?/section>惠民倔強(qiáng)地說：“不了。我回去吃吧?！?/section>惠民走到村西，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銀菊領(lǐng)著小澤黎在家門口玩耍。他心頭一熱邁大了腳步，又見澤黎搖搖晃晃往坡下走，嘴里叫著“爸爸，爸爸……”趕緊趨前將澤黎抱了起來。來到門口，銀菊迎上來取了挎包，就說：“咋才回來?！?/section>惠民說：“碰見姐姐了，去她家坐了一會兒?！?/section>銀菊心里咯噔了一下，說：“快回家，飯都給你做好了?！?/section>惠民說：“哦?！?/section>銀菊給惠民端上黃面、白面、土豆、白菜混合煮的和子飯，將澤黎安置到炕上玩，就對惠民說：“你是不是聽到別人瞎編故事了？”惠民放下筷子，看著銀菊說：“我壓根就不相信?！?/section>銀菊說：“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guī)陀衩窦蚁匆路闶侵赖模@兩年沒吃的，玉民也想幫襯咱家一些，結(jié)果被逮住了。人臭了，別人就往他身上潑臟水……”過年前后，惠民去了陳有慶大隊(duì)長家，又去了幾個同學(xué)家，唯獨(dú)沒有去鄰居姚玉民家。偶爾在門口碰到玉民，也只是禮貌性地打個招呼，彼此各走各的。在這期間，他聽到了關(guān)于銀菊的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當(dāng)然也有說銀菊好的話。他的心中如有一個影子般飄忽不定，這影子抗拒著銀菊，也對抗著自己，讓他情緒低落，再涌不起對銀菊的熱情。過年后他和銀菊帶著澤黎一起去姐家，陳姐對銀菊很冷淡，背過銀菊時，悄悄對惠民說：“唾沫也能淹死人呀。不行就休了她。咱以后還怕找不下個好人家？”整個過年就在一個生冷的影子中度完了。假期結(jié)束了，惠民要去上學(xué)了。臨行前，澤黎抱著他的脖子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呀？”他放下孩子說：“聽媽媽話，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section>但是他卻食了言，不僅一學(xué)期沒有回來，現(xiàn)在放暑假都半個月了還是沒有回來。期間，惠民只給銀菊寫過兩封信，大意都是照管好孩子之類的話，乏善可陳，更沒有夫妻間那種應(yīng)有的溫度。銀菊心里非常憋屈，可這種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的事，又能給誰訴說？她給惠民回信，又是解釋，又是保證，可惠民總是不冷不熱，這讓她心里難過得要死。唉，咱這是褲襠里抹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澤黎問她，爸爸啥時候回來呢？她含混地回答說，八月十五月兒圓，你爸就回來了。可是，就在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陳秀枝來家，說帶澤黎一起過去吃月餅，將孩子帶走了，晚上也沒有送回來。第二天，銀菊買了一斤月餅去陳姐家，要帶澤黎回來。陳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說：“讓娃跟上你，還能學(xué)好？我先管著吧?！?/section>母親失去了管孩子的權(quán)利，銀菊心里猶如風(fēng)箏斷了線，一下子顯得飄蕩無著。她本來想把澤黎搶回來，可是自己哪里是陳姐的對手，而大鬧一場丟人的更是自己呀。她無奈地噙著淚跑回家，關(guān)住門大哭了一場。淚干了，她找出紙筆，將淤積心頭的那些說不清、理還亂的愁情苦緒，道給了陳惠民：我們是從小的玩伴，可謂青梅竹馬。十多年來，我將對你的好感變成了愛，又將愛變成了對你須臾不離的體貼?？晌遗幻靼祝乙怀刹蛔兊膼壅团粺崮愕男哪?？生產(chǎn)隊(duì)整玉民，把臟水潑到我頭上，你說我能站在大街上逢人就解釋嗎？我是有口難辯呀。你清楚，咱們兩家是近鄰，姚叔又是殘疾人，你在家時，我就幫他家洗衣服，你不在家了，我還幫他家洗衣服，難道這就不正常了嗎？姚玉民是給咱家送過紅薯，可我不知道他是偷生產(chǎn)隊(duì)的。這年饉家家沒吃的，孩子到了半夜還嚷嚷著要吃飯，可我拿啥給他做飯呢？玉民是看到我娘兒倆恓惶，也是感念咱幫過他家的恩情，總想報答吧?？蛇@卻成了我們“勾搭成奸”的罪證！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我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只好沒事不出門，連姚叔的死去安葬，我都沒敢去幫忙，這多么不近人情啊。我相信你是愛我的，也不會信那些滿天飛的謠傳。憑借著你的愛，我忍辱負(fù)重地活著，心想著一定把澤黎培養(yǎng)成像你一樣有出息的人?？墒牵腋杏X你的愛像這越來越勁吹的秋風(fēng)，在不斷掃落我身上的葉子，掃掉我心頭的希望。放暑假了，你只說學(xué)校要安排實(shí)習(xí)，現(xiàn)在中秋月兒圓，家家都團(tuán)圓，你怎么著也該回一趟家呀，可你……尤其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大姐竟把澤黎帶了去，不讓我管了。母子分離，這不是往我心頭插刀嗎？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大姐的意思，這是要我的命?。?/section>事已至此，心寒透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將來你畢業(yè)成為公家人了，希望你能找個好姑娘幸福生活。生活得好，就把我忘掉吧；有了煩心事，就到我墳頭來訴說，我就是托夢也會幫你解脫的。澤黎交給你了，希望你把他培養(yǎng)成人，也算了了我的心愿。陳惠民一接到陳有慶打來的電報，立馬就蒙了。他糊里糊涂收拾了一些東西就往車站趕，到了車站才知道票車早發(fā)走了。這可咋辦？他提著包包就往城東回家的方向走，走到城外路口，看看天，日影已經(jīng)偏西，心想，離商湯村二百多里，就是走到明天早上怕也到不了家呀。對了，通往河南的公路不是從舜垣過嗎，咱等個車吧，啥車也行。他眼巴巴地朝公路的西邊張望，砂石路面上，連個汽車影子也沒有。他焦急地等待著，又將陳有慶打來的電報拿出來看，一行大字填在方格內(nèi)，每個字都像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眼睛：銀菊呀，你咋能做下這事呢？陳惠民眼里被刺出了淚。不管別人咋說你，我都保持沉默，就是大姐叫我離婚，我也堅(jiān)決不離。暑假沒回去，是跟同學(xué)去陜西了——這里邊也有自己一點(diǎn)私心，我就是想避開咱商湯村的唾沫星子呀，等屎干不臭了，我也就畢業(yè)了，回去再對你好。可你咋就等不到了呢？澤黎還小，以后誰來養(yǎng)活……一陣馬達(dá)聲傳來，將陳惠民的淚眼吸引了過去。呀，一輛車來了，得擋住它。他趕緊收起電報紙，抹了一把眼淚，一邊向路中間走，一邊招手，那輛嘎斯車不得不停下來。他緊跑幾步，走到司機(jī)跟前說：“師傅師傅，你去哪里，我家里有急事了，撘你一路車吧?！?/section>司機(jī)從搖下的車玻璃里往外看，見他是個斯文人，就問：“你去哪里？”司機(jī)摸了摸脖子說：“哎呀。我去歷山拉木材，到不了商湯呀，還差二十多里呢?！?/section>“沒事，沒事，那也行?！?/section>司機(jī)看了駕駛樓中另外兩個人一眼，對陳惠民說：“那就坐上邊吧?！?/section>“謝謝師傅?！标惢菝褚贿呎f著，一邊就往后車廂上爬。陳惠民上了車，蹲下，車就開動了。風(fēng)吹著惠民的分頭，如一團(tuán)黑色的火焰在撩動。一路顛簸，搖晃得他渾身就要散架了?？墒腔菝耦櫜坏眠@些，他歸心似箭，指望著能早點(diǎn)到家里。他眺望西邊的夕陽，一個紅紅的大圓球在他眼里蹦跳，已經(jīng)跳上了山頭，正像山后逃去。陳惠民一看到了一個岔路口，朝北就是去歷山的道了。他撲通跳下來，向師傅道了謝，汽車朝北拐了。他繼續(xù)朝前走，約莫一個時辰，圓圓的月亮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他回到了家里。陳有慶是本族一個遠(yuǎn)房叔叔，在家里料理喪事，一見惠民回來，劈頭就說：“你看看，這弄得是啥事么！”惠民吊著臉，沒有吭聲，見炕上用被子蓋著銀菊，就撲過去，掀開被頭，抱住銀菊的頭就哭，哭聲震落了房梁上的塵土，震得一屋子人的心頭發(fā)顫。陳有慶叫人拉起惠民，說：“起來咱說事吧。銀菊臨終給你寫了遺書，你先看看。多好的一個媳婦，硬是被屈枉死了?！?/section>惠民接過遺書，坐到別人讓開的椅子上，就著桌上的煤油燈看起來。那白紙藍(lán)字仿佛是一洼水，灌進(jìn)惠民的腦瓜，又從眼里流出來，兩行熱淚在燈光中閃出亮澤。突然，他哇的一聲又哭開了，嘴里就說，“都是我不好呀，是我害了銀菊……嗚嗚……”陳有慶說：“也不全關(guān)你，還有那些嚼舌婦。吃咸的沒干的，盡他媽的搬弄是非！”陳秀枝帶著澤黎過來了。惠民一見他姐就說：“你干的好事！”陳姐挑起眼角說：“我……”不知道她想說什么，當(dāng)他看見陳有慶時，硬生生將話憋了回去。惠民摸著兒子的頭，無言以對，眼里的淚花卻在翻騰了。澤黎說：“爸爸，我媽媽咋了？是睡著了嗎？啥時候醒來呢？”惠民一把將兒子抱在懷里，嗚嗚哭起來。澤黎見爸爸哭，也跟著哭了，嘴里叫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安葬楊銀菊的前一天，陳惠民親手用毛筆將妻子留下的遺書抄錄在三張白紙上，貼在了大門口，他要讓人們知道，銀菊是清白的，銀菊是無辜的，銀菊是被一些嚼舌婦的唾沫星子淹死的。他還為銀菊編寫了一副挽聯(lián)：安葬的那天晚上，舜王鄉(xiāng)突降暴雨，黃河咆哮，如一匹奔騰不羈的野馬，沖上堤岸，沖毀了商湯南邊一片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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