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無論你是誰,都逃不脫輪回。天地萬物,如四季常在,有了春花,又度過了炎夏,再來到碩秋,又難免步入寒冬,他,一個藏書人,就像一支河邊的蘆葦,外面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似乎在洗刷大好時光,慢慢地,須發(fā)皆白,不用多說,人漸漸到了風(fēng)燭殘年之時。
每日,天沒有大亮,他早早起床,不為別的,就是希望眼睛能夠睜開,迅疾走到書房,哪怕是瞅上一眼,也會一整夜懸著的心放下。是的,在外人看來,他就是個天大的廢物,什么事都做不了,除了喜歡買書、看書、藏書外,實在沒有多大的本領(lǐng),不像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達官貴人、市井之徒,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干著許多偉大的事。
“你呀,你呀,枉費了來到世上一遭,就不會到外面鉆營、鉆營,就知道躲到家里,前世不知是不是縮著頭的烏龜,我都為你的無聊感到難過……”只要老伴睜開眼,做起來,在廚房忙起來,抱怨聲似乎沒有斷過。
他的內(nèi)心如亂麻一般,書漸漸地變成了可怕的大山,壓在身上,幾乎喘不過氣來。別看從教師崗位上賦閑下來才幾年,人似乎衰老了許多,尤其是嚴冬到來,寒風(fēng)肆虐之時,仿佛看到了歲月盡頭一般。
“假如哪一天,上氣接不到了下氣,我的可憐的書會怎樣呢?是不是如大街上的流浪狗一樣,自生自滅呢?……”他這些天老是在做夢,夢里,書房沒有了,一大批、一大批的書被送的送、扔的扔,沒有人在乎,儼然就是個大大的累贅。
等到夢醒后,渾身上下,都浸透了汗,他不由得暗自慶幸,到底還活著,書房里的一切還完好無缺的。別看是短短的幾分鐘,他卻積蓄了一天的快樂,等到老伴兒醒來,花言巧語中,似乎聽到了許多弦外之音。說千說萬,只有一個:書買了這么多,能夠全部讀下來嗎?如果讀不下來,似乎就沒有買的必要。
他知道,書與人有時相遇是種緣分,不一定要一字一句都讀下來,更沒有必要都記在心上,就像寬闊無比的大海,我們又有什么必要去了解里面到底藏著多少寶物,到底由多少水滴聚集而成。只要站到書房里,哪怕是稍微吸一口氣,就似吃了人參果一般,不知書的人,又怎么知道呢?
當然了,世上真正有資格藏書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大富翁,可惜的是,許多大富翁未必喜歡藏書,而恰恰相反,是那些窮得叮當響的人,才會在書的世界里遨游。藏書就像釣魚,如果想要得到最大的樂趣,有時難免就會花費許多不必要的經(jīng)費。不要小瞧買書的支出,稍微手指縫寬敞一點,可以說,一年花上上萬元,千萬不要奇怪。
可能讀書的人,心底還算不怎么世故,自然在心儀之書上敢于花錢。有人說,讀書人的錢,賺起來完全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說真的,他自從喜歡上了藏書之后,每天都喜歡到有書的地方去逛逛,稍不注意,就會把一個月的零花錢都花光了。等到書買回來,又不免擔(dān)憂起來,到底書該放在哪里呢?
自古以來,世人皆為有沒有立足之地而皺眉苦惱,殊不知,書在一個普通的家庭,漸漸成了主角,似乎也未必是一大幸事。書香門第,他在書房里塞滿了之后,才頓然明白,那絕對是大戶人間能干的事,一戶平常人家,有著稍許幾本,那也不過是百草園里的幾朵郁金香,點綴罷了。
老伴兒沒少在書的問題上與他爭執(zhí),可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天塌下來,就這么一個愛好,又怎么可能說戒就戒掉呢?用老伴兒的話說,如果把買書的一半精力用來鉆營,就不會如此潦倒不堪,混到最后退休下來,還不過是老教師一枚。哪里像那些同學(xué),官愈做愈大,生意愈做愈紅火。
他老是細細碎碎夢見一些破落戶藏書家,什么陶淵明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拽著破書,在咿咿呀呀地讀著之乎者也,吟著三兩句淡而無味的詩句,什么陸游在寒風(fēng)瑟瑟的夜晚,幾乎沒辦法睡覺,望著滿屋子塞得滿滿的書,還在擔(dān)心國家的安危,什么蒲松齡,一輩子都想著如何考取功名,卻又屢屢不中,簡陋的房子里,就那么幾本破書,不知那漆黑的夜晚,萬一沒有了燈油,會不會拿出來,撕下幾頁,點亮一絲絲螢蟲之光……
“如果是官宦人家,那該多好呀!”他常常為一絲的雜念而羞恥,似乎讀書人就不應(yīng)該與富貴有多大關(guān)系。不知為什么,書房到底是金貴的地方,自己拿著可憐巴巴的退休金,似乎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尷尬。
“也不知書房里還有多少空間,我還可以買多少書……”他瞅著書擺得亂七八糟的樣子,有時難免會心急氣躁起來,往往會上上下下去清理。當然了,書就像一個稀罕物,你歇上幾天不去理會,就會慢慢地變了形,就像一只流浪狗,丑得不得了。
“難怪李敖先生每年都要把一些沒有用的書清理出去,而不是任意放在那里……”他愈來愈覺得先生之行為才算是真正的藏書大戶,至少在碎片化時代,紙質(zhì)書盡管成幾何級數(shù)的增長,可真正愿意讀的人卻少得可憐,人們似乎整日里都是一部手機左右一切,只要有時間,手機幾乎包攬所有。
正因為如此,他幾乎不買什么新書,只是時不時到舊書店去逛逛,為啥呢?新書貴得只能望而卻步,只有舊書,才能買上幾本。沒想到,積少成多,竟然達到八千本之多,他嗜書如命,當然也擔(dān)憂起書房的未來。
“我可憐的書,幾十年后,又會到哪里去呢?”他從夢中醒來,走向書房,嘀嘀咕咕地說著,生怕響動驚擾了老伴。
哪里知道,老伴就像他的克星,只要他在書房里稍微深吸一口氣,馬上醒來,新的一天又來到了……(錢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