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云輝
“啟稟圣上：陜西四路都總管兼經(jīng)略、安撫、招討使鄭戩，上疏彈劾現(xiàn)任慶州知州滕宗諒在擔任涇州知州期間，肆無忌憚'枉費公用錢十六萬緡’，請求朝廷嚴加懲處！”
“啟稟圣上：監(jiān)察御史梁堅彈劾，滕宗諒'用過官錢十六萬貫，有數(shù)萬貫不明，必是侵欺入己！’請求朝廷查處！”
一個小小知州，竟敢將數(shù)萬“公用錢”占為己有，實屬大案要案。宋仁宗高度重視，當即委派燕度組成專案組，到事發(fā)地徹查此事。
燕度在前往西北途中，一遍遍研讀滕宗諒檔案：“滕宗諒，字子京，河南人，與范仲淹同年舉進士?！?/span>
滕宗諒經(jīng)范仲淹力薦，通過朝廷考試升任京官，成為掌管皇帝衣食行等事的身邊人。宋仁宗13歲即皇帝位，但軍國事務(wù)大權(quán)均被皇太后劉娥牢牢掌控，對鵲巢鳩占的劉娥恨得暗中咬牙切齒。滕子京深體圣意，利用內(nèi)宮失火案大做文章。
他先勸諫朝廷罷免所有縱火嫌疑犯，成功使宋仁宗“罷詔獄”，繼而將矛頭直指垂簾聽政的太后劉娥：“大宋以火德而稱王，天下失火的根本就在于國家政治失去根本（暗指劉娥牝雞司晨）。因此，臣懇請'太后還政！’”劉娥駕崩后，宋仁宗登上皇帝寶座，破格提拔滕宗諒等曾請求劉娥還政的官員。
去除劉娥這根韁繩后，血氣方剛的宋仁宗恰似撒歡的野馬，處理朝政之余，不是沉溺于通宵達旦的宴飲，便是在后宮佳麗花叢中盡情播種，弄得腰膝酸軟腎虧，上朝一副滿臉倦色、眼圈烏黑、瘦骨嶙峋的酒色之徒模樣。他聽取朝臣匯報時無精打采，下達指示時信口開河。
滕宗諒身為諫官，對宋仁宗違背初心的荒唐行為憂心如焚，直言不諱勸諫宋仁宗遠離美酒與艷女以愛護龍體。因諫書“語太切直”，滕子京被惱羞成怒的宋仁宗轟出京城,輾轉(zhuǎn)各地任職。
燕度在檔案中發(fā)現(xiàn)，滕宗諒在各地任職期間表現(xiàn)良好，尤其舍得投資教育。他在擔任湖州（今浙江湖州市）知府期間，“大興學(xué)?！?，使多年湖州“學(xué)者傾江、淮間?！钡牵萁逃靡燥w躍發(fā)展的前提，是滕宗諒一擲千金“費錢數(shù)十萬?！憋@然，滕宗諒在大手筆投資教育時，存在違規(guī)違法使用“公用錢”嫌疑。
“公用錢（又稱公使錢）”是朝廷根據(jù)州郡大小、下?lián)芨鞯毓俑糜诠珓?wù)應(yīng)酬需要的辦公經(jīng)費。為防止各地主官雁過拔毛，朝廷對公用錢的使用有明確規(guī)定：必須由知州與通判（今副市長兼任紀監(jiān)委主任）聯(lián)署簽字，每筆支出必須詳細入賬以備審計。
滕宗諒“志大材高，名聞當世”，一貫意氣用事，灑脫不羈，自信滿滿，根本不屑于與通判等人溝通，大筆一揮，便將數(shù)十萬公用錢撥付教育部門。雖然他自恃清高且問心無愧，但一手遮天的行為難免引起同僚猜忌，被嚴重懷疑暗中吃回扣或大撈好處。因此，當滕宗諒接受離任審計時，湖州通判與部門負責人都拒絕在審計報告上簽字。
滕宗諒一意孤行違規(guī)使用公用錢，也為其后遭貶埋下伏筆。燕度更從此事中發(fā)現(xiàn)，滕宗諒有違規(guī)使用公用錢的前科。
燕度的專案組抵達涇州（今甘肅州涇川北），展開全面調(diào)查。
數(shù)年前西夏大舉進犯時，滕宗諒被緊急任命為涇州知州，負責防御西夏東侵。宋將葛懷敏率部迎戰(zhàn)西夏軍，因“輕率昧于應(yīng)變”，在定川寨（今寧夏固原西北）全軍覆沒。西夏軍趁機“長驅(qū)抵渭州（今甘肅平?jīng)觯?，幅員六七百里，焚蕩廬舍”，致使“諸郡震恐?！?/span>
滕宗諒因“城中兵少”，悄悄征集數(shù)千農(nóng)民至城內(nèi)，換上戎裝守城，極大鼓舞了人心和士氣。他又出重金招募智勇雙全的當?shù)赜率浚钏麄兩钊霐澈髠刹閿耻姟斑h近及其形勢。”他將情報匯總后，無私地以公文方式轉(zhuǎn)發(fā)給附近郡守參考。
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安撫使范仲淹“自環(huán)慶引蕃漢兵來援”，逼迫西夏軍“屠掠民畜而去?！睆姅畴m退，但涇州城上空莫名其妙“陰晦十余日”，濃重的黑云壓頂及無休止的風沙肆虐，壓得涇州軍民難以喘息，情緒憂愁沮喪。滕宗諒為驅(qū)散愁云，“乃大設(shè)牛酒迎犒士卒?！蓖瑫r，他到佛寺為戰(zhàn)死沙場的十余名宋將及近萬名宋軍亡靈大作法事，并優(yōu)厚撫恤將士們的妻兒，終于使“邊民稍安?！狈吨傺头浅Ｐ蕾p他的才華，被召回朝廷前，力薦滕宗諒接任慶州（今甘肅慶陽市）知州。
燕度查明，滕宗諒鎮(zhèn)守涇州期間，征集數(shù)千農(nóng)民冒充官兵守城、招募勇士充當間諜、殺牛擺酒犒勞士兵、大作法事、厚撫陣亡將士妻兒，所有開銷均來自公用錢。
燕度立即率專案組奔赴慶州，與向朝廷檢舉彈劾滕宗諒的鄭戩聯(lián)手辦案，決定異地辦案，將滕宗諒從慶州帶至邠州(今陜西彬縣)接受調(diào)查。
滕宗諒聞訊氣炸了肺。他素來“豪邁自負，罕受人言”，自湖州到?jīng)苤葜钡綉c州，一直我行我素使用公用錢。他到慶州赴任后，按照治理涇州的慣例，用錢收買賞賜當?shù)厣贁?shù)民族首領(lǐng)，慷國家之慨資助“游士故人?！彪谡彏楸苊膺B累被賞賜饋贈者，腦子一抽，將慶州“公用錢賬簿”一把火燒個灰飛煙滅，徹底毀滅證據(jù)。
燕度大怒，率專案組審訊滕宗諒。滕宗諒一口咬定在涇州任職期間，僅動用了區(qū)區(qū)三千貫公用錢用于招待“諸部屬羌之長千余人。”燕度深知他避重就輕，逼問他為何做賊心虛焚燒慶州公用錢賬簿。滕宗諒無言以對，一個勁兒翻白眼。
失去賬簿這個物證，燕度便從人證入手。他令專案組將所有與滕宗諒有牽連的人悉數(shù)逮捕審問，“枝蔓勾追”，大肆抓捕，用盡“邠州諸縣枷杻”，使“囚系滿獄?！毕右煞競兌贾蕾~簿已被滕宗諒燒毀，異口同聲喊冤，拒不招認。燕度無計可施，只得灰溜溜回朝匯報專案組工作。
宋仁宗聽取匯報后，召集群臣商量處理意見。以樞密使為首的一方建議從重從嚴處罰，“欲深罪滕宗諒”。副宰相范仲淹等人“則力爭而寬之”，且力證合理使用公用錢為本朝慣例。宋仁宗念及舊情，聽取范仲淹建議，從輕發(fā)落滕宗諒“止降一官”，改任虢州知州。
御史中丞王拱辰堅決反對這種不痛不癢的處罰，堅請朝廷賞罰分明：“滕宗諒在邊防重地為官，竟然明目張膽'盜用公使錢’，僅受'止削一官’處罰，明顯不公！”他越說越來勁，公然威脅宋仁宗，如果不重罰滕宗諒，他便不再入朝，請求外放。
次日，王拱辰果然“即家居，求自貶”，御史們相繼“奏劾宗諒不已”。宋仁宗迫于御史臺壓力，只得“用御史中丞王拱辰之言”，重新“徙知虢州滕宗諒知岳州（今湖南岳陽)。”
是金子，在哪兒都發(fā)光。滕宗諒謫守岳州后，“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被盛贊為“治最為天下第一。”
于是，滕宗諒決定重修岳陽樓。吃一塹長一智，他不敢再動用公用錢，創(chuàng)造性采取官府介入民間借貸糾紛方式籌集資金的措施。他針對當?shù)乩腺嚇O多現(xiàn)狀，發(fā)布官府公告：“所有債主如果愿意將自己部分債權(quán)捐獻官府用以重修岳陽樓，官府即協(xié)助債主催討債務(wù)。”此舉使“民負債者爭獻之，所得近萬緡”，受到司馬光充分肯定：“滕宗諒知岳州，修岳陽樓，不用省庫錢，不斂于民?！?/span>
滕宗諒親自掌管這筆巨款，但“不設(shè)主典案籍”，意即會計出納一身擔。這種違反財經(jīng)紀律的做法自然招致不少非議，被人認為從中撈了不少油水。但是，岳州百姓卻“不以為非，皆稱其能?！?/span>
三年后，滕宗諒因政績卓著，被調(diào)任蘇州知州，“未逾月，江浙間喧然稱有神明之政?！?/span>
滕宗諒性格豪邁，樂善好施?！凹白洌瑹o余財”，足證其挪用公用錢和重修岳陽樓資金，都沒有飽中私囊。
雖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史料中并無滕宗諒貪腐證據(jù)，反倒是所到之處政績斐然。所以，滕宗諒是個有才任性的代表，也是個瑕不掩瑜的好官。
但是，滕宗諒剛愎自用，缺乏對法律法規(guī)的敬畏，明目張膽破壞財經(jīng)制度，這是任何時代都無法容忍的錯誤！
【作者簡介】許云輝，男，1984年7月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且于同月入職杏壇,2022年10月退休。曾出版專著兩部，在省級以上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文章近百萬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