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云輝
公元617年2月初，河南鞏縣城南，天寒地凍。沖天烈火映照下，“額銳角方，瞳子黑白明澈?！钡睦蠲苤镜靡鉂M登上壇臺，坦然接受瓦崗寨義軍領(lǐng)袖翟讓“推（李）密為主，號為魏公”的建議，“設(shè)壇場，即位，稱元年?！?/p>
翟讓創(chuàng)建的瓦崗義軍經(jīng)數(shù)年打拼，已經(jīng)滾雪球般壯大至數(shù)十萬人，牽制并殲滅隋王朝大批軍隊，幾乎控制河南全境，徹底隔斷東都洛陽與江都的聯(lián)系，把隋煬帝摁死在江都一隅。
作為瓦崗軍的新任領(lǐng)袖，李密起手就抓了一把幾乎可以令他在逐鹿中原時獨占鰲頭、甚至足以改朝換代的好牌。結(jié)果，他先親手葬送瓦崗軍前程，降唐后又把自己送上斷頭臺，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他過山車般的經(jīng)歷，與投奔梁山并奪取領(lǐng)袖地位最終死于非命的宋江如出一轍。令人感嘆：歷史，的確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李密為何將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爛？
李密因出身“皆知名當代”的貴族世家，得以入宮充當侍衛(wèi)。隋煬帝見侍衛(wèi)中這個“黑色小兒”眼珠子總在滴溜溜亂轉(zhuǎn)，遂將他趕出侍衛(wèi)隊伍。李密稱病在家，“專以讀書為事?！?/p>
李密曾在游人如織的長安街頭騎著黃牛，左手攬韁繩，右手讀《漢書》，反復(fù)閱讀《項羽傳》，忽而掩卷沉思，忽而手舞足蹈，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留下“牛角掛書”佳話。
長大后，李密志趣識見遠超同輩人且“多策略?！彼翡J意識到亂世將至，未雨綢繆散盡家財“養(yǎng)客禮賢”，堪稱隋版及時雨。他自評才能足以“攬?zhí)煜掠⑿垴S之，使遠近歸屬?！?/p>
公元613年，禮部尚書楊玄感趁隋煬帝討伐高麗且“天下騷動”之機，起兵反隋，恭請李密出任軍師。
（隋煬帝）
李密審時度勢獻上中下三策，繼而勸諫楊玄感取消稱帝之心，建議楊玄感“引軍西入”以避隋軍追擊，竭力反對楊玄感圍攻陜縣弘農(nóng)宮，表現(xiàn)出高超的戰(zhàn)略眼光。
楊玄感兵敗后，李密與心腹王伯當?shù)取盀椴墩咚@?！崩蠲茉谕局猩縿颖娙怂艡C脫逃，又收集錢財買通看守，“遂夜亡去?！碧拥交搓柡?，李密“變姓名為劉智遠”，以“教授諸生自給”，過著“削木皮為食”的清苦日子。
劉老師“經(jīng)數(shù)月，郁郁不得志”，與在江州服刑的宋江一般“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彼谓砗笤跐￡枠穷}寫反詩，劉老師也在陋室創(chuàng)作一首五言詩直抒胸臆：“'……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姵啥聰?shù)行。”雖未如宋江似的直書“鄆城宋江作”，但詩作傳出后，被官府定性為反詩。李密為躲避追捕，再次潛逃，最終攜王伯當?shù)刃母雇侗荚跂|郡“聚黨萬余人”的瓦崗寨首領(lǐng)翟讓。
李密勸諫翟讓：“當下君王昏庸，天怒人怨，征伐遼東使得精兵喪盡，絕交突厥導(dǎo)致自斷強援，當年劉邦與項羽爭奪天下的良機再現(xiàn)。'以足下之雄才大略，士馬精勇，席卷二京，誅暴滅虐，則隋氏之不足亡也。’”
翟讓如撥云見日，令李密到附近說服各路小股義軍歸順瓦崗寨。李密憑仗先前仗義疏財?shù)募皶r雨聲威和出眾口才，將周圍大小義軍悉數(shù)吸引到瓦崗寨，極大增強了瓦崗寨實力，也使自己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quán)。
瓦崗軍缺乏戰(zhàn)略目光，一直做著“掠公私船，掠商旅”的山大王營生。李密決心改變瓦崗寨這種“耗子娶妻——小打小鬧”現(xiàn)狀。他建言翟讓：“我軍不應(yīng)坐等圍剿，必須攻取中原戰(zhàn)略要地滎陽。滎陽西面的鞏縣，有朝廷的戰(zhàn)備糧貯存基地洛口倉。我軍如攻克洛口倉，不僅衣食無憂，且能威逼東都洛陽，處于攻守自如之地。然后休整部隊，籌集糧草，發(fā)展力量。待到兵強馬壯之時，再與別人爭奪天下！”翟讓深以為然，率軍“破金堤關(guān)，掠滎陽諸縣城堡，多下之?！?/p>
瓦崗軍節(jié)節(jié)勝利，招致隋將張須陀率部征討。翟讓因曾被張須陀打得落花流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聞知張須陀進剿，竟然“大懼，將遠避之。”
李密挺身而出：“張須陀有勇無謀，驕橫狠毒，在下卻視他如草芥。翟公您只管列隊觀戰(zhàn)，看在下如何略施小計，將其手到擒來！”
李密與翟讓如此這般耳語一番后，親率二十名游騎兵偵查敵情，令“兵千余人于木林間設(shè)伏?！钡宰屢烙嬃嘘嚺c張須陀交戰(zhàn)，故作不敵敗退。張須陀果然中計，急令全軍追殺。李密率伏兵從背后掩殺，翟讓回頭迎擊，李密“與讓合擊，大破之，遂斬須陀于陣?！贝艘凼估蠲芤粦?zhàn)成名，被視為文武雙全的奇才。翟讓心悅誠服，“分兵與密，別為牙將，號蒲山公?！?/p>
李密擁有自己的嫡系部隊后，展現(xiàn)出卓越的軍事才能。他治軍嚴整，令行禁止，勤儉樸素，深孚眾望。他把每次作戰(zhàn)中繳獲的錢財或物品全部分賞部下，“由是人為之用”，威望日益提高，與宋江隱然成為梁山實際領(lǐng)袖一樣，李密也逐漸成為瓦崗寨二把手。
李密力諫翟讓趁此天下大亂之機“親率大眾，直掩興洛倉，發(fā)粟以賑窮乏，遠近孰不歸附？百萬之眾，一朝可集，先發(fā)制人，此機不可失也！”計劃獲準后，李密親率“精兵千人出陽城北，逾方山，自羅口襲興洛倉，破之?！卑傩章動崳瑲g天喜地奔走相告，使李密的隊伍陡增“至數(shù)十萬。其后，李密率部抗擊官兵“步騎二萬五千”，以靈活機動的戰(zhàn)術(shù)“一戰(zhàn)破之”，令“東都震恐?！?/p>
李密在瓦崗寨的聲望由此達到巔峰，翟讓自愧不如，誠心主動讓賢，“推密為主，號為魏公。”李密假意推脫后，華麗變身為瓦崗寨名正言順的新領(lǐng)袖。
各路義軍如百川歸海般歸順瓦崗，使李密實力大增。他“親率兵三萬逼東都”，大敗隋軍后，又發(fā)出檄文，“列煬帝十罪，天下震動。”
隋將王世充奉詔率五萬精兵強將反擊，李密與王世充對峙百余日，展開劇烈拉鋸戰(zhàn)。瓦崗軍因傷亡慘重，開始士氣低落。
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在瓦崗軍迎戰(zhàn)官軍時，翟讓的舊將們出于私利，總在攛掇翟讓奪回軍權(quán)。翟讓心胸寬廣，一心一意力挺李密。李密得到密報后，卻“耗子別手槍----起了打貓的心思?！?/p>
李密設(shè)下鴻門宴，將翟讓與隨行親信悉數(shù)斬殺，再將徐世勣與單雄信等猛將收入麾下，令親信王伯當?shù)热朔纸y(tǒng)其眾，開展過一系列安撫人心的活動。但翟讓之死，令瓦崗軍內(nèi)部“諸將危疑?！崩蠲軞⒌宰?，無異于親手種下瓦崗軍猜忌的種子。
李密的巔峰時期，“據(jù)鞏、洛之口，號百萬之師”，將進剿的王世充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儼然成為眾望所歸的真命天子候選人。李密自負“其強盛，欲自為盟主，乃致書呼高祖（李淵）為兄，請合從以滅隋?！崩顪Y因時機未到，一笑了之。
恰在此時，宇文化及在江都勒死隋煬帝，立秦王楊浩為傀儡皇帝后，自率十萬大軍北上。朝廷“七貴”不甘示弱，擁立留守洛陽的越王楊侗即位。楊侗不滿王世充專橫跋扈，欲借李密之刀除之，于是冊封李密為“太尉、尚書令、東南道大行臺行軍元帥、魏國公”，令其先消滅宇文化及，“然后入朝輔政?！薄?/p>
李密為避免兩線作戰(zhàn)，只得接受冊封，率部東討宇文化及，打得宇文化及潰不成軍。而王世充趁李密與宇文化及鷸蚌相爭時，大力消滅異己，獨攬隋廷朝政。李密擊敗宇文化及后，不愿入朝覲見，率部返回根據(jù)地金墉城。
此時的李密早已驕傲自滿，喪失銳氣。他致力清除翟讓舊部，大力提拔親信，且不再將戰(zhàn)利品分發(fā)部下，使瓦崗軍將領(lǐng)離心離德。他不再采納徐世勣等人的良諫，偏信貪財好色的邴元真等人，導(dǎo)致瓦崗軍內(nèi)部矛盾重重，開始軍心渙散走下坡路。
瓦崗寨內(nèi)憂未止，官兵外患又至。王世充再次大兵壓境，強渡洛河，李密令王伯當據(jù)守金墉城，親率精兵到偃師迎戰(zhàn)。雙方在邙山下展開決戰(zhàn)。瓦崗軍節(jié)節(jié)敗退，士氣低落。
瓦崗寨猜忌的種子終于在內(nèi)憂外患中生根發(fā)芽，許多將領(lǐng)因?qū)蠲苄拇娌粷M，趁機歸順王世充，致使瓦崗軍一敗涂地，土崩瓦解。李密逃到武勞關(guān)，見到王伯當時羞憤難禁：“兵敗矣，久苦諸君！我今自刎，請以謝眾。”王伯當“抱密，號叫慟絕，眾皆泣，莫能仰視?！?/p>
李密最終接受建議接受部下建議，率二萬多部下歸順唐王李淵。李淵大喜，“遣使迎勞，相望于道?！?/p>
李密率部歸順后，被封邢國公，任光祿卿，還娶李淵表妹獨孤氏為妻，被李淵稱呼為弟弟。李密卻始終不甘寄人籬下，總想恢復(fù)失去的天堂。
正巧，李淵得知瓦崗寨舊將投降王世充大都是迫不得已，便令李密率本部人馬“往黎陽（今河南?？h），招集故時將士?！崩蠲芘c王伯當東行至稠桑驛時，突然接到李淵令其返回的手令?！懊艽髴?，謀將叛?！彼活櫷醪?shù)姆磸?fù)勸阻，一意孤行率部投奔舊將。
熊州（今河南宜陽縣）副將盛彥師聞訊，率部設(shè)伏，全殲李密所部，“遂斬密，時年三十七。王伯當亦死之，與密俱傳首京師。”李密的死法，與宋江被朝廷毒殺如出一轍。
李密“期月之間，眾數(shù)十萬，破化及，摧世充，聲動四方，威行萬里?！彼罃惩跏莱湟补娫u價“李密天資明決，為龍為蛇，不可測也。”《舊唐書》以惋惜口吻道：李密降唐時，“猶存麾下數(shù)萬眾?！比绻堋叭ゲ录?，疾趣黎陽，任（徐）世勣為將臣，信魏徵為謀主，成敗之勢，或未可知?！?/p>
由此可見，李密從呼風喚雨的一代梟雄淪落為命喪荒野的悲劇人物的根本原因，就是“猜忌”。因為猜忌翟讓，他才下狠手設(shè)鴻門宴害死翟讓。因為猜忌翟讓舊將，他才埋下瓦崗寨內(nèi)亂的種子。因為猜忌李淵，他才恩將仇報決定叛唐。
《隋書》定性李密：“志性輕狡（輕佻而狡詐），終致顛覆”，屬于陳勝和項羽一類的人物?！杜f唐書》則毫不客氣說他與項羽相比，“文武器度即有余，壯勇斷果則不及?！?/p>
李密“謀無不中，量無不容，蓋非唐初君臣所能及！”唐初學者徐文遠贊道：“魏公，君子也，能容賢士?！弊阋娎蠲苘娛虏湃A出眾且善于招賢納士。
所以，已改稱李勣的瓦崗舊將徐世勣得知李密死訊后，上表“請收葬，詔許之。高祖（李淵）歸其尸，勣發(fā)喪行服，備君臣之禮?！痹岫Y上，李密的“故人哭之，多有歐（嘔）血者?！?/p>
古往今來，陳勝、項羽、李密之類的梟雄層出不窮，他們雖有某方面出眾才能，但因為其理想僅為滿足“一心只想做帝王”的個人野心，失道寡助，最終身敗名裂亦在情理之中。
故，當權(quán)者若身在高位，雖才華橫溢卻如李密般“猜忌”與“輕狡”，為升官發(fā)財?shù)葌€人私欲無所不為。那么，重蹈李密這類人的覆轍，僅僅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作者簡介】許云輝，男，1984年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現(xiàn)為云南省保山一中教育集團高級講師。曾出版專著兩部，在省級以上文學刊物發(fā)表文章六十余萬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