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清以后,作為有重要影響的文化與氣節(jié)世家的老桐城方家(桂林方),可謂多災多難?!赌仙郊芬话福桨畜@無險地出獄,從此成為天子近臣。如果說方家的榮光全讓方苞一個人占去了的話,那么,那些政治災難將由誰來承擔呢?
名單可以列出一串。無疑地,方式濟是其中典型的一位。
“卜魁”這個地名,對今天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顯得非常陌生。但在清代士子心目中,這是一個令人膽顫心驚毛骨悚然的名字。卜魁就是今天的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在當時,卜魁和寧古塔一樣,都是流放者的地獄。
卜魁,被稱為絕域,再向北走,就沒有人煙了。這里赤地千里,風沙彌漫,有著曠古的空曠和蒼涼;氣候惡劣,一年里有大半年時間被冰雪覆蓋,天寒地凍。這里是適合野狼生存的地方。
然而,就是這樣的荒涼之境,清政府的流放大軍卻連綿不絕,一個又一個披枷之人,或因冤案,或因文字獄,蓬頭垢面,滿面風塵,從遙遠的京城前赴后繼地來到這里。在他們之中,不乏聲振朝野的官員、大儒和曾經(jīng)風流倜儻的江南名士。
卜魁,一個改寫生命的地點。
康熙朝的文字獄并不多,“文禁稍寬”,但并不是說文禁不存在了,如果觸到了統(tǒng)治者的痛處,一樣會有大禍臨頭。戴名世《南山集》中涉及南明三王年號、前明太子等最敏感的政治話題??滴跷迨辏?711年),戴名世《南山集》案發(fā)。貢生出身、官至內閣中書與工部主事的方登嶧在此案中被判流戍黑龍江。原因是,他的父親方孝標從寧古塔赦歸后,曾游歷云南、貴州,寫成《滇黔紀聞》,記錄了明季清初的一些時事。戴名世在《南山集》一書中引用方孝標書中的部分內容。方孝標被開棺戮尸,其子流放。
方登嶧要流放卜魁,他的兒子方式濟慌了神。方式濟,字渥源,號沃園,今樅陽縣義津鎮(zhèn)人。方式濟和方苞屬同一輩份,他們應該算是堂兄弟,方大美是他們共同的高祖。方式濟七歲喪母,他自幼發(fā)憤苦讀,擅長詩文,精于繪畫,于康熙四十八年考中進士,任內閣中書,可以說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南山集》案發(fā),一切都改變了。方登嶧流戍黑龍江,是方家歷史上第二次被流戍的長者。當年,方式濟的祖父方孝標和曾祖方拱乾流放寧古塔。已經(jīng)長眠九泉之下的祖父被挫骨揚灰,自己和父親又重復五十年前祖父和曾祖流放的厄運。方家子孫輩輩罹難,讓人唏噓不已。
現(xiàn)在,方式濟如何忍心讓老父獨自出關?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選擇,他決定陪著父親一道流放去卜魁。他摘掉頂帶花翎,脫下朝服,穿上布衣芒鞋,開始了侍父流放的生涯。離鄉(xiāng)之前,方式濟作了一首《遠行曲》:“結束語僮仆,雞鳴看天曙。辭我鄉(xiāng)里親,曳屨出門去。出門口無言,寸心煎百慮。……行行將何之?白日沙飛路。”
當年,方式濟的祖父和曾祖在寧古塔流放三年后,蒙赦召歸。如今,父子倆再次背井離鄉(xiāng)。他們會像前輩那樣幸運嗎,歸鄉(xiāng)之日又在何時?方式濟《望見卜魁城》:
一片沙昏數(shù)尺墻,斷埤煙景亦蒼蒼。怪來戰(zhàn)馬防秋地,說是書生送老鄉(xiāng)。
五十三亭燕樹隔,六千余里楚天長。勞肩息后尋詩料,雁月笳風拾滿囊。
方登嶧、方式濟父子遠離故土,置身絕域,饑寒交迫。初到時,邊帥讓父子倆分開居住。為照料老父,方式濟賣盡衣物,籌銀送給邊帥,終于被允許父子同住。自此,他們既是父子,又成了相依為命的好友。在寒冷的冬天,為生火取暖,方式濟頂風冒雪,到處砍伐荊棘和枯榛,因“久坐風雪中,兩手皸裂”,血跡斑斑。平日里,除了做苦役,父子倆就在一起談經(jīng)論道,吟詩自娛,日積月累,他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作品,方登嶧的詩集《依園詩略》《垢硯吟》,及方式濟的詩集《出關詩》《述本堂詩集》等一一著成。
當初出關的時候,方式濟帶去了不少書籍。他知道,此后的歲月,除了老父,這些詩書就是他最后的安慰了。在漫長的流放歲月里,方式濟的兒子方觀承多次奔赴卜魁看望父親和祖父,也帶去了不少書籍。詩歌成了方登嶧、方式濟父子唯一的精神寄托,他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了一個美麗的精神后花園,以抵御北方茫茫的風雪。
荒漠絕壁的卜魁,開始有了文化的綠洲。兩位堅強的儒生,到了哪里,就將詩帶到哪里,他們是兩顆砸不爛錘不扁的文化種子,他們是活著的詩。
神奇的邊塞,讓方式濟開拓了視野,開寬了心胸,他被北方那壯麗的風光所吸引,在“隨父戍所,服勤左右,以慰晨昏”之余,他在土室里廣泛收集民風民俗,又策馬出行,跋山涉水,考察山川地理,用一顆滾熱的心,感受著這片給他們父子無數(shù)絕望和苦難的土地。他詳細記述了邊陲的山川、氣候、民族分布、物產(chǎn)、資源和歷史沿革,寫成了《龍沙紀略》一書。該書為清代名志,后被收入《四庫全書》。卜魁,也因方式濟取《后漢書》中“坦步蔥雪,咫尺龍沙”中的“龍沙”為書名,使卜魁城從此有了一個新名字。《龍沙紀略》是黑龍江省最早的一部由私人完成的志書。它對于鮮有修志的卜魁,具有重要意義。它既修訂了遼、金諸史關于卜魁記載不實的部分,又彌補了《盛京通志》的不足。
關于卜魁的氣候,《龍沙紀略》中寫道:“四時皆寒,五月始脫裘,六月晝熱十數(shù)日,與京師略同。夜仍不能卻重衾,七月則衣棉矣。立冬后,朔氣砭肌骨,立戶外呼吸,頃須眉俱冰。出必勤以掌溫耳鼻,少懈,則鼻準死,耳輪作裂竹聲,痛如割。”生活更是艱苦,連平常的大米也成了稀罕物。住的是茅草房,發(fā)配卜魁城后,在土人的幫助下,方式濟父子建起了新屋。
這里,不再有江南的吳儂軟語,不再有悅耳的絲竹管弦,這里只有長風日夜呼號,只有胡笳吹不盡的悲涼。在這樣的苦寒之地,方式濟猶不忘種花自娛??墒牵@樣的花,過早的寒霜使它委仆于地,嬌艷不再。這“花”的形象,何嘗不是詩人自身命運的寫照!而在《采萱》一詩中,詩人以屈原佩戴香草的形象自比,表于自己絕不屈服于惡劣環(huán)境:“曉起望青山,萱花盈古道。采萱欲忘憂,佩之益枯槁。豈有壯士命,聽命寸莖草……”
這就是堅強的文化人,在絕境之中,他不斷改造和修復自己的精神世界,生在絕境而不絕望,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熱情而誠懇地刻畫。方式濟用自己的經(jīng)歷證明,文化人的流亡不是死亡,而是一次絕處逢生。文化,有著比生命更為頑強的生命力。
方式濟為人謙虛忠厚,有長者風范。他曾與族弟方薪傳在外作客,族弟不幸染上病疫,人人都避而遠之,但方式濟卻不離不棄,始終照料族弟,同室起居,一直等待族弟病愈。早年在家鄉(xiāng)時,母親曾替他張羅婚事,欲將一個漂亮聰慧的婢女娶為兒媳。方式濟說:我是看著她在襁褓里長大的,娶她為妻,我能心安嗎,遂拒絕了這門婚事。在卜魁,當?shù)赜绣X人家見方式濟為人忠厚,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方式濟考慮到自己是戴罪之身,怕連累人家,也婉言謝絕了。
方式濟并沒有他的祖父和曾祖那樣幸運,他與他的父親始終沒有等到返鄉(xiāng)的詔令。流放十多年后,由于極度貧困的生活條件和極端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方登嶧、方式濟父子在遺憾和絕望中,先后病死于卜魁小城。方式濟去世時,年僅四十二歲。一代才俊,其生既不逢時,又不逢地,以致英年早逝。邊地民眾對忠厚的方氏父子有著深厚的感情,特別是方式濟去世時,“邊人如痛親戚”。
西風、邊塞、驛路、鐵鐐、白骨,蒼涼的面孔,望穿秋水的眼睛,蓬發(fā)垢面的游魂,這就是流放者。方式濟,作為流放者中的一員,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在荒寒的絕境,用文化,寫下了對生命的熱愛、不屈和堅強。
謝思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