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季海故居
朱季海先生走了,——在12月21日這個隆冬的晚上。
次日,編輯微博私信我,希望我能給《人文天地》寫點什么,來紀念這位不太有人關(guān)注的學者。開始我還有點猶豫,但過了一會兒,我隱隱覺得,朱老的逝去,或許標示著某種有意味的東西。于是,我決定要寫點什么了。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曾與朱老有過一面之緣。
饒宗頤稱他為國學大師
我就從這一面之緣說起——
1990年的秋天,我在北師大從許嘉璐老師問學。這一年的中國訓詁學年會在蘇州召開,許先生忙于公務(wù),走不開,但讓我們幾位弟子一定要去拜會前輩和同道,長些見識。就是這次,我與朱季老在蘇州觀前街的一個茶館里有過一次長談。當時總的印象是,朱老的學問淹通精微,高深莫測,而且漫無涯涘。有一個細節(jié),朱先生說:《爾雅·釋蟲》“蜆,縊女?!惫弊ⅲ骸靶『谙x。赤頭,喜自經(jīng)死,故曰縊女?!币话阕x“現(xiàn)”,其實應(yīng)讀“磬”。他說前不久,天津某大學的一位教授,出版了一本注釋《爾雅》的書,就不懂得這個道理。后來我讀清人郝懿行的《爾雅義疏》,果然有“蜆之言猶磬也,磬于甸人與自經(jīng)于溝瀆之經(jīng)義同而音亦近”的說法。
學界中早就有稱朱先生為“國學大師”的說法,這還與饒宗頤先生有關(guān)。
1984年,饒宗頤與朱季海在武漢初次相見。兩人談到畫論問題,說到謝稚柳的一些觀點。朱說謝的說法不對,并申論自己的觀點,饒聽后大為贊賞。后來又談到中國的其他傳統(tǒng)學術(shù),饒更是佩服,說朱是“國學大師”,后來便在學界傳播開來的?,F(xiàn)在饒老也被他人稱為國學大師了,并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禮敬。然而,饒宗頤佩服和贊賞的朱季海卻依舊鮮為人識。
這里,我想說一下自己對“國學大師”這一稱謂的理解。因為現(xiàn)在的“國學大師”太多了,朱老是羞與絳灌為伍的;如果這個問題不厘定清楚,朱老不會同意別人稱他為所謂的“國學大師”的。
“國學”的研究,在章黃學派的學術(shù)理念中,不僅指中國傳統(tǒng)文獻的內(nèi)容范疇,如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等;而且也指中國傳統(tǒng)文獻的研究方法。這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獻作為內(nèi)容的載體,它在歷史的流變中,會有無法抗拒的“失真”;所以,研究者必須先要還原文本,使它回到彼時彼地實際記錄的“本真”,只有這樣,內(nèi)容的研究才有意義。否則,就是向壁虛造,就是“六經(jīng)注我”,而不是歷史的本來面目。
中國傳統(tǒng)文獻還原文本的研究方法,章黃學派最看重乾嘉以來總結(jié)完善的考據(jù)學(樸學)。其理論結(jié)晶就是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古人稱之為“小學”——一種最基本的學術(shù)訓練。比如段玉裁說:“小學,有形、有音、有義。三者互相求,舉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義有今義。六者互相求,舉一可得其五?!?《廣雅疏證》序)這里隱含的道理就是,要研究古人的思想,先得認識古人寫的字、讀出它的音、弄明白它的意思——那是古人的書面語言。就像你不能聽懂人家的話,你怎么知道人家說了什么。
這樣看,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獻的第一要義是方法,第二才是內(nèi)容。中國的漢字是意音文字,包括形、音、義三個部分,所以,不了解《說文解字》(形書)、《廣韻》(音書)、《爾雅》(義書)這些書的人,不能說他懂得什么是“國學”;只有對這些書有精深研究的人,才有可能稱之為“國學大師”。
朱季海先生不愧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他在中國傳統(tǒng)文獻的研究方法和所涉內(nèi)容兩個方面都有精深獨到的貢獻。稱他是“國學大師”當之無愧。
純粹的學者真正的名士
那次與朱老長談,我一個很深刻的感覺是他具有綿遠宏闊的家國情懷。文化人的自信是計長遠而不是謀眼前。因此,他們?yōu)榱藗鞒兄腥A五千年的文心學脈堅苦自守不畏貧窮,簞食瓢飲自得其樂。后來也有記者問到朱先生現(xiàn)在社會上又有讀書無用論,對此您怎么看?朱先生說:“孔子沒能改變魯國,可是我們拉長一點時間來看,他卻能影響世界?!?/font>
國家概念的內(nèi)涵,可以包括一片疆域、一種文化、一族或多族以血緣聯(lián)系的人民、一個政權(quán)等四個方面。而文化在國家概念中具有核心價值的地位。猶太人喪國幾千年還能回到自己的家園,是因為文化。中國歷史上幾次外族入侵,最后能融合為56個民族的中華大國,也是因為文化。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日寇侵凌,中國的讀書人弦歌不輟,也是堅信只要文化還在,中國就不會滅亡。
朱先生一輩子的公職生涯只有兩年半的時間,這就是1946年到1948年在國史館(駐地為南京)的兩年,和1949年在蘇州三中的半年。新中國成立以后,他就再也沒有成為任何一個行政或者事業(yè)、企業(yè)單位的員工。雖然他在回答別人的疑問時說:“那時候還可以做事情,我不需要那些東西,我需要的是時間。以前一個星期有三次的政治學習,從'文革’之前就這樣,這樣就沒有自己的時間。這是一個選擇,做這個,就不能做那個?!睆乃@些話語中,我們不難讀出,在“生活保障、行為約束”和“經(jīng)濟貧困、思想自由”這樣對立的兩種組合中,朱先生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安蛔杂桑銓幩馈?,只要有“自己的時間”、“還可以做事情”——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傳承民族文化——貧窮一點,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是乎,朱先生幾乎每天帶著一個實際上是玻璃罐的茶杯,穿著破舊的衣衫,到離家二里地的雙塔公園去讀書、思考,曬太陽、或者“補睡”……而他的《南齊書校議》等,就是在這樣一種生活狀態(tài)下完成的?!坝跁r藏書蕩盡,偃息在床。事比課虛,功慚經(jīng)遠;愚者一得,未必有當于斯文,亦各言其志云爾?!?《南齊書校議》自序)
從旁人看來,朱季老滿腹經(jīng)綸,完全可以過一種很體面的生活;尤其是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后,——那年我見他時,身體也很好,學者的言說尺度也比較寬松;他可以像很多人一樣,到各地講學,上電視論道……這樣,不僅可以改善生活狀況,而且可以給他帶來很大的名聲??墒撬?!他仍然做他那些難有經(jīng)濟效益的、冷僻的學問;或許他認為,這種學問對文化傳承不可或缺,如果他不做,能做的人也已經(jīng)不多了!
我就在想,這不就是中國古代“士”的氣質(zhì),中國讀書人的文化擔當么?!這種氣質(zhì),這種擔當,在中國承襲了幾千年。然而,這“郁郁乎文哉”的東西,在近幾十年里,已很少見到。而朱先生卻是一個純粹的學者,一位“古代”的“士”,才有這樣的擔當和氣質(zhì)。當今語境下,能是“國學大師”不容易,做個“古代”的“士”恐怕更難。朱先生能兼二者而并有之,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朱季海先生遺世獨立,秉持中國古代“士”的節(jié)操,堅守學術(shù)的純潔,不隨時俯仰,不曲學阿世,令人欽佩。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96歲的朱季海先生走了!他同時帶走了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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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季海:有點癡有點迂 有點怪有點狂
有人說,在蘇州,朱季海資格最老、學問最大、脾氣最怪,是個“有點癡有點迂有點怪有點狂的高人”。還有人說,朱季海長期清貧,是一位“無錢、無勞保、無人照顧”的“三無人員”。這位老人,就是章太炎的關(guān)門弟子——朱季海。其著作《楚辭解故》因深奧難解,被稱為“學界天書”。
朱季海,1916年生,上海浦東三林塘人。自幼承繼家學,又熟習國故,青少年時期,即在余杭章太炎先生門下就學,有“千里駒”的美譽。朱季海是“章氏國學講習會”的主要發(fā)起人,并任《制言》半月刊主筆,宣傳國學,間或在京滬蘇杭等地游學。章太炎去世后,朱季海與其他弟子整理先師遺著,成《太炎先生著述目錄》,并就職于“太炎文學院”,與朱希祖等擔任主講教師。1946年,朱季海進入南京國史館工作,兩年后辭職返蘇,間或在蘇州九如茶館設(shè)席講學。1949年后,朱季海任教于蘇州第三中學,并繼續(xù)其《楚辭》及先秦文史的研究?!拔母铩敝校旒竞撔淖x書,隱而不出。20世紀80年代初,朱季海參加了中國訓詁學會,并任名譽顧問,從此時起,朱季海又開始全面從事書畫理論的研究,并有《海粟黃山談藝錄序》、《朗潤園讀畫記》、《南田畫學》等多種論文著作問世。
2011年11月,《朱季海著作集》中的兩部《初照樓文集》、《說苑校理·新序校理》由中華書局出版,著作封面題簽是著名學者饒宗頤先生,并在蘇州舉行首發(fā)座談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