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沈筼筜
入春的好處,是每天入睡以前和醒來時,窗外那行綠色都不是一樣的。一日濃似一日。遇上有風(fēng)的日子,透過紗窗,室內(nèi)會聞到隱隱約約的花香,有時是深山含笑的香氣,有時是樟樹花香,又或是洋槐花香。也時常會有各種各樣的鳥在窗前飛過,棲在樹上或停在欄桿上,嘰嘰喳喳不得安寧,像是在議論某些重要的事情,待我走近,又噗嚨一聲,四散飛去。
大概是幾年前就有的一個想法,住在離春天很近的地方。每一日都能感受到春天那細微的變化,不用急著去趕路,也不需整日碌碌。去年冬末,家里把一直擱置在郊區(qū)的房子裝修好,水電網(wǎng)絡(luò)天然氣一應(yīng)俱全,近處有公園、菜場,不遠處有群山,是我一直較為心儀的住處。年后,決定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就搬來這里,實現(xiàn)這心存已久的想法。
照常出門買菜的一天,路上飄來陣陣幽沁的花香。四處環(huán)顧下街道,茶梅正盛,枝密葉茂,花繁艷紅,心想這不是茶梅的香氣。抬頭望向兩三丈高的行道樹,正開著潔白素凈的花,在尚有寒意的初春里,帶來清香的氣息?;丶乙徊椴胖巧钌胶ΑS∠罄镆酝娺^的含笑都是在庭院種植的,葉細花小,象牙色的花蕊吐著幽香,有一種水果般的甜沁。這樣落落大方、挺拔的含笑倒是第一次見,往后幾日路過它們都要駐足看會兒,像結(jié)識新朋友般留戀不舍。
過去晨跑都是帶耳機、聽音樂進行的,設(shè)定的路線上無感興趣的風(fēng)景可看,擔(dān)心一路枯索無味,便用音樂來陪跑,往后漸也習(xí)慣了。如今的晨跑早已放下耳邊的音樂,繞著附近的公園跑,一路草木繁茂,清脆鳥鳴,身心既放松也愉悅。迎春櫻桃是最早遇見的花,花型比較小,開花也與櫻桃相似,一簇數(shù)朵,一朵五瓣,瓣尖有小缺。花不是純凈的白色,還帶了一抹淡淡的粉紅。就一樹花來說,櫻桃像個俠女,白衣飄飄,熱烈濃重;而迎春櫻桃則是藏于深閨的小家碧玉,嬌羞含媚。桃花,最初看到它花苞隱隱含著花蕊,沒過幾日,齊齊盛開,隱約的幾樹粉紅映著假山的池水,似霞煙薄薄地飄掛著。旁邊的垂柳冒出新綠的嫩葉,正好襯著那幾抹粉色,遠遠望去,好似一幅江南早春的淡彩水墨畫。李花幾乎是與桃花同時開放的。常分不清梨花和李花,一樹樹粉白,遠望貌似李花。到了近前,發(fā)現(xiàn)朵朵白花清俊整潔,厚實圓潤,比李花更有質(zhì)感。李花初開,幾朵白花在陽光下通透,泛著光斑。看春雨洗過的李花,是另一種凈美。
春尚早時,樹上的花兒還沒有完全的開出來,草地里也只是零星幾點淡藍。一個月后,再從小道上跑過,看見阿拉伯婆婆納小花已經(jīng)如藍寶石般綴滿野地草叢了。婆婆納是一個挺怪的植物名字,翻查了一些資料都沒找到可信的出處。阿拉伯婆婆納卻如其名,最初來自西亞和歐洲。這些藍色的小花,只用了差不多一百年時光,便照亮了大江南北廣闊的地域。身邊有朋友稱它為“星星花”,并解釋道看那滿地鮮亮的小小藍花,綻放在春天綠色的草地上,小而渾圓的花瓣放射出深藍色的線紋,不正是一群星星在閃爍。很快草地也熱鬧了許多,開滿了黃色的蛇莓花和黃鵪菜花,紫色的紅花酢漿草花。等匍匐在地上的蛇莓已經(jīng)結(jié)出鮮紅的漿果,藍色的婆婆納花仍然清澈。
一日黃昏散步歸家,起風(fēng),隨即聞到熟悉的柑桔花香,沁香撲鼻。對柑桔的花香,有一種特別的懷念。小時候和外婆住在鄉(xiāng)下,家門前是一棵粗壯的柑桔樹。入春開花后,花香馥郁,透徹心脾。房子四處浮動著沁人的花香,最喜歡搬個高凳湊近花瓣去細聞或是搬來桌凳在樹下看書吃飯。后來查資料才知,無論柑桔、柑橘,或者柑、橘和柚子,它們自古以來都開同一類花,潔白,五瓣,厚實堅挺,匯聚于碧葉間。它們的花香也大致是一樣的,濃郁撲鼻,馨馥飄遠。即使落在地上的花瓣,拾起也能聞到余香。洋槐花還未開時,吸引我的是它的樹葉,橢圓有序,水綠色,尤其是在大汗淋漓時看到這么清透的水綠色,涼意習(xí)習(xí)。開花后,一串串白葡萄般搖曳在晨光中,細看像環(huán)佩玎珰的風(fēng)鈴,素雅,甜絲絲的清香。
《詩經(jīng)》里的“加豆之實,筍菹魚醢”、“其籟伊何?惟筍及蒲”,說明食筍是春天里的應(yīng)景之事。雨后初晴的周末,晨起和鄰居一起去山里挖春筍筍。明徹透亮的晨光中,竹林微風(fēng)輕拂,霧氣氤氳。露珠順著竹葉滴落到地上,發(fā)出“滴答、滴答”清脆的聲響,林地四周彌漫著舒爽的清涼。俯下身子,仔細地扒開竹叢中的枯草,認真搜尋了好一會兒,終于在枯敗雜糅的竹葉之中,看到了一根毛聳聳的竹筍。全身包裹著黃褐色的筍籜,筍尖上頂著幾顆晶瑩的露珠,嫩黃的筍衣上還沾著幾粒新鮮的黃泥,挺著胖乎乎的身子,一副憨厚壯實的模樣。我用力刨開竹筍周圍的泥土,幾下功夫便挖到筍根和竹鞭的連結(jié)處,裸露出許多白生生嬌嫩的筍根。接下來,只要用隨身帶來的鐮刀將筍根斫斷,便大功告成了。漸漸適應(yīng)了竹林里的光線和環(huán)境,原本空空的竹編籃裝了滿滿的春筍。唐代白居易在《食筍》一詩中寫到:“此州乃竹鄉(xiāng),春筍滿山谷。山夫折盈抱,抱來早市鬻。物以多為賤,雙錢易一來。置之炊甑中,與飯同時熟。紫籜折故錦,素肌掰新玉。每日逐加餐,經(jīng)時不思肉。久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且食勿踟躇,南風(fēng)吹作竹。”清代李漁稱竹筍為“素食第一品”,甚至認為“肥羊嫩乃,何足比肩。”由此可見小竹筍自古以來就是人們喜歡的野菜,甚至將之與肉相比。
記得吃得最多的是,媽媽做的酸菜炒筍和筍煸臘肉。做酸菜炒筍,母親先到酸菜壇里拿出一把黃燦燦的酸菜洗凈,再將新鮮的竹筍放入開水中焯去青澀味,澇起拍碎,切成小段,放入燒熱的油鍋中炒上一段時間,倒入酸菜,再放入蒜泥、小蔥、辣椒等佐料,爆炒一番出鍋,格外的香醇。青的筍,黃的菜,白的蒜,綠的蔥,色彩斑斕的好看,吃到嘴里酸酸脆脆的,十分開胃。臘肉炒筍,先將切好的新鮮竹筍放入熱鍋里焙成半熟盛起來,少量的臘肉放入鍋入熬出油,放入焙過的筍,久煸后,煮上一段時間,那股誘人的香氣就彌漫開來。那樣做出的筍,香而不膩,醇而誘人,既有肉的肥美,又有筍的青香,是一道極下飯的菜。春筍煲湯,也是極鮮美的。春筍也可以曬干,顏色呈深褐色。不過食用前要用冷水浸泡半日,酸辣椒、肉和它一并炒之,也是一道可口的下飯菜。
春天還有道應(yīng)時的菜,香椿炒雞蛋。一日在菜場看到常去的攤位上有香椿出售,才意識到是吃香椿的時候了,立馬買了一小袋。將椿芽細細切碎,放在小碗中和雞蛋一起慢慢攪勻,再用文火小心地炒到兩面金黃,即可出鍋盛入碗里。在我看來,香椿遇見熱油,是天真的姑娘遇見了熾熱的情郎,脆生,嬌嗔,喜不自勝。
曾讀汪曾祺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 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都讓我在文字里向往春天的況味。想住在離春天近的地方,不僅是春風(fēng)溫柔、春光和煦,不僅是草木復(fù)綠、花葉繁茂,也為新鮮的野菜、春天的菜市、春天的餐桌,這讓我興味盎然。是為擁抱此春記。
(PS : 和四季有關(guān)的日子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