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
清高宗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多次游覽獅子林,并題詩十首,賜匾三塊,其中“真趣”匾額至今懸掛園中真趣亭,還分別在北京圓明園、承德避暑山莊內(nèi)仿建獅子林。乾隆帝為何對蘇州獅子林情有獨鐘?這與元代名畫家倪瓚的一幅名畫密切相關(guān)。
一
清代詩人袁學(xué)瀾《游獅子林》開頭寫道:“拙政山茶摧作薪,滄浪亭觀飛灰塵。師林獨有神物護(hù),奇石自得天趣真。”三四兩句精辟地道出獅子林不同于拙政園、滄浪亭等蘇州名園的獨特性。
獅子林(一作師子林)是一座典型的禪宗寺廟園林。史載,獅子林始建于元代至正二年(1342),由天如禪師惟則的弟子為奉其師所造。元代詩僧釋惟則,字天如,故號天如禪師,善詩,喜水石花竹。至正元年(1341),天如禪師來蘇州講經(jīng),受到眾人擁戴。弟子們“相率出資,買地結(jié)屋,以居其師”,眾弟子紛紛出資為禪師買下這塊地置屋建禪林。因園內(nèi)竹林下多奇石,狀如獅子,又因天如禪師惟則得法于浙江天目山獅子巖普應(yīng)國師中峰,還因佛經(jīng)中佛陀說法稱“獅子吼”,故所建禪林名稱“獅子林”。
相傳,元末書畫名家倪瓚曾參與造園設(shè)計,后又題詩作畫《獅子林圖》,因此,獅子林名聲大振,成為佛家講經(jīng)說法和文人賦詩作畫之勝地。
倪瓚(1301-1374),字元鎮(zhèn),號云林,又有倪迂、懶瓚等自稱。元末明初著名畫家、詩人,清高絕俗,人稱倪高士?!睹魇贰穼⒛攮懥腥搿峨[逸傳》,載曰:“倪瓚,字元鎮(zhèn),無錫人也。家雄于貲,工詩,善書畫,四方名士日至其門。所居有閣曰清閟,幽迥絕塵。藏書數(shù)千卷,皆手自勘定。古鼎法書,名琴奇畫,陳列左右。四時卉木,縈繞其外,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故自號云林居士。時與客觴詠其中?!蹦攮懗錾谝粋€富裕家庭,生活優(yōu)裕,博學(xué)好古。工于詩,善書法和繪畫,四方名士常至其門拜訪。家中有一座藏書樓名稱“清閟閣”,幽靜脫俗。藏書數(shù)千卷,都是倪瓚親手勘定,古鼎、名琴、法書、奇畫,陳列其中。倪瓚每日在閣中讀書寫作,除精心研讀典籍外,對佛道書籍也多有涉獵。倪瓚對收藏的經(jīng)典字畫特別喜歡,心摹手追,養(yǎng)成了孤僻猖介的性格、超脫塵世的思想。清閟閣周圍有四時花木,古木參天,修竹挺拔,綠蔭蓊郁,故自號“云林居士”,常與賓客在此飲酒詠詩。
倪瓚喜歡自然山水,中年后經(jīng)常漂泊江湖?!睹魇贰繁緜饔涊d:“至正初,海內(nèi)無事,忽散其貲給親故,人咸怪之。未幾兵興,富家悉被禍,而瓚扁舟箬笠,往來震澤、三泖間,獨不罹患。張士誠累欲鉤致之,逃漁舟以免?!痹樀壑琳跄辏?nèi)無事,倪瓚突然將其家財散給親戚朋友,人們都感到奇怪。不久戰(zhàn)亂興起,富家均遭到兵亂之禍,而倪瓚卻乘著小舟,戴著斗笠,漫游于太湖吳淞江一帶,沒有遭遇財富所帶來的災(zāi)難。張士誠據(jù)守蘇州時,多次拉攏倪瓚要請他出山,他卻厭棄仕途,乘漁舟逃避。他黃冠野服、扁舟箬笠,追求一種獨來獨往于天地山水之間的境界,放曠自適。
倪瓚擅畫山水、墨竹,秀逸疏淡,與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并稱“元四家”。作品多畫太湖一帶山水,構(gòu)圖多取平遠(yuǎn)之景,疏林坡岸,竹石茅舍,畫法疏簡,格調(diào)天真幽淡,形成荒疏蕭條一派。
在明代,倪瓚在士人的心目中享譽(yù)極高。江南人士常以有無收藏倪瓚之畫而分雅俗。其簡約、疏淡的山水畫風(fēng)對明清數(shù)百年畫壇具有深遠(yuǎn)影響,是明清大師們追逐的對象。
二
清徐崧、張大純《百城煙水》中關(guān)于獅子林的條目載曰:“倪高士瓚曾過之,愛其景,為之繪圖兼有詩?!睋?jù)史料記載,大畫家倪瓚所繪之圖為紙本水墨長卷《獅子林圖》,是蘇州園林山水題材中膾炙人口的一幅名畫,也是成就獅子林聲名遠(yuǎn)播的重要緣由。倪瓚此圖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獅子林當(dāng)年蒼涼古樸、幽靜蕭疏的風(fēng)貌。畫面上有松竹、峰石與清池,假山層疊交錯,盤曲錯雜,佛祠、僧榻、齋堂布置有序,曲廊銜接,屋前屋后叢竹繚繞,問梅閣前的臥龍梅以枯枝凸現(xiàn),特色鮮明,十分醒目。
乾隆初期,倪瓚的《獅子林圖》傳入宮廷,引起了乾隆皇帝的極大興趣。眾所周知,愛新覺羅·弘歷自幼喜好詩文,文學(xué)藝術(shù)修養(yǎng)頗高,也是一位書畫癡。乾隆皇帝對倪瓚其人的清逸品格頗為欣賞,更對其秀逸簡淡的山水畫風(fēng)十分贊賞。第一次看到倪瓚的《獅子林圖》,乾隆帝就如獲至寶,鐘愛有加,不僅珍藏寶玩、作詩題跋,還多次以此畫為底本進(jìn)行臨摹,還經(jīng)常在詩文中稱呼倪瓚為“高士”。
乾隆帝原以為獅子林是倪瓚家的園子,早已不存,后得知此園尚存,坐落于蘇州府城,十分欣喜。
乾隆二十二年春(1757),第二次南巡時,乾隆帝便攜帶著倪瓚的《獅子林圖》,駕臨蘇州古城實地尋訪。得知黃氏涉園即為獅子林時,甚感欣慰?;实蹃淼姜{子林,打開《獅子林圖》對照著觀賞。獅子林雖然存世,但幾百年間屢易園主多次改造,與倪瓚圖中所繪的景致已相去甚遠(yuǎn)。乾隆皇帝不禁感慨道:“故址雖存,已屢易為黃氏涉園,今尚能指為獅子林者,獨賴有斯圖耳。翰墨精靈,靈泉藉以不朽,地以傳人,正此謂耶?!豹{子林自元代建成之后,四百余年曾幾度易手,幾經(jīng)興廢,乾隆感慨幸好有倪瓚的《獅子林圖》,憑借此圖還能指認(rèn)獅子林。此圖正可謂使“林泉藉以不朽”的“翰墨精靈”。
在獅子林,乾隆帝詩興大發(fā),題五言詩《游獅子林》,詩曰:
早知獅子林,傳自倪高士。疑其藏幽谷,而宛若鬧市??蠘?gòu)惜無人,久屬他氏矣。手跡藏石渠,不亡賴有此。詎可失目前,大吏稱未飾。未飾乃本然,益當(dāng)尋屐齒。假山似真山,仙凡異尺咫。松掛千年藤,池貯五湖水。小亭真一笠,矮屋肩可掎。緬五百年前,良朋此萃止。澆花供佛缽,瀹茗談元髓。未擬泉石壽,泉石況半毀。西望寒泉山,趙氏遺舊址。亭臺乃一新,高下煥朱紫。何幸何不幸,誰為剖其旨。似覺凡夫云,慚愧云林子。
詩的開頭二句“早知獅子林,傳自倪高士”,其含義有兩層,一是表明乾隆帝得知獅子林是緣于倪瓚的《獅子林圖》;二是暗示獅子林出自倪瓚之手,是倪瓚的家園別業(yè)。詩中描述了作者在獅子林的所見所感?!凹偕剿普嫔剑煞伯惓咤搿?,獅子林的假山是由太湖石堆疊而成,雖然不是真山,卻能將真山的意味凝聚其中,甚至超過真山之美。乾隆帝對獅子林假山群很是贊賞,還有“松掛千年藤,池貯五湖水。小亭真一笠,矮屋肩可掎”,感覺純屬本然,總之,未加修飾的獅子林不像在府城鬧市,“疑其藏幽谷”,似是天然的人間仙境。
三
史料記載,乾隆帝從第二次南巡起,每次下江南都要游覽蘇州獅子林。在獅子林里展開倪瓚的長卷《獅子林圖》對照著觀賞園景,成為乾隆帝南巡的樂趣之一。
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巡江南,乾隆帝為獅林寺題額“畫禪寺”,留下七律二首,其一題在親手臨摹的《獅子林圖》上,并且“命永藏吳中”留作紀(jì)念,另一首《游獅子林得句》題在倪圖上空白處。
《游獅子林得句》寫道:“一樹一峰入畫意,幾灣幾曲遠(yuǎn)塵心。法王善吼應(yīng)如是,居士高蹤宛可尋。誰謂今日非昔日,端知城市有山林。松風(fēng)閣聽松風(fēng)謖,絕勝滿街絲管音。”這首詩從某種角度驗證了乾隆帝對獅子林的喜愛緣由,或言之,獅子林的獨特魅力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一是相傳大畫家倪瓚曾參與獅子林建園設(shè)計,并繪有《獅子林圖》,因此,獅子林景色包括一樹一峰處處入畫,倪瓚高蹤宛然可尋。二是贊美獅子林是城市山林:“誰謂今日非昔日,端知城市有山林”“幾灣幾曲遠(yuǎn)塵心”,身在府城鬧市卻宛如進(jìn)入自然山林,疊山曲水令人超塵脫俗,這就突出了蘇州園林的典型特征。三是點出獅子林是禪寺園林,“法王善吼應(yīng)如是”寫假山如同善吼的群獅,這又進(jìn)一步突出了獅子林的佛陀藝術(shù)個性。最后,結(jié)尾二句“松風(fēng)閣聽松風(fēng)謖,絕勝滿街絲管音”,由視覺轉(zhuǎn)向聽覺,五松園的松風(fēng)絕勝塵世間的絲管音樂,作者的審美境界更上一層樓。由此可見,乾隆帝對獅子林的確是特別喜愛,情有獨鐘。
乾隆三十年(1765)第四次南巡時,乾隆帝為獅子林題寫“真趣”匾,寫下《游獅子林即景雜詠》七絕三首等詩。
由于深愛獅子林,乾隆帝覺得只能在南巡時才能觀賞此園,分離的時間太長久了,于是,萌生了于京師仿建的念頭,以便隨時游覽。不久,乾隆帝決定在圓明園長春園東北角仿建一座獅子林,于是,京城皇家園林掀起了模擬江南山水、效法江南園林的風(fēng)氣。乾隆三十九年(1774),以倪瓚《獅子林圖》為藍(lán)本,又在避暑山莊再建一座獅子林園。
乾隆四十五年(1780)第五次南巡,乾隆帝又一次來到蘇州獅子林,又有新的感悟。在所作《獅子林再迭舊作韻》詩中感慨道:“山莊御苑雖圖貌,黃氏倪家久系心。”意謂北京和承德的兩處仿建獅子林僅為“圖貌”,“略看似矣彼新構(gòu),只覺輸于此古林”,新建的皇家獅子林遠(yuǎn)不及蘇州獅子林的蕭疏古樸。
四年之后,乾隆四十九年(1784)最后一次南巡,乾隆帝得到了明初吳中名人徐賁所畫的《獅子林十二景》冊頁。細(xì)讀此圖,皇帝方才知曉獅子林原來并不是倪瓚所建的自家園子。
不過,獅子林是不是倪瓚的家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倪瓚的名畫《獅子林圖》吸引了乾隆皇帝對蘇州獅子林的特別喜愛,從此結(jié)下不解之緣,傳為佳話。
今年是倪瓚誕辰720周年。瑾以此文致敬先賢倪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