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的春天，49歲的枝山又一次踏上去北京的旅途，結(jié)果依舊是名落孫山。枝山期間寫了《思兒子賦》：
思兒子兮若孺時，今而成兮吾誠熙，吾誠熙兮有別離，有別離兮何遽見之。人各有道兮道乘時，道乘時兮胡卹其私，路曼曼兮望吾兒，吾兒吾兒兮慰吾思！
老子想兒子，就這么直白，這真是個很奇怪的標題，兒子當(dāng)時在南京，按說也是有資格和父親一起進京趕考的，耐人尋味的是，然而沒有。這次挫折枝山真的火冒三丈，連當(dāng)朝邀請他參與中書執(zhí)事筆札的工作也不愿意參加，盡管，在任何人看來，這為老皇帝修實錄的工作太有意義太光榮了。旅途夜宿，燈下獨酌，管不住眼淚就流出來的，他是感懷，本來就近視，這一哭，老眼昏花的，小仆祝桶不解，“大爺，啊是要上茅房蹲炕沒有手紙？面色難看的啦”“真正放屁，大爺是讒老酒了，再來一瓶！”
功名在祝大爺，本不是了不得的大事情。蘇州城不大，不小，四四，方方，清清，爽爽，第一大貴人家，曾經(jīng)就是祝家。外祖父徐武功，王鏊一品算當(dāng)朝威風(fēng)了，比起武功伯的爵位，是八手奧拓看見新出廠的奧迪A8，新出廠的奧迪A8在奧斯卡頒獎式做迎賓覺得自己混好了，可還是不行。
枝山五十歲那年，老師王鏊看不慣太監(jiān)把持朝政，已經(jīng)內(nèi)退回來了，而這個時候，學(xué)生祝枝山還沒通過公務(wù)員資格考試。這一年，城東面開始造一個園林，是王獻臣家的拙政園。
正德五年正月，江南、太湖、浙西二十五個府縣大水為災(zāi)。當(dāng)時的《吳江水考》載：“舊水未消，春雨連注，至夏季四月，橫漲滔天，水及樹杪，陸沉連海，官塘市路，彌漫不辨，舟筏交渡，吳江長橋之不沒者尺余耳。浮尸積骸，塞途蔽川，凡船戶悉流淮揚泰之間。吳江田有拋荒自此始。”
更可怕的是，瘟疫開始爆發(fā)并蔓延 。
去年歲末，吳中其實也有大水，顆粒絕收，災(zāi)民無數(shù)，餓殍遍野，今年連續(xù)遭災(zāi)，目睹慘狀，枝山寫古體長詩《庚午陳吳越間民瘼作九愍》一組：
溪毛圃芽鮮芳殊，吳儂恒食饒嘉蔬，今年大饉百年無，百年無，柰空腸，齕野草，同牛羊。
大麥青青四尺長，大水過頭一尺強，安得不托與餦餭，無餦餭，且自可，秧不成，苦殺我。
四月洚水麥不秋，五月插秧水不收，良田萬頃盡洪流，盡洪流，大無禾，民皆死，如國何。
棟撓室摧墉善崩，沉灶產(chǎn)鼃不得烹，康衢第席通流平，通流平，慕鴟鴞，望伯禹，懷有巢。
饑亡溺亡十亡五，載降之疫亡亡數(shù)，誰生厲階令帝怒，令帝怒，半為鬼，厲階人，安富貴。
有田莫買只賣屋，況有筐箱與巾服，妻乎子乎牽出鬻，牽出鬻，汝不肯，推溝瀆，竟死等。
舊乞無幾新乞多，吾食不續(xù)欲分何，汝不吾分越奪那，越奪那，乞化偷，孱則丐，狠則樓。
舊田不粒猶征逋，新田為淵租未除，農(nóng)來為兵強執(zhí)殳，強執(zhí)殳，絕錢鎛，國無農(nóng)，其何國。
官囷曠空抽民米，富人削瘠貧人死，嗟嗟土牧亦勞只，亦勞只，荒政難，弔吾民，嗟吾官。
也許是巧合，或許是必然，一直嗜酒好杯中物的枝山在這年夏天戒了酒，一戒就是兩年。
以前，有空了，還能與逐漸走出科場案陰影的小唐聚會喝喝酒，現(xiàn)在，陶淵明的詩歌與嗜好就是枝山的最愛，寫書法，就是歸去來，寫點詩，也是唱和菊花南山的景致。要不，就是在雨窗獨座，抄寫《黃庭》，看見時間一點一點燃燒成爐子里的灰燼。少年時期養(yǎng)成的習(xí)慣依舊，每到夏日苦暑，就到寺廟清涼地去住幾天，談?wù)劮鸱ǎ褕F一個，消解妄想八千。
五十一歲時，他作了《閑居秋日》詩，其中有句，“浮生只說潛居易，隱比求名事更艱”。
正德六年的那場科考，是枝山悲壯地發(fā)起的新一輪沖擊，雖然依舊落榜，但兒子祝繼一舉高中。他寫了很多詩表達自己的心情，比如
《兒子續(xù)入對大廷感激因賦》：
先公磊落傳臚處，老父迂遲失馬中，
未必遠尋鼂董策，青箱猶可獻重瞳。
又比如《兒子召試館職》：
黃紙書名已異恩，玉堂觀藝復(fù)何論，
持將宣室當(dāng)前席，幸有丹衷世世存。
在《舟中憶續(xù)》里，他的情緒是微妙復(fù)雜的：
功名爾已夸雛鳳，情愛吾猶媿老牛，
悵望燕山云海隔，曉風(fēng)吹夢過滄洲。
但不管如何，老爺子內(nèi)心再度狂喜可知，距離二十多年前自己考取舉人，祝氏家族對這樣的成功實在太渴望了。祝繼的成績非常優(yōu)秀，進入政壇的第一站是清貴無比的翰林院。祝繼點了翰林，枝山寫了《兒子召試后忝竊收録遂蒙欽改庶吉士留學(xué)翰林》：
文帝弘謨逺，明王懋舉初，
望應(yīng)非曲學(xué)，功欲得真儒，
給膳攄文思，休朝讀秘書，
養(yǎng)成臺輔地，嗟爾意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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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硯臺 提交日期:2009-09-24 10:25 枝山第二年在家完成了《野記》的寫作，這部類似野史的筆記以近距離的觀察，記錄著明王朝眾多宮闈密聞，后人評價說多妄誕之說，可信度百中無一，但我寧可相信膽氣十足的枝山書寫的歷史，往往是正統(tǒng)史家所不敢下筆的真實，比如對開國皇帝與南京三山街老太太的對話，徐達老婆對皇帝的抱怨與恐懼，惟妙惟肖，民間故事沒有這么大膽的。尤其不要忘記，枝山的先人就敢于策劃“換個皇帝”，威權(quán)的脂粉在他筆下，也許沒有那么厚重。
或者還有牢騷吧，五十三歲的枝山雖在這個夏天完成《野記》，狀態(tài)依然很不平靜，經(jīng)常失眠，戒酒兩年后，他再次喝醉-------
《醉（斷酒二年，偶復(fù)一醉，為此壬申季夏十七日也）》
醉來中歲里，那復(fù)有童心。
只覺忘人我，何為更古今。
山河秋兀兀，星露夜愔愔。
惆悵惟陶阮，懸知磊磈襟。
痛苦、焦躁、煩悶，總有理由，就說眼下，明朝建國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匪患席卷河北、河南、山東、山西、湖廣、南直隸等省，
從北方來的劉七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常熟福山港，窺視蘇州，情況危急萬分。這支“河北響馬”出身的部隊起事后兵分兩路，席卷半個中國，截斷漕糧，燒毀千艘 ，三度靠近北京，后入長江，攻蕪湖、鎮(zhèn)江、南通，三次打到南京城下，如入無人之境，蘇皖糜爛。五月，枝山給負責(zé)江南戰(zhàn)事的右僉都御史俞諫上書，對南京防御提出自己的建議。
俞諫長在富春江邊，由縣令起家，有軍事才能，在四川河南主持軍務(wù)，很能打仗治軍，俞諫正德六年曾大力整頓蘇杭諸府水利，也愛惜文人，他比較著名的一個故事是對文徵明的賞識有加，做江西巡撫時曾欲贈金給文徵明，文徵明婉拒，都是高明的人。
七月，造反的隊伍浮江東下，舟泊狼山港，幾乎要打到蘇州了。枝山想起現(xiàn)在負責(zé)剿匪的大臣陸完，正以兵部侍郎的身份統(tǒng)籌全局，于是提筆給這個當(dāng)年的老同學(xué)寫信，獻計獻策，備陳剿匪大計?！杜c陸侍郎論捕賊事宜狀》里，枝山歷數(shù)“南方賊勢正狂，屢聞截奪行旅，燒刼居民”，“所欲只是錢米婦女” ，陸完之前集結(jié)大兵十萬，在山東登、萊地區(qū)圍剿劉六，劉六舟覆而死，枝山因此稱贊陸完“抱文武才徳，助算廟寧，如良在中，如仲淹在外”，主張“懲鄉(xiāng)道、嚴賞罰”，力陳破賊之計。
七月二十一日，陸完統(tǒng)帥政府軍，由南北兩面仰攻狼山陣地，劉七死，江淮之間的戰(zhàn)火在次年平息，枝山事后有《江淮平亂事狀》詳細記述前后經(jīng)過。
說起陸完，枝山是成化十五年中的秀才，這年蘇州秀才痛毆“王太監(jiān)事件”中，最早提議痛打太監(jiān)，挑頭的就是陸完，陸完也因此一舉成名。陸完中進士傳臚典禮，在等皇帝親自宣布名單，有個太監(jiān)問眾進士：‘誰是毆打王太監(jiān)的蘇州陸秀才？’進士們想這太監(jiān)來尋事啦，不吭聲，陸完笑嘻嘻的站出來了：“我就是呢。”，意思打就打了你也想試試？那閹人見他兇悍，一時竟也無話可說。他的官最后做到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可惜，與俞諫在江西任上主動揭發(fā)宸濠不法罪行遭罷黜不同，陸完最后上了寧王宸濠的賊船。
由宸濠，枝山又想起了小唐。中年的況味，是同學(xué)發(fā)達如陸完的多了，離婚如小唐的也多了，難堪如伯虎，老婆和都穆跑了。祝允明是寫曲子的高手，男窮唱，于是提筆給小唐寫歌云：
親愛的伯虎我的弟弟 你很少贏過別人 但是這一次你超越自己
雖然在你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 所有的人都認為你不會有出息
你卻沒有因此怨天尤人自暴自棄
我知道你不在意 因為許多不切實際的鼓勵
大都是來自酒肉朋友或是遠房親戚
人有時候需要一點點刺激 最常見的就是你的老婆離你而去
人有時候需要一點點打擊 你我都曾經(jīng)不止一次的留級
可是有這么一首《別唐寅》：
長河堅冰至，北風(fēng)吹衣涼，戶庭不可出，送子上河梁，握手叁數(shù)語，禮不及壺觴，前轅有征夫，同行意異鄉(xiāng)，人生豈有定，日月亦代明，毛裘忽中巻，先風(fēng)欲飛翔，南北各轉(zhuǎn)首，登途勿徊徨。
和時間賽跑，正德九年對唐祝兩位都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小唐很久沒有這樣春風(fēng)得意的感覺了，他應(yīng)邀馬上要到寧王王府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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