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概說
詞史流程至清代出現(xiàn)了為世艷稱的“中興”局面,不但可以上掩元明,亦可骎骎然與兩宋爭勝。作為人文淵藪之一的蘇州,自然也是名手輩出,在有清二百數(shù)十年的詞壇上占有著特殊突出的位置。先從數(shù)量而言,僅就幾部常見的大型詞選集來統(tǒng)計,康熙時蔣景祁編纂的《瑤華集》中共收詞人507家,蘇州詞人即有57家,光緒時丁紹儀《國朝詞綜補》共收詞人2041家,蘇州即占313家,近人葉恭綽編纂的《全清詞鈔》共收詞人3196家,蘇州詞人占401家,其中女詞人又有92家,均占到了百分之十以上。[1]在清代,蘇州與杭州、常州三地并屬于海內(nèi)詞人最盛的所在,可稱三大詞藪。[2]
再就詞人的影響而言,明末清初之際,太倉吳偉業(yè)就作為一代詞風胚變期的精神領袖屹立詞壇,尤侗、徐釚一時名家,各有所造,于當世頗孚盛譽,徐燦則以獨特的才情氣魄成為女性詞界自李清照后最耀眼的明星,并帶動和啟變了有清一代蘇州女性詞壇的格局。到雍乾時期,太倉以王時翔、王策為眉目的“小山詞社”欲追蹤北宋遺韻,力矯浙派末流之弊,有聲南北,嗣后吳泰來、吳翌鳳、宋翔鳳、戈載等以各自獨造,開宗立派,皆允稱一時名家,而橫跨乾嘉道三朝的吳江郭麐以“浙派殿軍”的身份行創(chuàng)新通變之實,功尤不可沒。陶然、黃人則為蘇州詞史寫就了瑰偉的殿末之章,并聯(lián)結和啟變著吳中的現(xiàn)代文明。清代詞史輝煌璀璨,蘇州詞人的貢獻和影響是絕不可忽視和輕估的。
[1]以上統(tǒng)計數(shù)字均據(jù)原書現(xiàn)存面貌,書中或有失誤如重出、籍貫舛錯等,以其無關大局,一般不作糾正。唯《全清詞鈔》中誤列武進名詞人董元愷為長洲籍,統(tǒng)計時予以剔除。
[2]就地域而言,嘉興、無錫亦是清代詞人密集、成績彪炳之所在,以嘉興為中心的浙西詞派更是清代影響最大、綿延時間最長的詞學派別,但無錫清代屬常州府轄地,又自清中期后,此二地詞風漸衰,詞人數(shù)量和詞學成就皆不復往日輝煌,故從綜貫整個清代詞史而論,仍要讓常、杭、蘇為翹楚。
第二節(jié) 吳偉業(yè)和清初詞壇
吳偉業(yè)是清初詞壇一大家,在整個中華詩史上也有第一流的地位。[1]詞名為詩所掩是事實,但在當世,梅村詞作即享有盛譽,后世也有諸多學者注意到他對于清代詞胚變的典范意義。如程穆衡說:“本朝詞家推為冠冕?!保ā丁磪敲反逑壬娪唷敌颉罚埖洛瓌t稱之為“本朝詞家之領袖”(《詞征》)這些說法都似乎籠統(tǒng)而似有偏好因素,但是從對于詞界心態(tài)的啟變上說,“吳氏詞……慨然深沉而怨憤之情外溢,有異于李雯、宋征輿等的筆淺墨淡的僅是愧疚而已。這種溶身世之感與時事之慨的‘笑啼非假’的作品,在相當程度上開創(chuàng)了特定的風氣。”[2]從詞本身的體格上說,梅村對辛派詞實現(xiàn)了隔代發(fā)現(xiàn)、恢復和一定程度上的發(fā)展,以史筆為詞、驅使時事入詞等手法影響及于大江南北,對于一代清詞宗師陳維崧之啟迪尤大。從此意義上講,程江二家的評價不可謂不確。而四庫館臣只稱其“接跡屯田,嗣音淮?!倍患捌溆?,是隔靴搔癢之論。
梅村明末即有詞名,風格近于《草堂》、《花間》,同時也與以陳子龍為宗主的“云間詞派”有著互動的影響關系,故多纏綿香艷篇什。寫給早年為秦淮名妓、后出家為女冠的卞玉京的《醉春風》佚蕩處即不輸柳永:
“眼底桃花媚,羅襪勾人處。四肢紅玉軟無言,醉醉醉,小閣回廊,玉壺茶暖,水沈香細。 重整蘭膏膩,偷解羅褥系。知心侍女下簾勾,睡睡睡,皓腕頻移,云鬟低擁,羞眸斜睇。”
此類“樂而近淫”之作其實并不多見,以富麗細致之筆法曲傳閨閣心事才是梅村這一時期最稱擅長之技。如被譚獻稱為“本色詞人語”(《篋中詞》)的《浣溪沙》:
“斷頰微紅眼半醒,背人驀地下階行。摘花高處賭身輕。
細撥熏爐香繚繞,懶涂吟紙墨欹傾。慣猜閑事為聰明?!?/div>又如曾為同行羨稱的《丑奴兒令》:
“低頭一霎風光變,多大心腸。沒處參詳,做個生疏故試郎。 何須抵死催儂去,后約何妨。卻費商量,難得今宵是乍涼。”
陳廷焯曾說:“吳梅村詞雖非專長,然其高處,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則徒為‘難得今宵是乍涼’語,乃又一馬浩瀾耳?!?《白雨齋詞話》)他所謂的“身世之感”固是指王朝鼎革而言,然梅村才性絕高,即在花月升平之際,亦多有超脫感發(fā)之作。如《西江月"詠別》:
“烏鵲橋頭夜話,櫻桃花下春愁。簾纖細雨綠楊舟,畫閣玉人垂手。 紅
袖盈盈粉淚,青山剪剪明眸。今宵好夢倩難收,一枕別時殘酒。”
詞寫習見的別情,而意致疏宕,氣韻高遠,這就不是云間一派所能局限的了。而如《臨江仙"逢舊》更是被陳廷焯許為“哀艷而超脫,直是坡仙化境”(《白雨齋詞話》)的絕作:
“落拓江湖常載酒,十年重見云英。 依然綽約掌中輕。 燈前才一笑, 偷解砑羅裙。 薄幸蕭郎憔悴甚, 此生終負卿卿。 姑蘇城外月黃昏。 綠窗人去住, 紅粉淚縱橫。”
梅村在《題余澹心〈玉琴齋詞〉》中自述詞風變化時謂:“余少喜學詞,每自恨香奩艷情,當升平游賞之日,不能渺思巧句以規(guī)摹秦柳;中歲悲歌侘傺之響,間有所發(fā),而轉喉捫舌,喑噫不能出聲;比垂老而其氣漸已衰矣?!边@段話是他的甘苦之言,可以知其詞風嬗變的大要,但是說“垂老而其氣漸衰”則是自謙,其《賀新郎"病中有感》一闋自懺自吊,元氣淋漓,風骨并未顯得孱弱下來的。
以明朝滅亡、滿清定鼎為界,可把其后的梅村詞劃定為后期制作。這一階段的作品以渾郁蒼涼為主,而于感舊懷人之際,尤生“古今恨,興亡跡”(《滿江紅"過虎丘申文定公祠》)的悲慨。短調(diào)如《臨江仙"過嘉定感懷侯研德》:
“苦竹編籬茅覆瓦,海田久廢重耕。相逢還說廿年兵。寒潮沖戰(zhàn)骨,野火起空城。
門戶凋殘賓客在,凄涼詩酒侯生。西風又起不勝情。一篇思舊賦,故國與浮名?!?/div>嘉定是清兵南下時遭禍最烈的地方之一,史稱“嘉定三屠”,研德名玄泓,其祖震旸、伯父峒曾均死于守城之役,所以“戰(zhàn)骨”、“野火”云云都不是空話,而有切骨之痛在焉。靳榮藩評此詞時只說“‘君房門第多遷改’,當以此詞注之”(《吳詩集覽》),猶為淺見。
梅村詞以晚年所作諸長調(diào)為集中最佳,如《沁園春"贈柳敬亭》。清初諸家詞集中贈這位故國藝人的篇什數(shù)可以百計,梅村此闋既是首唱,亦是其中的頂尖之作,悲慨激揚處于稼軒不遑多讓:
“客也何為,八十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談拄頰,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劇孟糟丘。楚漢縱橫,陳隋游戲,舌在荒唐一笑收。誰真假,笑儒生誑世,定本春秋。
眼中幾許王侯,記珠履三千宴畫樓。嘆伏波歌舞,凄涼東市;征南士馬,慟哭西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絮滿頭。關心處,且追隨少壯,莫話閑愁?!?/div>又如《滿江紅"蒜山懷古》,意似懷古,眼中打疊的實是不久之前的“時事”,鎮(zhèn)江失守不是與南京小朝廷的滅亡息息相關的么?
“沽酒南徐,聽夜雨、江聲千尺。記當年、阿童東下,佛貍深入。白面書生成底用,蕭郎裙屐偏輕敵。笑風流、北府好談兵,參軍客。
人事改,寒云白;舊壘廢,神鴉集。盡沙沉浪洗,斷戈殘戟。落日樓船鳴鐵鎖,西風吹盡王侯宅。任黃蘆苦竹打寒潮,漁樵笛?!?/div>
再如前文提及、被誤為絕筆之作的《賀新郎"病中有感》。這無疑是清初最為有名的作品,真摯慘怛,可使千載之下讀者“思其人,悲其志”(陳廷焯語)[3]:
“萬事催華發(fā)。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y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譚瑩《論詞絕句》評梅村詞云:“白發(fā)飄蕭事可知,江南祭酒獨稱詩。閑官大都滄桑感,宋玉微詞更莫疑?!迸c其流傳于世的大量詩歌相比,他的詞確是更能清晰地透現(xiàn)行藏莫決、出處失據(jù)的“天下大苦人”心態(tài)的,因而也使彌漫著清寒軟媚之氣的蘇州詩壇多了一抹悲涼剛健味濃足的底色。
清初蘇州詞壇聲名僅亞于梅村的還有尤侗和徐釚,這都是陳乃乾刻百位《清名家詞》的上榜人物。
尤侗(1618-1704),字同人,更字展成,號悔庵,晚號艮齋,又號西堂老人,長洲人。青年時才名籍甚,有聲江左,入春闈則屢不得中。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因鄉(xiāng)試落榜而作雜劇《萬金記》泄憤,傳播大內(nèi),是為釀成“科場案”原因之一端??滴跏四辏?679)六十二歲始中“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檢討,與修《明史》,居三年告歸。尤侗博學多才,著作等身,有《西堂全集》五十卷,《余集》七十卷,傳奇雜劇多種,詞名《百末詞》。
尤侗早年以才子見稱,中年以狀元徐元文業(yè)師的關系為世祖所稱賞,故晚年退居后得以老名士的身份領袖一方。在他身上,才子的聰明浮華氣和名士的骯臟不平氣均體現(xiàn)得極為突出,故小令多自然新艷,長調(diào)多流宕慷慨,江都詞人吳綺跋其詞云:“文高于命,宦薄于名”、“爰以沈郁之意,寫為秾麗之言”是說得很準確的。沈雄以“雋脫”二字為總評亦有眼力。(《柳塘詞話》)
西堂詞圓巧雋美的代表作如《行香子》:
“紫陌金車,綠蒲蘭槎,共追尋、大地芳華??慈执荷?,分與誰家?有一分山,一分水,一分花。 雨打檐牙,月落窗紗,恨韶光、轉盼天涯。小庭寂寞,底事爭嘩?是一聲鶯,一聲燕,一聲鴉。”
其《踏莎行》(獨上妝樓)下片亦有妙語,為時所艷稱:
“可恨東風,年年輕薄,天涯不管人漂泊。漫將薄幸比楊花,楊花猶解穿羅幕?!?/div>
而其《菩薩蠻"病中有感》一闋雖為短調(diào),關切民瘼之情不減同時陽羨諸君子,末二語尤為驚心動魄:
“關山戎馬驚鼙鼓,軍書百道政徭苦。風急雁哀呼,荒田寸草無。
千家聞野哭,鬼火逃亡屋。嘆息返柴廬,當門立吏胥?!?/div>尤侗長調(diào)“壯語”以中“鴻博”居京師時期為最可觀,《念奴嬌"和羨門韻》應為此時所作。羨門系海鹽彭孫遹的號,這亦是以“綺語”著稱而其實頗工“壯語”的一位詞人。詞云:
“先生休矣!嘆元龍豪氣,俯同群碎。借問史公牛馬走,豈若爛羊都尉。滿座貂蟬,狗偷鼠竊,偶爾乘天醉。何如尋取,當年初服堪遂。 君見入市者乎?朝來駢足,日暮成空肆。損益盈虛都似此,所以步兵思膾。紫綬夜叉,緋衣羅剎,群小皆成鬼。屬門謝客,主人今日酣睡。”
尤侗之子尤珍(1647-1721),字慧珠,一字謹庸,號滄湄,一號謹坊,康熙二十一年(1682)進士,官至右春坊右贊善。滄湄亦是清初文壇名輩,交游廣闊,與沈德潛最善,詩文皆精,并有《靜嘯詞》。佳作亦夥,惟不及乃父,茲從略。
再說徐釚(1636-1708),字電發(fā),號拙存,又號虹亭,晚號楓江漁父,吳江人,康熙十八年以國子生舉“鴻博”,官檢討。所著《詞苑叢談》十二卷有聲于當時后世,又有《南州草塘詞話》,詞名《菊莊詞》。虹亭在當時詞壇名氣很大,其詞曾與納蘭性德《側帽》、顧貞觀《彈指》二集流播朝鮮,并得友邦人士提絕句云:“中朝寄得菊莊詞,讀罷煙霞照海湄。北宋風流何處是,一聲鐵笛起相思。”可以覘其詞風大略。然而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云:“卷首題贈諸家重嘆增噓,不能竟其譽,然輾轉應拍,綿麗宜人,求其回味余香,輒覺不足?!笔菫樵u價公允。
《菊莊詞》中以“綿麗幽深”(昆山葉方靄語)為特色的代表作當屬《攤破浣溪沙"秦郵道中》與《減字木蘭花》(垂鞭欲暮)之類,前者其以白描見長,有清俊味:
“千頃盂湖水接天,遠山一碧柳如煙。無數(shù)布帆隨白鷺,下晴川。 淮海風流人不見,空余綠鬢過殘年。且買高郵紅玉酒,好停船。”
虹亭亦有健舉疏曠之篇,如康熙十一年(1672)與紀映鐘、徐倬、周在浚同作于京師、龔鼎孳遙相附和的《風入松》,既是首唱,亦是最佳之作:
“青春游俠去江東,六博場中。旗亭對酒花如雪,當壚側、爛醉吳儂。指點綠楊蘸水,贏他紫馬嘶風。
偉長詞筆少瑜工,燕市相逢。吹簫擊筑悲歌里,誰憐惜、爨后枯桐。只有石頭周顗,典衣埋骨堪從?!?/div>當時蘇州詞人有盛名而后世無聞者還有龔賢和毛瑩,龔賢(1599-1689)以書畫稱,流寓南京時名列“金陵八家”之中,詞為所掩。毛瑩(1594-1670后)在明為諸生,入清隱居,交游不出鄉(xiāng)里,偶有佳什,影響不大。應予特書一筆的是后人罕齒及的徐籀,他在當世即無詞名,但其詞的內(nèi)蘊和技巧都過于尤徐二家,允稱一代高手。
徐籀,字亦史,吳縣人,明崇禎六年(1633)年舉人,康熙初年由靖江教諭遷湖北黃岡知縣,有循吏稱。詞集名《吾邱詩余》,今存164首。
徐籀并非遺民,然甲申乙酉間存有不少哀悼國破家亡的詞篇,純從個人視角感知史程,從而具有著厚重的詞史意義。如《長相思"甲申夏山居感舊》:“朝陰陰,暮陰陰,槐柳分煙隨處青。風光陰又晴。 一朝人,兩朝人,去歲嘗櫻憶故京。城春草木深?!蹦┚渖厦骐[著“國破山河在”五字,看似漫不經(jīng)心而意自深。其《鷓鴣天》一首更加激切,詞前小序云:“楊用修乙酉七月詞,正戍滇時自言愁也。今再周甲子,而故宮離黍,洛陽荊棘,遽不堪問,令用修當此,愁亦大耳。追次原韻?!痹~云:“擬逐瀟湘帝子游,忽驚城郭已沉浮。也知蘭刈當門怨,得似離黍去國愁。 河失帶,壑亡舟,龍山還感舊時秋。因吟舊詠頻添淚,灑向黃花濺敝裘?!?br>反映甲乙之際事變的詩歌本來不少,大多卻都隱約其辭,詞則亦罕見,如徐籀這般直抒胸臆語而又如此深慨的堪稱珍貴之極。他不是文壇聞人,不引人注目,又入仕為小官,有保護色,這都是能夠完整保存這些詞下來的重要原因,而集中類似格調(diào)之作還有很多,頗值得治詞治史者留意。
徐籀詞風多端,不主一體,各有精湛造詣,即便寫閨情閑愁,亦出語奇譎,聲韻老辣,少有媚人語。《謁金門"十二月閨情》組詞便極少脂粉氣息而造勢頗險峻,透過其十一《小春》可覘一斑:
“小春節(jié),枝上海棠還發(fā)。塞雁寒云紛似接,墜蘆鮮帶血。 樓外一林霜葉,屋外一庭霜月。樓后樓前風更裂,小眉樓上結。”
其集中百六十余首詞中,長調(diào)約占一半,多數(shù)更捭闔馳騁,絕去羈縛,其激昂聲情比之吳梅村這樣的大宗師亦不遑多讓。其《滿江紅"詠古》六首分詠蘆中枻、高漸離筑、博浪椎、斬蛇劍、蘇武節(jié)、班超筆,內(nèi)中蘊含的乃是復仇守忠的悲壯胸懷,并非泛泛而為。而如《沁園春"和韓人谷攜友尋春感遇詞用原韻》二首,似是在高山流水中看破了紅塵,濃濃苦意乃含在頹放背后,轉而厚稠。其二云:
“勞我形兮,謂我全生,吾生有涯。任人間伎倆,風轉柳絮;山中高臥,日上窗紗。況有羊欣,軒然肯顧,踏我門前滿徑花。茲寂寂,豈笑人鄧禹,吾道非耶?
吾言君聽無嘩,莫便咄、顛毛近易華。嘆蘧非楚士,樵書獨唱;終年狂客,漁鼓摻撾。華表禽歸,黃粱飯熟,冢畔空令可萬家。君應笑,彼摩天鴻影,能異甃蛙?!?/div>徐籀是清初詞人中人格和藝術個性均甚獨特的一家,毋論從其卓絕造詣還是從治詞史者以“表微”為己任來考慮,對他都應給予深入研究和適當?shù)匚弧?br>論清初詞壇還不應遺漏吳兆騫其人。吳兆騫是“科場”大案遭禍者中聲名最高者,由他牽動的詩詞作品數(shù)以千計,是清初文壇的大關目之一。他自己的《秋笳詞》據(jù)著錄為二卷,今僅能見三首,而《念奴嬌"家信至》一闋是“哀怨結于至情,直欲無文”(沈軼劉、富壽蓀《清詞箐華》)的感人篇什,足可稱為姑蘇詞界的變徵之音,因而尤需珍視:
“牧羝沙磧,待風鬟、喚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綠楊煙縷。白葦燒殘,黃榆吹落,也算相思樹。空題裂帛,迢迢南北無路。 消受水驛山程,燈昏被冷,夢兒中叨絮。兒女心腸英雄淚,抵死偏縈離緒。錦字閨中,瓊枝海上,辛苦隨窮戍。柴車冰雪,七香金犢何處?”
最后附說錢陸燦的《鷓鴣天"北固晚眺》。錢陸燦(1611-1698),字爾弢,號湘靈,常熟人,有《園沙集》,其詞多于淺語之中藏深意,本詞即將一腔窮途之感寓于冷寂的景物刻畫中,別有弦外之音:
“楊柳蕭疏水拍天,漁舟收網(wǎng)就人煙。野田一半連魚扈,估客相將喚鹽船。
南郭璞,北焦先,西風吹到冷楓邊。莫將日暮登臨感,去聽伊家十四弦?!?/div>[1]乾隆時趙翼作《甌北詩話》,論古今十大詩人,清代取吳偉業(yè)和查慎行兩家。
[2]參見嚴迪昌先生《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00年第1版,第22頁。
[3]認定此詞為絕筆始見于尤侗《艮齋雜說》卷五,后人多襲之。然談遷《北游錄"記聞上》已載此詞,并標明記載日期為“甲午十二月丙辰”,即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六日,下距梅村之卒尚有十七年。故此詞應作于順治十一年七月至十月梅村于京供職而大病時。詳見張仲謀先生《貳臣人格》285-286頁,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第三節(jié) 徐燦與蘇州女性詞界
中國女性文學這個大題目,既非三兩語可以說盡,亦非本書體例所宜言。此處僅先說明一個事實:在漫長的前現(xiàn)代文明階段,清代的女性文學無論從數(shù)量抑或質(zhì)量上均占有著絕對的優(yōu)勢。[1]而詞體之“要緲宜修”的特性,較之詩文尤能契合女性的心態(tài)征象和抒情手段,故清代女詞人獨多,且成就也較其它文學體裁來得高些應是意料中事。前文提到,《全清詞抄》中輯錄蘇州女詞人達九十二家之多,占全部女詞人的百分之八十,而徐乃昌輯刻的《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和十六卷《閨秀詞抄》兩種專書中,蘇州籍女詞人的數(shù)量便更為可觀了,[2]這都足見一個地域長期的文明積淀對于文化風氣育成的關鍵性作用,而以家族為特征的外在創(chuàng)作形態(tài)在蘇州這個傳統(tǒng)氣息格外濃郁的古城也體現(xiàn)得愈加明晰,應格外引起注意。
論清代女詞人者一般以徐燦為魁首。這不徒因為她行輩較早,更因為她創(chuàng)作成就極高,是李清照身后幾百年中第一位將詞的“儂儂兒女語”賦予“風云氣”的閨閣才人。
徐燦(?-1671后)字湘蘋,號深明,吳縣人,著有《拙政園詩余》三卷。湘蘋是順治間大學士、海寧陳之遴之妻。陳之遴是明清之交一位頗具爭議的人物,湘蘋于崇禎十年(1637)前嫁之遴為繼室,二人一直伉儷情篤,更兼彼時生活優(yōu)裕,乃生閑愁,《菩薩蠻》二首被李調(diào)元稱為“工艷流麗”的“秀品”,應是此時所作:
“困花壓蕊絲絲雨,不堪只共愁人語。斗帳抱春寒,夢中何處山。
卷簾風雨惡,淚與殘花落。羨殺是楊花。輸他先到家?!?/div>“一春誰試梨花雨,游絲只共晴煙舞。燕也不曾來,湘簾空自開。
起看花影舞,鸞鏡雙蛾俯。徙倚卻黃昏,淚如紅蠟痕?!?/div>再看一首逼真易安居士、被后人稱為“回曲隱軫、可以怨矣”(王蘊章《然脂余韻》)的《永遇樂》:
“翠帳春寒,玉墀雨細,病懷如許。永晝愔愔,黃昏悄悄,金篆添愁炷。薄幸楊花,多情燕子,時向瑣窗絮語。怨東風,一夕無端,狼藉幾番風雨。
曲曲闌干,沈沈簾幕,嫩草王孫歸路。短夢飛云,冷香侵佩,別有傷心處。半暖微寒,欲晴還雨,銷得許多愁苦。春來也,愁隨春長,肯放春歸去?!?/div>陳之遴順治十二年(1655)坐結黨罪名遣戍,順治十五年(1658)復因交接內(nèi)監(jiān)免死革職,全家徙盛京(今遼寧沈陽)。徐燦的《拙政園詩余》初刻于順治十年(1653)正是陳之遴“大拜”的貴盛時期,但從集中看來,她并不甚以丈夫熱衷新主而淡漠故國的態(tài)度為然,[3]《踏莎行"初春》就是一首“興亡之感,相國愧之”(譚獻語)的深婉哀痛之作: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宛轉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
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云猶迭舊山河,月痕休到深深處?!?/div>另一首《青玉案"吊古》應是順治初經(jīng)揚州至金陵時憑吊南明滅亡之作,詞情之悲涼固不減遺民故老,難得的是末數(shù)句識見超脫,以女子之身為“紅顏禍水論”做翻案文章:
“傷心誤到蕪城路,攜血淚,無揮處。半月模糊霜幾樹。紫簫低遠,翠翹明滅,隱隱羊車度。
鯨波碧浸橫江鎖,故壘蕭蕭蘆荻浦。煙月不知人事錯,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div>如果說以上二詞還不能免些些的脂粉味道,她的另一首《永遇樂"舟中感舊》則渾厚激蕩,深怨大哀,不必說在閨閣之中無人可與方駕,即在整個清初詞壇亦無愧于杰作: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
朱孝臧《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論徐湘蘋曰:“雙飛翼,悔殺到瀛洲。詞是易安人道韞,可堪傷逝又工愁。腸斷塞垣秋。”末句說的是她順治十五年(1658)后即隨陳之遴遠居塞上,至康熙十年(1671)之遴歿五年后始得“扶櫬以還”江南,在孤寂的誦佛聲中郁郁而終,令人腸斷的悲情苦語是必然的了。遺憾的是,這若干年的詞作我們今日已無緣見及,否則清代女性詞界這位開山巨擘的光彩當還遠不止此。
清初女性詞界理應予以特別關注而長期為論者輕忽的是吳綃。吳綃(?-1671),字冰仙,一字片霞,長洲人,水蒼女,川北道常熟許瑤室。有《嘯雪庵詩余》,存詞四十四首。由于許瑤的關系,吳綃問學于“海虞二馮”的馮班,又因父親科第關系稱嘉善名詞人、“柳州詞派”領袖曹爾堪為年伯,而其父吳水蒼與吳偉業(yè)聯(lián)宗,故吳綃詩集中多有與梅村唱酬之作,稱之為兄,算得上是清代第一個與眾多文人交游唱和的女性詞人。她的詞仍多閨思春情,但流轉新異處已非俗手可到。如《如夢令》:
“燈與前宵一樣,月與前宵一樣。斗帳繡羅衾,也與前宵一樣。兩樣,兩樣,不見五更天亮?!?/div>
又如《長相思》:
“風也秋,月也秋,數(shù)聲促織夜悠悠。石畔畫闌頭。
花也愁,蝶也愁,色空空色夢難留。人事水東流?!?/div>《河滿子"自題彈琴小像》則能直寫心事,風骨超逸,表達了巾幗才人確認自身價值的強烈需求,其意義遠遠超出了一般的閨閣之音:
“最愛朱弦聲淡,花錢漫撫瑤琴。世上幾人能好古,高山流水空尋。目送飛鴻天外,白云遠樹愔愔。
彈到孤鸞別鶴,凄凄還自沾襟。指下宮聲多激烈,平生一片冰心。若話無弦妙處,何須更問知音?!?/div>她集中成就最高的當數(shù)《滿江紅》和“江村倡和”原韻四首?!敖宄汀笔乔宄跞沃脑~的大倡和之一??滴跛哪辏?665)春,曹爾堪、宋琬、王士祿三人歷險出獄,在杭州湖上步韻酬唱,以吐幽憂之情。后來南北詞人應聲而和者數(shù)以十計,蔚為壯觀,于當世詞風影響甚重。[4]吳綃此四詞乃受曹而堪啟發(fā),健勁處亦略似之,第一首《和曹顧庵年伯》就有“小鼎中,輕云漾;險韻句,頻頻唱。也勝它、黃公壚畔,公斟村釀”的英發(fā)之句,其后如“何如風雪苦情思,不勞蠟屐攜筇杖”(《讀曹太史原詞,再和端陽之作》)、“噩夢幾番擲果了,半生心事毫端上”(《乞敘》)等,峭拔益甚。第四首《述懷》則引吭高吟,直抒郁憤,感喟略同于《何滿子》,氣概則直駕須眉而上之。閨閣中有此等作品可稱異數(shù):
“陵谷紛紜,魚龍混、一江春漲?;厥滋帯肷陆?,弱軀多恙。盼望云霄凡骨重,寸心常鎖雙尖上。閉深閨、棲處似鷦鷯,齊眉餉。
行樂事,全拋漾;琴書好,休題唱。但夢吟殘罷,閑愁醞釀。癡想蓬萊弱水隔,難求縮地壺公杖。嘆風風、雨雨度余年,凄涼狀?!?/div>總體來說,清代姑蘇女性詞界除徐燦和吳綃以外,雕紅刻翠之作仍比比皆是,此是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雙重作用的結果,其實也難苛責,且“雕紅刻翠”中未必便無佳什,須眉男子不也在連篇累牘地傷春悲秋、模擬閨情么?請例舉如下:
張蘩,字采于,長洲人,吳士安室,系尤侗女弟子,有《衡棲詞》。其《清平樂"憶妹》云:“重門深處,聽盡黃梅雨。千遍懷人慵不語,魂斷臨歧別路。 一天離恨分開,同攜一半歸來。日暮孤舟江上,夜深燈火樓臺?!?br>又如乾隆時常熟詩人王韻梅,字肅卿,有《問月樓詞》,這似是一位早夭的女詞人,才調(diào)頗高,《南浦"秋水,用玉田韻》雖是熟題,卻能不落凡近,氣魄清曠:“楓冷落吳江,漾漣漪,一鏡澄清初曉。云夢到瀟湘,芙蓉外、一段清愁難嫂。蒼茫獨立,半空飛下魚云小。舊日蓮塘零落盡,剩有蘋花蓼草。 蘆汀荻渚舟橫,問季鷹歸未,莼鱸物了。落日古荒灣,西風里,空溯浣衣人到。余情渺渺。洞庭木葉波生悄。行遍陂塘三十六,消盡秋心多少?!?br>再如道光間吳縣人郭慧英,字佩芳,蔣沄室,有《風池仙館詞》?!赌相l(xiāng)子"聞笛》云:“隔院度紅腔,細逐宵風轉回廊。四顧無人蛩語歇,微涼,惜少歌喉囀泰娘。 秋色照瑤窗,酒盞猶溫月過墻。雨被蟬琴彈住了,梅黃,又報梅花落楚江?!?br>隨手拈來以上作品,都談不上知名,也無新意思,卻都楚楚動人,有著女性詞人獨特的感知和表達魅力。前文提過,清代是中國前現(xiàn)代文明時期女性文學的黃金階段,其最重要標識便是女性開始廣泛地介入社會生活,盡管仍是很小心的、很淺淡的,束縛仍舊極緊,卻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不再是鳳毛麟角了。蘇州因為多清華文士,多政壇大家,在這一方面可說是領風氣之先,前述吳綃即是一顯例。又如順康時的女詞人沈憲英,字蕙思,號蘭友,[5]系吳江沈自炳女,葉舒崇之子世傛妻,即是大詩論家葉燮的嫂子。沈自炳于明亡后舉義抗清,戰(zhàn)敗投水而死,風節(jié)凜凜,故憲英的一首《水龍吟"胥江競渡》絕非是泛泛刻寫風俗之作,字里行間隱隱寄托著對先父的哀思:
“蕙風池館新篁,片紅飛盡驚梅雨。紈扇初裁,羅衣乍試,又逢重午。萬戶千門,游人爭出,俱懸艾虎。看碧浦縈恨,朱榴沾醉,似續(xù)離騷舊譜。
惆悵韶華易換,最關心、畫船簫鼓。當年沈水,今朝寒食,依然荊楚。抉目城邊,捧心臺畔,恨垂千古。霎時間惟見,清江一曲,綠蓑漁父?!?/div>再如大名士吳兆騫之妹吳文柔的《謁金門"寄漢槎兄塞外》:
“情惻惻。誰遣雁行南北?慘淡云迷關塞黑,哪知春草色?
細雨花飛秀陌,又是去年寒食。啼斷子規(guī)無氣力,欲歸歸未得?!?/div>文柔字昭質(zhì),同邑楊焯之妻,著有《桐聽詞》。如其他閨秀一樣,其詞集標格以輕柔為尚,此一詞卻身當其兄“空題裂帛,迢迢南北無路”的巨大苦痛,戛然而為哀徵之聲,情韻迥然不同了。
再如橫跨道咸同光四朝的常熟詞人翁端恩,字璇華,歸安(今浙江湖州)學者錢振倫之妻,有《簪花閣詩余》一卷,她的一首《疏影》是閨秀詞中罕見的反映了太平天國時風云的篇什,詞前小序亦省凈含蘊:“庚申冬,自通州移泰州,僦屋戈氏之藏墨山房,舊有園亭小景,惟余地苦少,藝菊不蕃耳。同治癸亥,外就清河崇實書院主講,院毀于兵燹,漕帥吳公購黃氏廢宅葺之,講舍后有屋數(shù)楹,復徙寓焉,旁為園頗寬曠,蒔菊為宜,三疊前調(diào),仍題《種菊補籬圖》后:”
庚申是咸豐十年(1860),癸亥時同治二年(1862),這前后數(shù)年正是太平軍虎踞江南、戰(zhàn)火綿延之時,她所說的“自通州移泰州”既不是無故之舉,“蒔菊”也并非朗朗太平的閑情逸致,而是外在鏑鋒邊緣的自適求安的心態(tài)反應。這一點從她骨力健拔、筆致老辣的詞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靈光留獨。記才經(jīng)劫火,一洗澆俗。往日亭臺,講舍新移,老圃勞他重筑。零落我是無家客,幸庇廈,何妨茅屋。帶殿春、花事闌時,分取半弓蒔菊。 連歲吳陵小住,長鏟躬托命,園蔬自耡。欲乞淮王,殘藥分嘗,安得刀圭盈掬。江南烽火連天地,已歷遍、羊腸九曲。知何時、真息勞蹤,笑文平安修竹。”
順康二朝,女子與文人結交猶有明末余習,多風塵味,閨秀較為零散,也偶然。乾嘉以次,則有大量閨秀投身名士門下或多方聯(lián)絡,此是文學史程上一大可喜現(xiàn)象。南京袁枚的隨園女弟子群、杭州陳文述的碧城仙館女弟子群都是為后世艷稱的女性文學群體,而細究其實,蘇州吳江的任兆麟(字心齋)大規(guī)模地收教女弟子尤早于袁陳二人,并早袁枚七年刻成《吳中女士詩抄》。[6]他的諸多弟子中,汪玉軫后來亦投入隨園門墻,是個與江南清寒文士大有過從的活躍人物。
汪玉軫,字宜秋,吳江人,陳昌言室,有《宜秋小院詞》,詞風清爽勁健,頗出同儕。她的《菩薩蠻"題郭頻伽先生〈盟鷗圖〉》二首意佳語深,于不甚措意中深得頻伽真心,不可多得。頻伽是郭麐之號,這是個詩、詞、文、論俱可扛一時之鼎的畸士奇才,下文還有專題論及。汪氏詞云:
“雨晴云淡江村暮,輕舟短棹葦間渡。秋曉水風涼,白蘋花暗香。
野鷗三十六,溪上閑相逐。招隱有前盟,煙波深復深?!?/div>“數(shù)聲漁笛滄江晚,一痕疏雨沙汀軟。夢穩(wěn)橛頭船,與鷗相對眠。
夜來霜月苦,聽得征鴻語。辛苦渡關河,天寒風雪多?!?/div>再如嘉道時的常熟詞人季蘭韻,字湘娟,屈宙甫室,有《楚畹閣詞》,[7]集中《百字令"孫子瀟以錢叔英所畫〈尚湖攜隱圖〉屬題》一闋特清遠,句如“別有古梅花世界,一笑春無尋處”、“拋卻軟紅塵十丈,料理天隨漁具”,皆可見抱負不凡,而“鷺老吹涼,魚眠選夢,一葉飄然去”的煉字之功亦不在浙西嫡傳的高手之下。子瀟是孫原湘的表字,與其妻昭文(今常熟)席佩蘭并為隨園高足,亦是名高東南的才士詩人。
與季蘭韻約略同時的吳縣席慧文,字怡珊,石同福室,有《瑤草珠花閣集》,附詞。《踏莎行"題黃君韻甫〈帝女花〉院本》云:
“禁苑烏啼,鼎湖龍撇,瓊枝慘遇紅羊劫。青門路斷入空門,凄涼舊事憑誰說。 蜀鏡云沉,秦簫露咽,生憐明月圓還缺。千秋遺恨九重恩,一齊付與檀槽撥。”
韻甫,海鹽黃燮清(1805-1864)表字,兼擅詩文詞曲,并編輯有《國朝詞宗續(xù)編》之巨帙傳世。本詞題寫其《帝女花》劇作,雖為應題,聯(lián)系到風起云涌的變換時局,亦自應有并非浮沉的深慨在焉。
姑蘇女性詞界高手尚夥,如抗清名將瞿式耜的兒媳、常熟陳璘;太倉顧信芳;以畫、繡名噪一時的吳江沈關關;常熟歸朝煦之女、號虞山女史的歸懋儀;“后吳中七子”之一的朱綬之妻、元和人高篃;吳江王淑;長洲李虎觀之女李佩金;昭文江升之女江淑則等,都還只是代表之一隅而已。綜而言之,以徐燦為典型的這些女性詞人為姑蘇詞史乃至為整部詞史都增添了獨異的風采,她們的作品是文學史家一筆理應格外珍視的財富,有著特出的魅力和意義等待進一步的整理和發(fā)掘。
[1]僅以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收錄的四千余家著作看,漢魏六朝以迄明末只得三百五十五家,再去其“現(xiàn)代”女作家一百五十三名,清代竟達三千五百家左右,而其作品未及編輯、散見總集選本的尚不在此數(shù)。參見嚴迪昌先生《清詞史》第五編。
[2]《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共十集,集各十家,其中蘇州詞人有二十家之多,后附《閨秀詞抄》十六卷,收詞人五百二十一家,蘇州詞人占一百一十八家。二者合計,蘇州詞人比例為四分之一強。
[3]陳之遴有《浮云集》十一卷,附詞,其作余甲申(1644,即明朝覆亡,他投靠清廷之年)的《念奴嬌》云:“行年四十,今乃知、三十九年都錯。”俞陛云《吟邊小識》云:“素庵相國雖兩朝冠劍,湘蘋則時有故國之思?!?br>[4]江村倡和事詳見嚴迪昌先生《清詞史》第一編第二節(jié)。
[5]陳去病《五石脂》以憲英字蘭支,似誤,從其字“蕙思”推測,應以號“蘭友”為是。故以《全清詞抄》為準。
[6]此段參考了陳玉蘭博士《清代嘉道時期寒士詩群與閨閣詩侶研究》之長篇論文的有關論述。
[7]《全清詞抄》“季蘭韻”作“季韻蘭”,此從《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
第四節(jié) 以“浙派”為主潮的清中葉詞壇
清初順康二朝,蘇州專以詞名者數(shù)量不多,且與當時陽羨、浙西兩大詞派沒有很深的瓜葛。雍乾以降,蘇州一帶地區(qū)(含今上海、嘉定、青浦等)則漸漸成為“浙派”全盛時期的一個重要據(jù)點。以“吳中七子”、過春山、吳翌鳳、郭麐、陶梁、“后吳中七子”等為代表的大批名詞人均堪稱“浙派”中后期的骨干中堅,而如太倉諸王的“小山詞社”、張塤、彭兆蓀、宋翔鳳等則或反撥時風,或戛戛獨造,或折衷“浙”“?!倍啥猿雒婺?,都各自有所樹建,使姑蘇詞界呈顯了百派爭流的多元局面,其瓣香遺韻直接影響及于與新文學接軌的“南社”諸子。陶梁、“后吳中七子”、宋翔鳳等行輩較晚,于晚近詞壇關系較大,擬放在下一節(jié)紹述。
“吳中七子”大都以經(jīng)史而兼詩詞古文名于世,且其中之六為今上海人,不屬本書范圍,[1]唯一的蘇州人、長洲吳泰來詞成就不及趙文哲,但亦頗秀潤,無軟媚習氣,在當世聲名甚高。
吳泰來(1722-1788),字企晉,號竹嶼,乾隆二十五年(1760)進士,官內(nèi)閣中書,不赴,經(jīng)畢沅延請主關中、大梁二書院。詞有《曇花閣琴趣》二卷,一名《古香堂詞》,多以旅思、感舊為題材,如《賣花聲"瀘城旅思》,清秀流麗而情韻不匱:
“風雨送扁舟,回首紅樓,傷春傷別幾時休?昨夜?jié)庀憬褚箟?多是離愁。
楊柳小灣頭,煙水悠悠。歸心空望白蘋洲。只有春江知我意,依舊東流?!?/div>與吳泰來同時的過春山(約1722-1775間)亦是“浙派”風格,成就乃在“吳中七子”上。[2]過春山,本姓任,字葆中,號湘云,吳縣人,諸生,有《湘云遺稿》四卷。[3]這是一位位卑人微而才情甚高的詞人,吳梅對他的評價極高?!对~學通論》第九章云:“湘云筆意騷雅……論其品格,雅近樊榭。湘云詞聰秀在骨,咀嚼無厭。其人獨立不倚,當時詞壇皆未嘗附和,所謂不隨風氣者也。”
湘云詞“小令蕭涼雋永,不入纖?!保ā肚逶~菁華》),《臨江仙"秋柳》是熟題,仍能綿纏往復,雖遠不及納蘭性德的傳世絕唱,要未讓他人專美于前:
“試數(shù)舊愁余幾縷,暮蟬凄斷西風。蕭疏無力系游驄。津亭攜手地,夢逐曉霜空。
似與玉樓人比瘦,翠痕都減眉峰。多情只有晚煙籠。秋聲吹不盡,長笛月明中?!?/div>其長調(diào)則多感喟深沉,甚見骨力,如被陳廷焯稱作“湘云壓卷”的《臺城路"登雷鋒望宋勝景園故址》:
“東風又入荒園畔,繁華已成塵土。太液芙蓉,未央楊柳,曾見當年歌舞。危闌漫撫。嘆事逐飛云,夢斷香霧。指點江山,斜陽一片下平楚。 悠悠此恨誰訴?想青磷斷續(xù),還過南浦。鐵馬憑證,香車碾月,忍讀昭儀詞句。凄涼幾許?但山鬼吟秋,杜鵑啼雨。回首宮斜,白楊深深語。”
此一時期宗“浙派”而有名者先后還有林蕃鐘(字毓奇,號蠡槎)、沈起鳳(字桐威,號薲漁,又號紅心詞客,以小說戲曲名世)、施源(字實泉,號蒙君)、沈清瑞(字吉人,又字芷生),其中林蕃鐘更是咸同時長洲詞人孫麟趾刻《清七家詞選》的其中一家,與厲鶚、吳錫麒、周之琦等人齊名一時,造詣頗高,但總的來說,他們的成就于同在《七家詞選》的吳翌鳳和郭麐均不逮遠甚。
吳翌鳳(1742-1819),字伊仲,號枚庵,吳縣人,諸生,青年時客游楚南,垂老始返,筑室曰“歸云舫”,是時文人多從其游。博雅工詩文,著有《與稽齋叢稿》、《國朝詩文征》,而以《吳梅村詩集箋注》最為有名,詞集名《曼香詞》,二卷,又有《紅沫詞》。
翌鳳自序其詞有“大抵文生于情,不覺哀多于樂”之語,這是就基調(diào)而言,其風格其實頗為密麗峻峭而富于情韻,短調(diào)如《蘇幕遮》:
“片帆張,孤棹擁,渺渺長波,只有青山送。衣上花枝釵上鳳。月冷香銷,都付秋衾夢。
養(yǎng)魚苗,量鶴俸,生怕相思,紅豆休輕種。借酒澆愁開宿甕。一掬西風,淚灑頗黎凍?!?/div>又如《臨江仙》:
“客睡厭聽深夜雨,瀟瀟徹夜偏聞。晨紅太早鳥喧群。霽痕才著樹,山意未離云。
梅粉堆階慵不掃,等閑過卻初春。謝橋新漲碧粼粼。茜衫氈笠子,已有聽泉人?!?/div>前闕向不為選家所重,然以情景脫略交映、不離不即而言,同時不大有人能具此手筆;后闕則是名作,精彩處在末二語,清懷雅致,即譚獻所稱“高朗”是也。前人論乾嘉詞界,于翌鳳許為“功力獨深”,其實是真氣貫穿,深于言情,故平凡語乃能出奇境。如《婆羅門令》云:
“看不得、一繩紙雁,聽不得、送隔墻鵝管。待較深愁,除得是、長江練。愁無限。只怕長江淺。 芳菲陌,楊柳岸,計當時、那許游情倦。風花縱得紅如舊,人別后、奈雙鬢千點。燕書難寄,蝶夢空戀,日近江南偏遠。試檢春衫淚,已灑春衫遍。”
此調(diào)應歌功能較強,俚俗絮叨處近于曲子,柳永后幾無佳篇,本詞可稱難得之作,其上片寥寥數(shù)語,一韻一轉意,尤其自然出奇。
就內(nèi)容而言,《曼香詞》絕多描述一己胸懷情事,不甚關情身外物,然《凄涼犯》一闕偶然奏筆,變成異樣凄楚沉痛,在乾嘉詞壇上可說是極罕見的了。詞前有短序云:“牙彄有‘坤寧宮提鈴癸第二’八字。陳悰《天啟宮詞》注云:宮人有罪,罰提鈴唱夜,自乾清門至日精門、月華門,仍還乾清門而止。徐行正步,高唱‘天下太平’四字,聲緩而長,與鈴聲相應,雖風雨不能敢避。此彄乃其遺物也……”可見這是明朝宮中的一件并不嚴重的虐政,吳翌鳳卻能看深一層,眼光筆力皆洞穿七札:
“宵深和淚,郎當韻、凄清更雜風雨。沈沈永巷,迢迢長夜,纖纖微步。恁般哀楚!比蜀棧、啼鵑又苦。五云中,銅壺徐滴,兀未歇歌舞。
規(guī)樣牙彄在,癸二分明,問誰約取。太平四字,曳春絲、曼聲如許。舊物空留,吊芳草、宮斜何處?是曾親、玉指恨血帶幾縷?!? 行輩晚于吳翌鳳一輩的吳江郭麐本有“浙派殿軍”之譽,但自譚獻與陳廷焯下了“滑”和“最下乘”的判決之后,一直遭受著種種冷落。他生前清寒,身后又遇不公,思之增人感嘆。
郭麐(1767-1831),字祥伯,號頻迦,因一眉瑩白如雪,又自號“白眉生”,晚號復翁。他長期困于科場,一第累躓,奔走江淮之間多年,著述宏富,有《靈芬館全集》,含詩、文、日記、詩話、詞話等,詞有《蘅夢》、《浮眉樓》、《懺余綺語》、《爨余》四種,合稱《靈芬館詞》,大都中年以前所作。
頻迦是后期“浙派”中卓有識見的理論家,同時他也是嘉道之際獨具面貌的重要詞人。一部《靈芬館詞》無論長短調(diào),無論常用詞牌或是僻調(diào),皆能“清折靈轉”(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語),觸手欲飛,而結撰中慧心別裁,處處可以感知到疏朗而又折疊的美感,《水調(diào)歌頭"望湖樓》一闕最稱典型:
“其上天如水,其下水如天。天容水色淥凈,樓閣鏡中懸。面面玲瓏窗戶,更著疏疏簾子,湖影淡于煙。白雨忽吹散,涼到白鷗邊。 酌寒泉,薦秋菊,問坡仙。問君何事一去,七百有余年?又問瓊樓玉宇,能否羽衣吹笛,乘醉賦長篇?一笑我狂矣,且放總宜船。”
嚴迪昌先生評說此詞云:“下片二問,看似清狂之語,其實正是他‘廓落寡歡’的情懷流露,是對人世間的難以長嘯一吐胸臆的憤悶?!边@是抉中頻迦深心之言。他命運偃蹇,內(nèi)懷畸苦,輕倩的筆墨后面時時閃現(xiàn)著痛楚和辛酸?!端堃?湖心亭夜泛,追憶舊游,俯仰身世,渺渺兮予懷也》一闕在上片“月痕都化涼煙,雙堤沉在涼煙里”的景致中便有“一寸秋心,三分是月,七分是水”的慨嘆,下片“游倦成悲,離多易老,居然千里”之句便不甚同于一般的旅愁感傷。以輕松幽默語寫抑郁心胸的還要數(shù)到《沁園春"二娛為余題蠹蝶卷子……酒酣以往,逸氣奔涌,見為變調(diào)以攄郁塞之懷并示二娛》。二娛系尤維熊號,他是尤侗后人,零落不偶,與郭麐交稱莫逆,故有關篇什頗多:
“鉆紙蠅癡,伏案螢干,男兒可憐。笑吾其魚矣,人言善幻;蘧然蝶也,或羨成仙。五蠹書成,一生花活,游戲其間然不然?君休問,看此中有鬼,蟲亦能天。
為君試質(zhì)前賢,更有個、吾家博物傳。是蒙莊闊達,未離文字;謝郎輕薄,多為詩篇。磊落景純,蟲魚詮釋,鳳子春駒有闕焉。亡應補,忍叢殘科斗,寒落蝸涎?!?/div>蠹是書蟲,蝶有莊周幻夢、不知其身意,這“卷子”本來已是自嘲自苦了,詞似化解了痛楚,有了游戲飄逸味,其實又轉多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另一首《金縷曲"山民出示國初諸公寄吳漢槎塞外尺牘,輒題其后》亦于對才士運命的同情感傷中翻出更深一重凄苦,吳兆騫謫戍絕域固是可悲,而畢竟還有顧貞觀、納蘭性德仗義援手,還有徐乾學、明珠等權貴引救,更有無數(shù)文壇名流的輿論支持,而今倒像是前輩風流,渺不可尋了,其痛可勝言哉?[4]
“幾幅叢殘紙。是當年、冰天雪窖,眼穿而至。萬里風沙寧古塔,那有塞鴻接翅?更緘寄、《烏絲》《彈指》。一代奇才千秋恨,換故人、和墨三升淚。生還遂,偶然耳! 諸公袞袞京華里,只斯人、投荒絕徼,非生非死。徐邈顧榮皆舊識,難得相門才子。嘆不僅、憐才而已。感慨何須生同世,看人間、尚寶瑤華字。只此道,幾曾棄!”
頻伽自序其詞云:“予少喜側艷之辭,以《花間》為宗,然未暇工也。中年以往,憂患眇歡,則益討沿詞家之源流,藉以陶寫厄塞,寄興深微,遂有會于南宋諸家之旨。”可見其“浙派”家數(shù)。值得注意的是,他有契于“浙派”處在于“寄興深微”的表達手段,目的則是為“陶寫厄塞”,這就與其宗主朱彝尊“江湖載酒”時期理念切近而離“體物”、“蕃錦”的末流較遠了。《自序》下面又說:“春鳥之啾啁,秋蟲之##,自人世之觀,似無足以悅耳目者,而蟲鳥之懷,亦自其胸臆間出,未肯輕棄也?!贝朔N冷傲的口氣亦大有別于“問其何語,卒不能明”的“笨學究派”,從此意義上說,他的創(chuàng)作所本乃是“有為而作”,路數(shù)為何并不重要,而其“殿軍”地位亦應由此予以辨認。
在“浙派”如日中天,“詞學奉樊榭為赤幟,家白石而戶梅溪”(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的大背景下,太倉王時翔則與其侄王策等組“小山詞社”,自成一軍,獨倡溫、李、晏、秦之學,對詞壇的“一尊”格局提出異見,表現(xiàn)出了可貴的“恥偕同社逐時趨”的理論和實踐勇氣,盡管他們走的也并非是光明大道。
王時翔(1675-1744),字抱翼,一字皋謨,號小山,鎮(zhèn)洋(今太倉)人,雍正六年(1728)以諸生薦授福建晉江知縣,卒于成都知府任上,著有《小山全稿》二十卷,其中《香濤詞》、《紺寒集》、《青綰樂府》、《初禪綺語》、《旗亭夢囈》各一卷,總稱《小山詩余》。
王時翔自跋其詞集云:“詞至南宋始稱其工,誠屬創(chuàng)見,然篤而論之,細麗密切,無如南宋,而格調(diào)韻遠,以少勝多,北宋諸君,往往高拔南宋之上。余年十五,愛歐陽、晏、秦之作……年來與里中舉詞社,強效南宋而不能工也。”這番議論于朱彝尊的“創(chuàng)見”似無反感,他自己的制作也不廢南宋詞人之影響,而“強效”之“強”字終于是不甚以為然。他強調(diào)的是“愛”,即“性之所近”,而不樂聞“一尊”風氣,然而以北宋攻南宋都是各執(zhí)一端,以流為源,他也并不能把詞引導到正確的新變路途上來。
關鍵還在于他以及詞社其他成員的創(chuàng)作水準遠不及朱彝尊及其干將,如他的《臨江仙"次漢舒韻》:
“一段旅情無處著,閑眠中酒平分。燕歸窗里又黃昏。燈微屏背影,暗淚枕留痕。
夢入怨花傷柳地,分明有個人人。壓簾香氣倚輕裙。小園春雨過,扶病問殘春?!?/div>題材倩艷,情致依微,都有小晏遺意,語言也不事雕琢,但滋味尚不及小晏的淳厚。酒邊閑讀,自然佳甚,但即便造詣比得上前賢,也不適于轉移風氣。當然,王時翔本亦無角勝爭雄之意,他只是自適自娛罷了。
小山詞社成員有十余人,除王策、王愫、王嵩、王輅是時翔本族中人,尚有毛健,字今培,號鶴?。恍焘?,字冏懷,顧陳垿,字玉停,號賓陽等,就中王策不但超跨同儕,成就亦遠在其叔父王小山之上。
王策,字漢舒,諸生,享年不永,著有《香雪詞抄》二卷。詞不專主一體而能奄有眾長。由于追摹晏秦,集中自然有如“夢中尋夢幾時醒,小橋流水東風路”(《踏莎行》),“傷薄命,憐孤韻,這般窮,生怕東風背了受西風”(《烏夜啼》)等言情刻入之辭,但如他自己所說“天生一種凄涼性”(《高陽臺"蘆花用吳夢窗韻》),成就最高的還要數(shù)那些或嗚咽清冷、或蒼莽感慨之作。前者如《臨江仙"呂城道中》:
“一棹離鄉(xiāng)才幾日,羈愁早似天涯。布帆風色掠蒹葭。雨晴山骨瘦,岸圮樹身斜。
荒店夕陽人賣酒,青旗冷趁飛鴉。不成村落兩三家。老藤籬角蔓,雜草壁根花?!?/div>后者如《念奴嬌"金陵秋思》,題目極尋常,但如他這般激切而近乎追魂攝魄則極少見,可見積郁之深。這已是那個時代寒素文士的共同心態(tài):
“江山如畫,被西風旅雁,做成蕭索。人與門前雙樹柳,一樣悲傷搖落。舊院花寒,故宮苔破,今古傷心各。浮生皆夢,可憐此夢偏惡。
看取西去斜陽,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擱。料得芙蓉三徑里,紅到去年籬腳。瘦削腰圍,嵚嵜骨相,厭殺青衫縛。文章底用,我將歸事耕鑿?!?/div>乾嘉時期不逐時好而獨來獨往者還應提到彭兆蓀和張塤二人,與王策、郭麐等一樣,這也是“高才無高第”、聲名甚響而實遭埋沒的才人。
彭兆蓀(1768——1821),字甘亭,一字湘涵,鎮(zhèn)洋(今太倉)人,諸生,少神雋有聲,年十五應順天鄉(xiāng)試,后屢試不舉,遂絕意仕進,專力于詩古文詞,其人品耿介拔俗,所云“節(jié)目本來多磊坷,況抱冬心恬漠”(《賀新涼戈小蓮科頭箕踞長松下圖》)適可自為寫照。道光元年(1821),與婁縣姚椿同被薦孝廉方正科,相約不赴,未幾卒。有《小謨觴館全集》行世,詞存一卷,即稱《小謨觴館詞》。
甘亭駢文是乾嘉一大家,詩詞名與郭麐相埒,聲氣交通,足稱莫逆,然風格多沉厚博麗,有別于頻迦的通爽豪雋。其《賣花聲"雁門道中》句云:“西風尖似弩牙機。吹過紫崖松一片,卷出紅旗?!薄杜_城路》句云:“一握飛云,春波橫上酒邊臉”、“六月瓊疏,日光釵焰閃”都能見出奇橫的煉句功夫。《木蘭花慢"寄尤二娛金陵》則通首體現(xiàn)他這一特色,詞云:
“ 酒邊人去也,雁絡起,一天凄。有瞰燭饑鼯,吟莎潛蛩,叫樹醉雞。牢耶石耶滿眼,問何人、解唱白銅騠。欲賦郊居傳客,愁他讀錯雌霓, 小姑祠屋水東西,邸舍僦青溪。想桃葉江空,石橋巷小,丁字簾低。楊家槓家無恙,定翻香、小令脆于梨。記否寒齋風雨,寒花一稜秋畦?!?/div>甘亭詞集前有自序短短數(shù)語云:“填詞至近日,幾于家祝姜張,戶尸朱厲。予方心沓舌,無志與諸子爭長,而瀏覽所及,頗不欲囿于時論?!逼洳磺樵笖嚾搿罢闩伞睜I壘也明矣。象《滿江紅"客中寄張子白八首》揮灑狂嘯,雖時露粗疏,要非浙派中人能言之語,其八是前七首種種行跡的總結,因而最為沉痛:
“仆本恨人,干甚事,淚花撲簌?平歷遍,中年哀樂,哀絲苦竹。最薄斷推才子命,難消第一團圞福。怪來年,騎省鬢星星,何其速? 《蓼莪》什,我廢讀;‘渴鳳’句,君應續(xù)。算兩番人事,一般悵觸。開合遲君拏艇至,埋愁共把糟丘筑。故悲歌,和爾七哀詩,同聲哭。”
歷來學者論甘亭詞,多取其一部分清雅的小令,比起這樣精光干練、令人悚然的篇什來,是有一點不痛不癢了。
最后論張塤。張塤(約1735—1786后),字商言,一字商賢,號瘦銅,又號吟鄉(xiāng),先世居于吳興(今浙江湖州),門第高華,清初始遷至吳縣,乾隆三十年(1766)舉人,官內(nèi)閣中書,有《竹葉庵文集》,詩二十六卷,《林屋詞》七卷,系晚年據(jù)平生所作《碧簫詞》五卷、《春水詞》二卷,《榮寶詞》十卷、《瓷青館悼亡詞》二卷刪定而成,[5]另有《紅櫚書屋擬樂府》二卷。
張商言官位甚卑,然才望重一時,與當時文壇名輩如沈德潛、畢沅、翁方綱、錢載、趙翼、吳錫麒、洪亮吉等交好,與蔣士銓尤契,詩風奇肆沉厚亦略同,填詞則有“小迦陵”之目,[6]嗣響陽羨詞宗陳維菘的風格,在當時蘇州詞壇是一位琵琶別抱、冷調(diào)獨彈的名詞人。作于早年的《賀新郎"觀演〈長生殿〉院本》不僅步了陳迦陵《虎丘五人之墓》的原韻,其激宕的詞情、卓絕的史識乃至冷峻的口氣亦都能得這位前賢的神髓。上片云:
“雨擺梨花罅。佛堂前,風波平地,可憐人鲊。未必卿卿能誤國,何事六軍激射。唐天子、何其懦下。一世夫妻猶如此,為今生、反使來生怕。雙星恨,高高掛?!?/div>
《沁園春"登叢臺放歌》則愈加膽開氣盛,恢奇骯臟,魄力似比同時師法陽羨的鄭燮、姚椿、蔣士銓等人猶有上之:
“高會當年,置酒從臺,明燈既張。有五銖一握,煙云冪歷;千金雙靨,白皙清揚。妾亦長生,君惟不死,月爛星輝照洞房。又說甚,探些些雀鷇,骨肉倉皇。我來盱眼都鄣,便屠狗、親蠶事已忘。況笙歌珠玉,臨風則散;精神魂魄,遇穴則藏。來者古人,去者明日,此意悲涼孰可商。憑闌久,但烏烏城角,吹入渾漳?!?/div>
商言在《林屋詞自序》中如此評價自己各小集的長短:“大概《碧簫》少作,最不足存,《瓷青》屢境慘毒,詞旨哀傷,當非正聲?!稑s寶》其庶幾精華昭灼,有暾然難掩者矣?!逼鋵嵥靡獾摹稑s寶詞》已經(jīng)開始斂才就范,清疏敦厚的傾向漸重,可喜之作反不及《碧簫》、《春水》二集為多。但如《消息"雁門關》、《六州歌頭"王猛墓》、《浣溪沙"飲酒十首》等或精悍、或老辣,確乎都是難掩光芒的佳什。飲酒十首之四作于其妻歿后七年,耿耿傷悼之情仍可令人動容:
“滄海明珠不可尋,七年井臼劇傷心。銜杯獨自意沉沉。 鬼蝶莫勝寒食雨,山花長似美人簪。也曾同醉一樓深?!?br>《瓷青館悼亡詞》刪存后尚得六十余首之多,其《洞仙歌"悼亡日近,舟楫雜詞十六首》等皆情見乎辭,讀之惻惻然,比之納蘭容若雖有距離,亦自有特色,在悼亡詞史上可占有一席之地的。 與郭麐、彭兆蓀等沉淪者比較不同的,張商言因分校四庫,得親禁近,集中“紀恩”、 “奉和”之詩作頗累篇牘,似多了些“奴氣”。這是大多文士的常態(tài),不能苛責的,但他自顧“馬周身世”,常有“蛣腹生涯,蟁眉伎倆,逆旅風光去住難” (《沁園春"十二月二十四日作》)的悲慨,認識究竟清醒且沉痛。晚年的一闕《念奴嬌"次偃師縣》不徒自言心境,亦適可為處于“十全王朝”盛景籠蓋下一大批才士下一痛切的轉語,錄之以為本節(jié)之結末:
“陰陽夕路,問道旁逆旅,誰譚元者?入洛才華空嘆息,略似鬼謀于社。膏以香煎,蘭寧永馥,鶴唳傷心話。生不五鼎,死而五鼎何也? 何如有視雞翁,亮風千載,賃屋尸鄉(xiāng)下?鄰曲忘機差自樂,豈在神仙聲價?物累無涯,吾生有限,智士知真假。龍云蛇霧,不然將為八鲊?!?nbsp;
[1]王昶為青浦人,王鳴盛、錢大昕、曹仁虎為嘉定人,趙文哲、黃文蓮為上海人。 [2]此據(jù)嚴迪昌先生《清詞史》,計壽當在五十左右,然沈軼劉、富壽蓀《清詞菁華》過春山條下評介有“獨惜其年僅二十九,假以中壽,所造不難有出人之境”語,乃據(jù)《吳縣志》而言,可另備一說。又:過春山詩亦佳,尤工五言,王昶《蒲褐山房詩話》有專條論及,所選句如“四山黃葉雨,一枕白蘋風”、 “十年吳苑客,一臥海門秋”、 “往事悲青鏡,余生付白鷗”、 “門掩藤蘿月,人歸橘柚煙”等,皆可見其品格心境。[3]過春山本姓任,見于王豫(柳村)《江蘇詩征》卷四十五。[4]題中所云“山民”系徐達源字,陳去病《五石脂》有專條云:“……嘉道間松陵一名士也,生平慕文衡山之為人,因納貲為翰林待詔,入京遍交諸名士……若法式善、吳錫麒、洪亮吉輩……與妻吳姍姍夫人瓊仙俱列隨園弟子籍。”達源是嘉道時聲名甚大的蘇州詩人,交游廣闊,對于當時東南文壇頗有關系,故附注于此。 [5]《全清詞鈔》張塤小傳另列有《竹葉庵詞》一卷,未見,疑由其集名訛成。[6]其《賀新郎》小序云:“歸愚先生為余言,山樵先生(汪?。┯谖木拼箨蹋摻仙倌曛勘厥追Q余,呼為‘小迦陵’。 ”見《林屋詞》卷一。又:其《題陳其年先生填詞圖》云:“少年喜讀迦陵集,思得黃金鑄此人。今日屋梁能仿佛,果然明月是前身?!弊云谥庖嗝饕?。
第五節(jié) 群星挺秀的晚近詞壇 清代文學史的所謂“中葉”與“晚近”界限其實非常模糊,也難于猝然劃分。依照近代歷史一八四零的分期固然簡便,卻因遽然割斷文學史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易滋錯訛,此一點學界已漸有爭論。在未有更合理的年限確認之前,考慮到詞史的特殊運程,本書擬采用道光十年周濟重刻(1830)張惠言《詞選》時為斷限,[1]詞人則參考其創(chuàng)作活動旺盛期及對后學的影響綜合而論,如陶梁僅幼于郭麟五歲,彭兆蓀四歲,考慮到他逝世已在咸豐七年(1857),宋翔鳳也僅小陶梁四歲,逝在咸豐十年(1860),故都放在本節(jié)中一并紹述。 茲先說陶梁與“后吳中七子”。學界往往將主宰近代詞壇的常州詞派年限上推到張惠言與張琦兄弟嘉慶二年(1797)編輯《詞選》時,其實常州宗風大暢是在三十余年之后,即前面提到的周濟重刻該書以及他自己的《詞辨》和《宋四家詞選》刊版之際。[2]在此之前和之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浙派”雖然逐漸勢微,路徑越走越窄,卻仍是有著大批詞人從各種角度參與、整合和試圖挽救的。郭麐是代表,陶梁和“后吳中七子”也是不能不予關注的重要人物。 陶梁(1772-1857),譜名惟梁,字寧求,號榮堂,更號鳧薌,又作芙香,長洲人,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官至禮部左侍郎。著有《紅豆樹館詞》八卷,又有詩十四卷,輯編《詞綜補遺》二十卷,《畿輔詩傳》六十卷,別有多種著作。鳧薌成進士前,曾館于王昶邸中,助輯《國朝詞綜》、《湖海詩傳》、《金石粹編》等巨帙,中晚年偕高位聚集書畫,延納才士,故為王昶后又一大風雅盟主,又以八十六歲之高壽,身際乾、嘉、道、咸四朝,比王昶尤具認識意義,乃是晚近詞史轉捩人物之要員。 陶梁早期詞風“幽潔妍靚”(王昶語),純是浙派家數(shù),至晚年而詞風漸化,豪膩兼取,有“連取情人成眷屬,蘇柳何分門戶?把肝膈、從中傾吐”(《賀新郎》)之語,詞境已非“浙派”末流所能圈繢,[3]惟成就尚不能稱超軼。其詞之佳者如《甘州》,是感懷早年創(chuàng)作歷程之作,聲情綿渺,有小序云:“浙西山平水遠,余往來吳興、欈李間,扁舟一葉,溯回上下,或倚棹微吟,或推篷覓句,慢詞小令,得之水次居多。秀水友人吳君竹虛為作《客舫填詞長卷》,因倚此調(diào)?!痹~云:
“記江湖聽雨十年情,漂泊只扁舟。對空山古驛,寒煙冷樹,此意悠悠。忘卻故鄉(xiāng)何處,飛夢到閑鷗。載取孤燈去,還載離愁。
獨自微吟擁被,和一聲漁笛,唱過薲州。恁銷磨艷冶,不似少年游。且休問、紅樓柳色,被西風、吹作一天秋。芳心遠,五湖歸好,無奈勾留?!?/div>“后吳中七子”是指朱綬、沈傳桂、沈彥曾、戈載、吳嘉洤、王嘉祿、陳彬華等七人,時稱詞界之“吳派”,其實底子里乃是“浙派”右翼,影響也不僅限于蘇州一邑。
朱綬(1789—1804),字仲環(huán),號酉生,元和(今蘇州)人,有《知止堂詞錄》三卷。沈傳桂(1792—1832后),字隱之,一字閏生,號伽叔,長洲人,有《清夢庵二百詞》。沈彥曾,字士美,號蘭如,長洲人,有《蘭素詞》。戈載(1786—1856),字孟博,又字弢甫,號順卿,吳縣人,其《翠薇花館詞》多至三十九卷,又纂《宋七家詞選》、《續(xù)絕妙好詞》,而以《詞林正韻》享名最盛。吳嘉洤(1790—1865),字澄之,又字清如,吳縣人,有《儀宋堂詞》。王嘉祿(1797—1824),字綏之,號井叔,長洲人,有《桐月修簫譜》。陳彬華,字元之,號小松,吳縣人,有《綺玉》、《瑤碧》二詞集。
七家中,王嘉祿早亡,陳彬華、沈彥曾名亦不顯,成就較高者是其余四人,彼時吳地文人題贈四家詞集的篇什數(shù)可以百計,多溢美之辭。四家中又以戈載影響力最大,但詞則講求“字字協(xié)律”,喜于序中詳辨聲調(diào)葉韻,故“平庸少味,閱至十篇,便令人昏昏欲睡”(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倒是朱綬與沈傳桂二家時有可誦之章。沈傳桂《陌上花"真州柳屯田墓》感喟頗深,亦可代表“七子”的典型風格。詞云:
“鈿車路冷,無邊芳草,淚痕彈上。冶魄棲煙,絲柳墓門青長。愛才只有蛾眉好,解得醵錢仙掌。嘆清姿去久,斷腸句、尚留凄響。
世間兒女意,愁脂恨粉,付與幺弦低唱。夢語花香,胡蝶一生飄蕩。綠蕪暗灑清明雨,春色夜臺誰賞?問浮名換否,月殘風曉,幾多惆悵?!?/div>
“浙派”詞至于后“吳中七子”,已是到了窮途末路。作為“七子”領袖的戈載是位專業(yè)的詞學聲律家,精研詞律原也于詞有功,然姑不說其內(nèi)容無關于時世,作詞時過于求聲律而不能以意統(tǒng)帥,則勢必要導致如郭麐所說“凄楚抑揚,疑若可聽,問其何語,卒不能明”(《靈芬館雜著"梅邊笛譜序》)的結果,這也正是“七子”身上或多或少的共同弊病。如果說郭頻伽是以“通變”為“浙派”續(xù)斷回生的話,“七子”則為自己多加了“墨守聲律”這一重鎖鏈,大勢黯然,已是無可避免的了。與“七子”同時而謹守浙派家法的還有孫麟趾(字清瑞,號月坡,1790—1860),這也是吳中詞學一老宿,為詞酷嗜張炎,心摹手追,不失跬步,畢竟少動人之處。此是又一力證。
晚近蘇州詞壇最先應注意的是要數(shù)宋翔鳳。他不但詞之創(chuàng)作成就頗高,在詞學理論上是折衷“浙”、“常”兩派詞學而出的特殊人物,更因與龔自珍交好而可藉以審視一代才士群體之心態(tài)。才士心態(tài)是晚近詞史的一大關目,不于此著眼,便難探得這一階段光怪陸離表面下深刻紛雜的底蘊。
宋翔鳳(1776—1860),字于庭,長洲人,嘉慶五年(1800)舉人,官湖南新寧知縣、保慶府同知。著有《浮溪精舍詞》,內(nèi)含《香草詞》、《洞簫詞》、《碧云庵詞》各一卷,又有《樂府余論》一卷。
宋翔鳳是著名學者、古文家,具經(jīng)世治用之心,學識才情都堪稱一流,于時勢也感慨頗深。道光十五年(1835)林則徐任江蘇巡撫時與翔鳳甚多交往,以后他歷經(jīng)戰(zhàn)爭動蕩,又曾入鄧廷楨幕下,本該如晚他兩輩的秀水詞人周閑一樣,唱出很多“大題目”、“大意義”(謝章鋌語),可是檢點其詞,慷慨凄婉之音都不少,卻與現(xiàn)實若即若離。這一不應有的也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與他個性誠然有關,與時世人心及詞壇風會關系尤重。
他在《香草詞自序》中詳細敘述了自己詞學理念的接收和變遷過程:“予弱冠后始游京師,從故編修張先生受古今文法。先生于學皆有源流,至于填詞,自得宗旨。其于古人之詞,必椎幽鑿險,求義理之所安……其自為詞也,必窮比興之體類,宅章句于性情,蓋圣于詞者也……后間為歌詩以示工部汪君小竹。汪君亦工詞,因為余言:……‘蓋窮居則氣郁,氣郁則志衰,志衰而慮亂,慮亂而詞碎。而能歸之節(jié)奏之微,道以聲音之變,各使就理,靡不開暢,又能包含蘊蓄,不盡其聲,俾皆平其氣以和其疾。是以填詞之道,補詩境之窮,亦風會之所必至也?!?br>這里說的“故編修張先生”即是常州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張惠言,翔鳳說他是“圣于詞者也”,可見推崇?!肮げ客艟≈瘛敝傅膭t是儀征詞人汪全德。全德字修甫,小竹是其號,嘉慶十年(1805)進士,有《崇睦山房詞》一卷,曾廁名《七家詞選》中,詞是浙派風味而較清朗,不艱澀。翔鳳實際上傾向于接受的乃是他的以“俾皆平其氣以和其疾”為核心的浙派詞論。何謂“平其氣”,有何謂“和其疾”?不過就是要屈服于嚴酷現(xiàn)實,任它壓抑,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罷了。他的好友龔自珍有名句云:“避席畏文文字獄,著書只為稻粱謀”,態(tài)度有別,需面對的則差不多。所以宋氏詞顯得“淡遠”些事出有因,也與后“七子”不同。其“身心若桎梏,名字若黥劓”、“識沉淪之可悲,諒疏狂之有托”(《香草詞自序》)誠是大苦語,亦是當時無數(shù)才士的共同狀況和心聲。
其《高陽臺"自題笠屐寫真》作于中年,即是半世漂泊心聲之吐露:
“何事蹉跎?輕過壯老,虛生四十余年。鬢影絲絲,幾人識向愁邊。章門昔日經(jīng)游地,遇尋常、貌我寒肩。到而今,依舊飄零,獨立花前。 昂藏七尺空如寄,負芳春明月,遙夜清弦。觸事悲涼,舊塵往夢都捐。從茲笠屩江湖里,去安排、水宿云眠。且收來,眼底群峰,腳底蒼煙?!?/div>另一首《摸魚兒"題畫鐘馗》亦是熟題,但所謂“蕭條意,絕似天涯倦旅”,這其實是藉寫自心之作,所以獨佳。上片云:
“計年年、艾符蒲酒,人間頻過端午。又從度索山頭至,當日鬢須如故。長劍拄??绾谛l(wèi)伶俜,偏踏崎嶇路。揶揄任苦。趁醉眼朦朧,夜燈閃爍,只認舊途去?!?br>
翔鳳詞佳篇還有很多,如《迷神引"毗陵志感》寫情之凄咽,《念奴嬌"娘子關》詠古之雄奇,數(shù)首《沁園春》抒懷之豪宕,都是一時之選。而《望江南"青齊路》以“尖風”對“猛雨”,又“鴉柁殘照一抹紅”之句,都見出巧而不纖的煉字句功夫。最后錄其《洞仙歌"再題定庵詞》,此詞與《百字令"歲暮舟中讀龔定庵詞》等都深能箋探龔自珍詞心,因而頗具詞史史料價值:
“香銷酒冷,是年來情緒。觸動凄涼得君語。為春蠶早夜,拋了繅車,如再轉,不定安排何許? 原知無倚著,墮向情天,剩有情絲理還吐。莫去問琵琶,搓作哀弦,已負盡、詞人辛苦。為鎮(zhèn)夕、長吟寄空江,道幾尺潮添,未關寒雨。”
論晚近蘇州詞史還不應缺失陶然和潘、沈二姓詞人群。陶然(1830-1880),字藜青,號芑孫,咸豐十一年(1861)拔貢,家世業(yè)商,自己也精通商術,所贏金隨事散去,后乃以名儒詞人終,守身自持,不附權貴,弟子奉為大師,其人格力量澤被吳中人文甚深,影響及于陳去病、柳亞子等南社巨擘?!?】其詞稱心而出,不傍門戶,亦無描頭畫角之態(tài),激壯處時入陳迦陵堂奧,故不徒是晚近詞壇一高手,求之數(shù)百年姑蘇詞界,亦難覯見。其《金貂換酒"酒后放歌》云:
“白日繩難掛。君不見,燕來燕去,花開花謝。身世百年同一盡,萬事回頭都假。只風月、古今無價。達者及時行樂耳,彼名馳、利驟何為者?富與貴,空花也。 揚州舊夢情牽惹。記當年、畫船簫管,畫筵杯斝。多少金錢揮灑處,贏得里兒唾罵。卻不道、塞翁之馬。百萬標黃千萬紫,可有人帶入重泉下?休笑我,醉中話?!?/div>陶然詞集名《味閑齋詞鈔》,又名《蜆江漁唱》,篇什并不甚多,傲骨棱棱、看破軟紅塵的語句卻俯拾皆是。如“始信人生如傀儡,隨著絲兒來往。”(《百字令》)、“高才淪落,古今大抵如此”(《壺中天》)、“如此良宵如此景,鬼亦旁觀冷笑”(《金縷曲"丙辰除夕》)、“白晝揶揄都是鬼,喚鐘馗、為我撩衣舞”(《金貂換酒"午日感賦次兼伯韻》)等其實都是備嘗寒涼后的強作解脫語,乃以高亢憤激出之。聯(lián)系到日后南社大批狂怪豪雄的才人之出現(xiàn),陶然在精神上是有著一種先導的意義的。
晚近世族詞人的創(chuàng)作以吳縣潘氏規(guī)模為最大。其主要詞人家世流變?nèi)缦卤恚?br>
潘世恩 潘世璜 潘世璠
潘曾沂 潘曾瑩 潘曾綬 潘遵祁(潘遵璈) 潘希甫
(潘鐘瑞)潘祖蔭(潘觀保) 潘介繁
上表中,潘世恩兄弟和潘祖蔭皆是晚近名宦,雖通文事,詞不算當行,潘希甫名聲也不甚彰,最知名的似數(shù)潘曾沂三兄弟,而成就最高的則是潘鐘瑞與潘觀保二人。潘氏一門詞風都近浙派,以清俊見長。比她們較早則有吳江沈曰壽、沈曰富、沈曰康兄弟的“紅梨社”,就中曰富(1808-1858)字沃之,號南一,道光十九年(1839)舉人,為姚椿入室弟子,詞自寫性情,多磊落慷慨之音,頗具師風,成就在潘氏諸詞人之上。其《滿江紅"吳愚甫丈<冬烘先生圖>》自嘲自謔中饒具傲岸之氣,如這般直吐下層知識分子牢騷而煙火味又如此濃足的篇什不能多見:
“禿樹低垣,正晴旭、暖融窗紙。朔風遞、書聲清澈,如瓶瀉水。五十不官成學究,六經(jīng)能讀稱學士。有熱腸、一副比爐溫,未灰死。 硯田入,供甘旨;一絲溢,妻孥恥。盡布衣茸帽,一寒至此。酒熟頻邀鄰曲叟,詩成自笑村夫子。任豪家、錦帳暖如春,冰山耳。”
論清代蘇州詞史,斷應以黃人為殿軍。他是綰結蘇州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關鍵一環(huán),一部《摩西詞》奇麗逸放,可為蘇州詞史劃上一個散射著異彩的句號。
黃人(1866-1913),初名振元,字慕韓,中年改名人,字摩西,昭文(今常熟)人,十六歲成諸生,與吳梅交好,又與龐樹柏(字檗子,1884-1916)等結“三千劍氣社”。光緒二十六年(1900)東吳大學堂建立,與章太炎同任文學教習,撰著中國第一步文學通史,凡三十六冊,一百七十余萬字?!?】宣統(tǒng)元年(1909)入南社。詞集名《摩西詞》,都八卷,其中遍和龔自珍、蔣敦復諸家詞,風調(diào)略似而恢奇猶有過之。其《鳳棲梧"自題詞集后》既自道詞心,亦可見其風格:
“寸心萬古情魔宅,積淚成河,積恨如山疊。愿遣美人都化月,山河留影無生滅。 月墮西頭終費覓,后羿長窮,羞受純狐憶。飛上青天無氣力,彩毫一擲長虹直。”
《金縷曲》則長歌當哭,氣魄如排山倒海。這是用傳統(tǒng)方式吹響的嘹亮的革命號角,從黃摩西身上已能看出民主革命先驅們棄舊圖新、不惜殞身的豪情盛慨。一部蘇州詞史以吳梅村愧悔的淚水開篇,而以黃摩西激越的高歌落幕,歷史推轉的這條奇異軌跡不能不令人感喟萬端:
“鬢發(fā)蕭蕭矣。問千年、古人滿眼,疏狂誰似?火色鳶肩空自負,一個布衣而已。算造物、生才多事。云氣壓頭風雨惡,擁琴書、歌哭空山里。淚化作,一江水。
少年舊夢無心理。再休提,龍標畫壁,羊車過市。李志曹蜍生氣絕,若輩安能相士?只當作、揮金浪子。哀樂傷人真不值,剩此身、要為蒼生死。愁萬斛,且收起?!?br>
【1】【2】均請參見嚴迪昌先生《清詞史》第四編第一章有關論述。
【3】湖北監(jiān)利詞人王柏心跋《紅豆樹館詞》有“包含宏大,直舉胸情”語,吳梅敘陶然的《味閑齋詞鈔》亦云:“遜清一代吾鄉(xiāng)詞學,西堂實推冠冕,至鳧薌而詞境始大?!卑矗簠敲匪浮拔徉l(xiāng)”應是長洲、吳縣、元和等府治所在地,不包括外邑,否則將置梅村于無地矣。
【4】黃人生平及《中國文學史》之情況可詳參王永健先生《中國文學史的開山之作》一文,見《中國雅俗文學》(第1輯),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5】詳參嚴迪昌先生《近代詞鈔"陶然小傳》,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版,13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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