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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四月的靈山聽梯田歌唱

閏四月的風很興奮。孩童似的，撐龍舟的漢子似的，跳躍、飛跑、追逐、以及銀鈴兒般的笑和震天響的號子，驀然將靈山一貫的老陳持重給改變了。山開顏，云輕揚，霧化流紗，連雨也出奇歡快，卡著點在老樹濃蔭上，在農(nóng)夫的蓑衣斗笠上，踏浪般地起舞。不消高攀，就站在這山坡上放眼望去，整座靈山一覽無遺，這位沉睡太久的美人似是終于要醒來，盡管仍有些慵懶，散漫地躺在玉榻之上回味著那個久長的夢境，但柳眉展了，杏眼開了，搭在胸前的蠶綢從胸口滑落，一半垂在榻下，一半纏在美人的臂膊，身邊，氤氳縹緲，肌間，露如瓊珠。眼前這份“香臉半開嬌旖旎”的驚艷已經(jīng)讓我不敢睜眼了！

這是閏四月初八上午的靈山。我便站在那個叫做前汪村的山坡上遠眺近觀，感受被初夏風云修飾過的靈山，引誘我來的，卻是腳下這片曲線玲瓏且壯闊豪邁的梯田。哦，在上饒?zhí)嘞矚g獵艷的人眼里，靈山梯田其實早就是靈山風情的一筆重彩了，尤其是暮春的白水田，山中田，田間山，云中田，田間云，你想想，將一塊鏡子打碎置于花園里，然后登高俯瞰，那些碎鏡片里將會是怎樣的光景？是的，靈山的白水田可比那些碎鏡片廣博多了，青山白云花蟲鳥雀全都鉆進了白水田里，又在波光瀲滟游動……現(xiàn)在，你心馳神往了么？你心旌搖蕩了么？

與其它時日不同，今天梯田周遭異常熱鬧，雖說下著大雨，但田埂阡陌上仍站滿了裹著雨衣和打著傘的人。這幾百上千的人群中，不少是未有其它號召而特地尋來看雨中梯田農(nóng)事景物的，另一半，卻是沖著這天的首屆靈山農(nóng)耕文化節(jié)而來。說也奇怪，農(nóng)事與農(nóng)耕文化，其實是一個意思，但叫法稍微變了一下，意境卻完全區(qū)別開了?！稗r(nóng)事從來多辛苦，農(nóng)耕文化已賦閑”，一個詞兒，讓這個為農(nóng)民操心終生勞累終生的農(nóng)事，突然變成了供人欣賞玩味參悟的看點了，這多少有些讓人心里頗不是滋味。而我，恰恰是后者，稍有異樣，是我的動機里還多幾分緬懷和追憶之感——我曾就生活在靈山另一邊的農(nóng)村里，自小看慣甚至體會過農(nóng)事的辛酸苦澀，因而，在淡忘許久后突然再次被提醒，我生起了十分迫切想去回味一次的念頭。

雨點不斷，云霧猶濃。但這絲毫沒影響農(nóng)耕文化節(jié)歡騰的氣氛，盡管臨時搭建的舞臺被風雨擰成一團，來助興的歌手仍然情緒激昂，就著風雨將美妙的歌聲盡情釋放。山坡對面一支二十多位農(nóng)民樂手組成的清水民樂團更是異常亢奮，震天鼓，大銅鑼和二十四支大小長短不一的各種嗩吶，吐著歡快的旋律，與雨聲交織。樂人們穿著雨衣，漾著歡笑，鼓著腮幫，搖晃著腦袋，勁兒攢得十足地試圖用鑼鼓和嗩吶聲把雨的神氣壓下去。我十分喜歡這種較勁，勇敢，倔強。這種較量，讓我突然想起了生命里這幾十年看過的太多頹喪和退卻，他們?yōu)楹味?？就因為他們?nèi)鄙龠@種不顧一切的較勁呀！而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每一個農(nóng)民身上都有這種勇敢與倔強，無論是天公捉狹的旱澇，還是地理排布的山垅低洼，只要能下鋤，只要能讓禾苗站立成長，他們就一定會去嘗試，倔強地從貧瘠惡劣的荒地里，去硬要上些許哪怕遠不如他們付出之多的糧食。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盡，東方殊未明”，這便是農(nóng)民與梯田，這便是農(nóng)事。在我的認知里，農(nóng)事，只與農(nóng)民有關，也一直與貧苦和辛勞有關。九十年代，我曾聽一位農(nóng)民親戚掰著指頭算過，拋去耕田工資、化肥、農(nóng)藥，就算每畝田凈產(chǎn)千斤（山垅田遠不到這個數(shù)），再把諸如鏟田壙、筑田埂、插秧、中耕、除草、殺蟲、收割等全套農(nóng)作時間折算進去，平均起來，每個工只有幾塊錢——這就是一個標準農(nóng)民的農(nóng)耕純收入，這也是撐著一個家庭包含著疾病，教育、婚嫁等生活內(nèi)容的全部資產(chǎn)。那位親戚說，常常，他們子女的學費都是向學校賒欠的，常常，他們病得實在是爬都爬不起來了才想著去看醫(yī)生……然而，他們卻始終在堅持，一直堅持了幾千年這種辛勞卻困頓的生活模式。直到上世紀末，城市對工人的需求突然瘋狂增長起來，于是，他們始起變化，年輕的農(nóng)民們，終于離開了田野，走進了燈紅酒綠的城市。至此，鄉(xiāng)間的田地逐漸荒蕪，除了就近村莊的良田，遠處的，山垅的，低洼的大片田地，成了原野，凌亂的茅草荊棘叢取代了以往規(guī)整齊刷的莊稼。對此，我們應該頗感欣慰，為農(nóng)民走出了困頓有了新生而欣慰。

似乎，靈山的梯田也是這個時段沒落的。工作的原因，每隔一段日子，我都有機會或是有必要去一趟靈山。為此，我看了許多各種不一樣的靈山梯田。

記憶有些模糊的是九十年代。那時的梯田尚未徹底荒蕪，一些實在狹小近林的小坵已然拋荒，但成片的大塊田地仍種了水稻，春天作肥紫云英，初夏備種的白水田，盛夏被分割成碧玉豆腐的壯禾，秋天山上不斷蔓延的金色稻浪。我十分浪漫地將這片梯田看成靈山的裙擺。我的筆記本上甚至還能找得到在一個秋天曾寫下的一句詩：“一個黃衣少年如風一樣竄了過來/把靈山扛在肩上……”我已記不得這句詩到底是想表達靈山因為梯田而愈發(fā)顯得高遠，還是想表達扛著靈山的少年心里的踟躇了。但梯田的那份美，至今也不曾遠去。

前幾年，靈山梯田的油菜花也曾讓我癡醉過。此前我其實并不很喜歡油菜花，總感覺那姿態(tài)像是一個缺乏素養(yǎng)的土豪。梯田上的油菜花卻不然，尤其是在水晶宮觀景臺往下俯瞰，山體、叢林、野草，溪流，將那片耀眼的金黃巧妙地梳理了一遍，于是，金黃與翠黛，金黃與銀白，金黃與蒼勁，金黃與鵝黃，如一對情人兩支溫潤的舌頭糾纏起來，吮吸著，呼應著，交融著，變化著。你想，這又該是如何的一種美？

還有，有一年，我還看過靈山梯田的蓼子花，也是一大片。與鄱陽湖濕地公園的蓼子花不同，那里的蓼子花壯闊無垠，紅得鋪天蓋地，置身其中，在那種氣勢下，你會把自己給忽略了。這里，蓼子花始終甘當配角，它們不驕陽招搖，一垅蓼子花，弱柳扶風地款款而行，無論你什么裝束，無論你什么姿態(tài)，蓼子花們都竭力迎合你，讓你顯現(xiàn)出最美的風姿。蓼子花原本就是最浪漫的一種花，紅得發(fā)紫，紫中溢紅，像少女的酒靨，眼影，甜唇，也因為這種顏色，女人才愈發(fā)性感起來，嬌媚起來。靈山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所以，在這片偏紅的紫羅蘭顏色映襯下，那還不秀麗許多，嬌艷許多呀！

但我每次驚嘆后又都會無一例外地為這份美而心生苦澀，類似出嫁那天回看家鄉(xiāng)的失落。因為，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梯田，只能用來種莊稼，一開始就是因為莊稼而存在的。缺糧農(nóng)民為了倉廩能稍微豐實一些，不辭勞苦扛著鋤頭，起早貪黑地上山將荒坡開墾出來。所以，最初的梯田寓意了希望與渴求，還意味著勤勞與奮斗。而現(xiàn)在呢？我問自己，莊稼沒有了，農(nóng)民呢？農(nóng)民沒有了，糧食呢？

何況，我始終相信，最讓梯田出彩的一定是漾著谷香莊稼！

幸而，今年的靈山梯田又回到了過去，一切，電影回放般地回到了從前，耕牛的蹄子擊碎了平靜的水光，穿蓑衣戴斗笠的漢子挑著一擔秧苗從田埂上走過，于是，梯田多了一些色彩和點綴，梯田成了流轉的五線譜，那些挑著擔子和躬身插秧的農(nóng)民則是一個個音符。有賢惠的農(nóng)婦挎著籃子從炊煙深處走出來，籃子里裝著竹筒飯，谷燒酒，糯米麻糍，和一碗漾著紅光的紅燒肉，她一臉溢著笑，老遠就喊——“歇下嘍，吃點點心”，調子拖得好長，以至于整個山塢里都在一遍遍回響著這聲吆喝。和記憶里唯一的差別，今天這兒站滿了人?？礋狒[的城市孩子，回味過去的中老年男女，穿著涼鞋不敢在田埂上行走的少女，還有幾位奇裝異服，試圖讓身上亮眼顏色搶過梯田風頭的直播網(wǎng)紅們。他們嬌笑著，憨笑著，興奮地笑著，莫名其妙地笑著，與田間因為某個葷段子而引發(fā)起的暢笑有節(jié)奏地串到了一起，夾雜著遠邊的鑼鼓嗩吶和始終未曾歇止的風雨聲，交響成一支歌，像是往年正月里的炮仗，輕松而滿透激情。

我想，這首曲子的魅力一定遠勝于歌劇院里的交響樂，哪怕這些圍觀者其實絲毫不懂農(nóng)民與農(nóng)事，他們也能從這樂曲聲中聽懂樸素的理想和勞動的愉悅。我不知道能否以眼前這幅熱鬧的景象與耳際歡快激情的音樂來判定今天的農(nóng)民生活水準，但我起碼知道，今天的農(nóng)民再不是以前的農(nóng)民，今天的農(nóng)事也不再是以前的農(nóng)事。至少，今天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再只為了溫飽而去種田植桑，如今，他們的稼穡里除了汗水，還有歌聲，有讓城市人羨慕的安逸、健康與營養(yǎng)。

作者簡介：祝紅星，上饒市靈山文化研究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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