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即將上映，迪士尼有播，但是既然已經(jīng)等了一年，還是打算到影院看。這種期待跟電影本身無關(guān)，只是我太喜歡《木蘭辭》，以至于我很難理解，在沒有電影的時代，作者是怎么寫出這樣的名篇。
在所有文學體裁中，詩歌的字數(shù)限制最嚴格，寫詩的時候，字句握在手里，常常舍不得寫下去，你一共就那么幾十個字可以用，所以每個字都很昂貴。
但是《木蘭辭》的開篇，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用了整整八句，只寫了一個場景：女孩干著家務(wù)，心里有事兒。
女孩嘆了口氣，有人問：“你怎么了？”，女孩回答：“我沒事”。
一個生存小技巧：但凡女人嘆完氣說“我沒事”，你要是真當沒事，那你就完了。如果我看到老婆這幅反應(yīng)，肯定會迅速聯(lián)系代購，買禮物應(yīng)對緊急情況。相反，女人說“你煩人”才算是警報解除。
果然，才剛說完沒事，木蘭就把天子征兵，父親有難的情況說了出來。
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用“昨夜見”，“愿為”幾個細節(jié)，作者明確了對話的視角，是木蘭在向觀眾坦白，而且在坦白的過程里，木蘭做出了“從此替爺征”的決定。
注意，到這里為止，全詩過去了四分之一，整個畫面都還停留在織布機前，只有一個心事重重的女孩在獨白。
然后鏡頭一轉(zhuǎn)，她開始做準備了，東南西北買齊了出征的裝備——確實，只有女人才會為了買這么點東西連跑四個市場。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接著踏上征途。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從這里開始，作者加快了節(jié)奏，一改開篇的絮叨，用兩個“旦辭”兩個“暮宿”，完成了場景的轉(zhuǎn)換。
然后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一首關(guān)于邊疆戰(zhàn)爭的敘事詩，一首用八句話寫女人嘆氣的敘事詩，只用了六句話就把木蘭的征戰(zhàn)寫完了。
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
關(guān)山萬里，軍行如飛，是空間上的快進。
十年征程，百戰(zhàn)余生，是時間上的快進。
真正描寫戰(zhàn)爭場景的，只有兩句“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但僅僅就這兩句話，筆力之深厚，氣象之肅殺，縱觀文學史，邊塞詩里能有這種修為的，也僅有寥寥數(shù)首而已，足可堪與盧綸的“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比肩。就單靠這兩句，就已把一個“強”字印在讀者的心里，讓我感覺作者存心是要秀一下實力：他不是不能寫戰(zhàn)爭，只是他不想。
輾轉(zhuǎn)萬里，打了十年，這里面到底有多少曲折的故事，作者微微一笑，一筆帶過——這根本不是本詩的重點。
木蘭來到了天子的金殿。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zhuǎn)，賞賜百千強?？珊箚査?，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
護國英雄，你要什么，朕都賞你！
回皇上，我離家太久了，我想回家。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父母相迎，姐妹團聚，離家時年幼的小弟，十年后已經(jīng)長大成人，聽說姐姐回來了，第一反應(yīng)是我要去殺豬給我姐姐吃。
如何不讓人感動？
然后木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更衣?lián)Q裝的四句，里面的稱呼是“我”。這是全詩第一次用第一人稱，木蘭，重新做回了自己。她終于能重新成為自己，但是十年征戰(zhàn)，不可避免的成為她人生經(jīng)歷的重要部分，在這期間，她交了一些朋友。
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我很喜歡，木蘭即使在戰(zhàn)爭結(jié)束退役的途中，也沒有向朋友們公開自己的身份。她特意換好衣服，化好妝，做了個頭發(fā)，這才出去跟戰(zhàn)友們開了一個玩笑。這太可愛了，她一定期待了很久戰(zhàn)友們驚訝的反應(yīng)。
她笑彎了腰。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然后呢？
然后就沒了，她退役后如何生活呢？她還會嫁人生子嗎？她傳奇的經(jīng)歷會怎么影響接下去的人生呢？
沒了，這樣一個主宰自己人生的女人，后面的故事是不需要讓你擔心的，甚至不需要讓你知道。
整首詩，佳句固然很多，但是最強的是它的結(jié)構(gòu)。在斗室，在征途，在戰(zhàn)場，在皇宮，在閨閣，作者著墨并沒有按照均等的比例，他能夠整段整段的描寫看似無關(guān)的道具細節(jié)，也可以隨手勾勒宏大深遠的歷史余韻，可大可小，時近時遠，然而又分布合理，沒有絲毫的不協(xié)調(diào)。這是對自己文字怎樣的自信！
一個故事，不需要客觀記載所有細節(jié)，只要在幾個有限的場景里散發(fā)光亮，如同人生。
我愿稱之為敘事詩最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