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视频淫片aa毛片_日韩高清在线亚洲专区vr_日韩大片免费观看视频播放_亚洲欧美国产精品完整版

打開APP
userphoto
未登錄

開通VIP,暢享免費電子書等14項超值服

開通VIP
給村莊唱首挽歌

去年夏天,秋園館主對我說:等到秋天,你來我這兒,給大家講講村莊。秋園知我,他這話撞到我心坎上了。  

兩年前,冒著料峭的春寒,由初玄兄帶著,去周至蒼峪造訪了劉祎兄的祖宅,旁聽了一場關(guān)于“精神家園”的討論?!皣摇薄懊褡濉薄吧鐣薄皻v史”等大詞,在大房的梁柱間來回激蕩,震得我耳膜嗡嗡疼。我對人說:有幾位先生是拿著手術(shù)刀的外科醫(yī)生。人反問我,那你是啥?劁豬的,我說,就是給自行車頭上栓兩綹紅布條,捏個碎刀刀,走村竄巷專門尋公豬割卵蛋。

村莊是用來懷念的,村莊是用來美化的,村莊是用來失望的——這幾年,好像人人都在談?wù)摯迩f,甚至我一直遠遠看著的那個文壇,寫來寫去也都是村里那些事。我說自己是劁豬的,是覺得一些人其實并不真正了解村莊,我尤其不喜歡一些人談?wù)摵兔鑼戉l(xiāng)村時流露出的游客般的欣賞趣味。這種趣味下,他們勾勒出的鄉(xiāng)村畫面常會縈繞著非現(xiàn)實的氣氛,即便是對痛苦的指認,也會帶有一種令人厭惡的意猶未盡的消費欲望。這種袖手旁觀的書寫心態(tài),大概來源于他們不用為鄉(xiāng)村承擔什么,也不用為鄉(xiāng)村做什么,鄉(xiāng)村的悲苦變成了一種表面的心理感覺。

這幾年,我工作之余的心思,幾乎都被村莊占據(jù)了,我十分愿意和大家分享一個真實的村莊,所以就很痛快地應(yīng)承了秋園。以前在村莊,變化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現(xiàn)在身居都市,變化成了生活本身。因為種種橫生出來的枝節(jié),事情竟一天天耽擱下來了。過中秋節(jié)沒幾天,母親在電話里說,拆遷組進村了,巷道里四處都是標語,還來了很多黑衣人,操著棍棒在村里轉(zhuǎn)呢。聒噪好幾年,村子終歸是保不住了。我答應(yīng)秋園的事,一點眉目都沒呢,村子卻不等我了。

知道村子保不住了,就像看著某個親近的人得了重病,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一天天茍延著,心里不停默念著,希望有起死回生的奇跡。聽完母親電話,好像被告知那個人徹底不行了,一團絕望的情緒漫上心頭,夜里躺床上,身子烙餅一樣翻來覆去,遲遲睡不安穩(wěn)。村子里那些熟識的人,還有一些遠遠近近的事情,這會兒都像放電影一樣,一件件在眼前鋪展開來。

攝影/默語

我生活過的村子老名叫江村,橫臥著隱在終南山巍峨的身影里,清凌凌的金沙河從山上流淌下來,依傍著村子的腰身款款走過。金沙河上有座小石橋,橋上是東去的大路,那年父親出殯,后來我外出求學,走的都是這條路。石橋邊有座小廟,扎了一堵薄墻把廟分為前后兩間,臨河的這邊門額上刻著“風調(diào)雨順”,供奉的是龍王爺,正對著村子這邊,供奉的是關(guān)帝,門額上則刻著“國泰民安”。

塑關(guān)老爺像的時候,開舉伯不準小孩子靠近,說萬一被抓神了,那可不得了。傳說塑神像都是以真人為樣子,匠人看到誰,塑成的神像就像誰,老人把這叫抓神。開舉伯嚇唬我們說,塑像開光的那一天,就是被抓神之人的死期。他說得越神秘,我越想看看,但我又不想死??謶纸K究抗不過好奇心,趁開舉伯不在,我揭開厚厚的稻草簾,偷著朝里瞄了幾眼。神像還未塑完,濕漉漉的,但面目已經(jīng)隱約可辨了,捧印的我認出是關(guān)平,手持青龍偃月刀的應(yīng)該是周倉,關(guān)帝爺側(cè)坐在正中的高臺之上,正捋著長胡子在燈下讀《春秋》呢。

我還看見,那些被人頂禮膜拜的爺像,竟然是用木棍、稻草和泥巴做成的,知道了這個秘密,再看爺像就覺得有幾分色厲內(nèi)荏了,臉上的威嚴分明是生裝出來嚇人的??吹搅藙e人看不到的東西,并沒有讓我覺得喜悅,相反,卻讓我失去了蒙昧童年的天真,因為擔心神掐我鼻子,我陷入了長時間的惶恐與不安,好在日子一天天堆積久了,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及至今日,我越發(fā)體會到看破了神的秘密,是一件多么讓人不安與痛苦的事情啊!

攝影/默語

有年臘月二十九,開舉伯找上門來,對我爺說:今年咱北堡子幾十個娃,就咱娃考上了學,我思謀著今年關(guān)帝廟的對子,叫咱娃來寫。好事么!我爺滿口答應(yīng)了,還從閣樓上翻出一片上好的頂葉,一段一段放在手心里緩緩揉碎,裝滿旱煙鍋子遞給開舉伯,余下的也都倒進了開舉伯的煙包。

開舉伯搬桌子,我爺壓紙,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提筆用顏楷恭恭敬敬寫下:聲威何其震,功勛何其赫,忠義何其重,真武圣人也;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誠大丈夫哉。筆離紙面,開舉伯就喊著爺?shù)耐馓栒f:老木頭,咱娃這做派,不輸你當年啊。我心中一喜,筆下一滑,就把橫批“亙古一人”中的“亙”給寫壞了。爺臉一沉,說:我看你這書還是沒念到家呢!

二十多年過去了,爺和開舉伯都做古了,但這話卻一直暗刻在我心里,每當我做成些小事,頭腦有些輕飄的時候,爺冷冷的話語都會在耳邊響起,每次都能把我驚得連打好幾個激靈。

這些年,我試著記錄和講述鄉(xiāng)村的故事,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宿命。我六歲那年冬天,爺和他的一個老友坐在燒炕上,聊到年輕時提槍干事的過往,提到那誰槍法準,一直在旁邊靜聽的我,冷不丁冒了一句“百步穿楊”,引得老頭盛贊我將來要成“詩人和作家”。此后很多年,我的生活似乎距離老頭的預(yù)言越來越遠,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中年,我竟然又轉(zhuǎn)過頭尋著去回應(yīng)那個玩笑話。時至今日,再借我一筐膽,我也不敢以“詩人和作家”自居,我只能說,村子賦予了我一個記錄者和講述者的角色。如果我不去記錄,村子里我熟識的那些人那些事也許真像吹過院墻的那些風了,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過了小廟,就是城門口,叫城門口卻沒有城墻,也沒有溝壕,只是一條長長的街巷,只不過比村里別處的巷道稍寬些。兩邊的小巷里是土胡基砌的大瓦房,高高的屋檐把街道夾持得逼仄且陰暗,如今都改建成樓房了。但誰家挨著誰家,誰家和誰家是對門,三十年后我都還記著呢。

東頭海民家院子有棵拐棗樹,海偉家門樓后的柿蛋兒最甜;西頭文波家的院墻外長了一排高高的槐花樹,他和我最要好,但我們養(yǎng)的狗卻犯克,見面就撕咬個不停;安夏叔是搖著竹竿皮鞭趕拉拉車的,他家養(yǎng)了幾只大白鵝,常追著過路人擰屁股蛋;佩華他爺一年四季都穿著棉襖棉褲,坐在門口的藤椅上曬太陽,看著像是前朝的遺老……

那時候,頭頂?shù)奶栕叩寐朴频模迩f里的人似乎都不著急,走路都慢慢的,說話都柔聲細語,騾馬把膠皮轱轆大車也拉得緩緩的,在背巷柴堆旁刨食的公雞母雞也都懶洋洋的,愣好半天才想起刨一爪子。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養(yǎng)牛犁地,抱孫子看戲,日月一天天重復著,生活安穩(wěn)而幸福。

我那時候年輕,總喜歡一些新奇的東西,但村里的生活都是一成不變的,墻上的表針走的慢慢騰騰,時間似乎總也揮霍不完,這讓我心里覺得破煩。于是,不是在前街后巷里游躥,就是在河溝土壕里浪蕩,老想生出些雞飛狗跳的事來。

攝影/默語

我太野,我媽管不住,就把我送到鄰村的姨媽家。

姨媽家緊靠著灃河,出了村子西門下到灃河邊,再沿著起伏的河堤一路向北,走得腿腳酸脹時,就能望見一座掩映在綠樹后的城門樓子,這就是秦鎮(zhèn)。秦鎮(zhèn)緊鄰灃河,過去河里可以行船,老人們也把秦鎮(zhèn)叫秦渡津。姨媽去秦渡津賣雞蛋,常帶著我,她挎著竹籃走在前頭,一次又一次回頭囑咐我:娃啊,人多,你把媽的衣襟扽緊!

秦渡津賣涼皮的最多,古舊的老房子就是店鋪,女人在屋里蒸,男人坐門口邊切邊賣。遠遠的看見人來了,老板就停下手里的鍘刀片,高聲招呼:皮子稀飯,進來坐!秦鎮(zhèn)涼皮筋道綿軟,酸辣適口,大夏天吃著最香了,我回回都要吃上一大碗,姨媽總說她不愛吃。后來我想明白了,姨媽不是不愛吃,她是不舍得,雞蛋一毛錢一個,吃一碗涼皮要雞下五個蛋呢。唉,那會兒我真傻,咋就不讓她也吃一口呢!

我開始上班掙錢的那年冬天,姨媽忽然去世了,她就躺在灃河東岸高高的蝎子嶺上,可以將美麗的灃河灣盡收眼底。二十多年了,秦鎮(zhèn)依然亂糟糟的,聽說將來也要拆遷,我依然愛去秦鎮(zhèn)吃涼皮,現(xiàn)在一碗都賣到六塊錢了。老街道上穿梭的人潮里,??吹襟w態(tài)微胖、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腰身的農(nóng)村婦女的背影,好幾次我都想湊上前去看看,是不是最疼我的姨媽又回來了。

攝影/默語

從秦鎮(zhèn)過了灃河,沿著洨河向東走十余里,有一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這里,我身上的一半血脈就來自這里。這個村子和我們江村其實就隔著一條洨河,只不過那時候洨河上沒橋,才會從秦鎮(zhèn)繞道。幾年前,這個村子也拆了,去年冬天三伯下世了,我回去看過,滿眼的殘垣斷壁,像是打仗被炮給轟了。

父親出生不久,雙親就都不在了,被抱回江村后,我老太稀罕得不行,直呼:這就是俺的親孫子啊。多年后,我老太病重彌留,父親從插隊的村子匆匆趕了回來,在巷子口扔下自行車就仰臉哭嚎:我的婆啊——聽見父親的這聲悲慟,我老太居然又清醒了,幾天后才安然合上了眼。

父親急火火趕著回來,是想再見老太最后一面。這幾個月,我但凡有點時間,就驅(qū)車回村子看看,也是想著趕在村莊下葬之前,回頭能再看村莊最后一眼。我是這個村莊里土生土長的娃,腳下踩的這片土地,就像幼時父親托在我屁股下的大手,粗糙卻安穩(wěn),我熟悉上面每一道開裂的皺紋。


攝影/默語

我常常記起我的父親。父親在大日頭底下輪著木枷打黃豆,比黃豆還大的汗珠砸在揚起的黃土里,邊上的黃狗困倦得不停打盹,我躺靠著草垛,玩耍著剛剛捉到的螞蚱,家里的母親在鍋臺下添著柴火,噼噼啪啪——這溫情的景象就這樣一世一世延續(xù)下去,該多好??!我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我會毫不遲疑地去照搬和重復父親的一生,像他一樣娶妻,生子,種豆,割豆,打豆,曬豆……

與人無患,與物無爭,父親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不疾不徐地走下去。然而,誰能想到,惡魔會埋伏在一個春天的路口,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活了三十多年的父親以致命一擊。那個早晨,村莊刮起了少見的沙塵暴。早起給麥苗灌水的父親回來了,他捂著胸口,臉如土色,也許是太累了,不一會兒父親就倒在炕上睡著了。只不過這一次,我再也聽不到他雷聲一樣震耳的鼾聲了。

那年我五歲,一頓早飯沒吃完,我就成了一個沒爸的孩子!

給父親送葬的時候,大田里的麥苗正嗶嗶啵啵地拔節(jié),很快就沒過了我的膝蓋,而且潮水一樣還在不斷上長,似乎要把我淹沒在這春天的海里。

攝影/默語

父親葬在村子東邊一個叫洋槐樹井的地方。我在散文《槐樹嶺》里提到過這個地方,“一叢洋槐樹濃密的蔭涼下隱著一眼機井,井壁上蕨草碧綠的葉片將井心遮蓋的嚴嚴實實。父親務(wù)勞莊稼累了,就坐在井臺上抽報紙卷的旱煙,我趁父親不備,會向黑洞洞的井口里扔塊土疙瘩,噗通一聲,驚起一團瘆人的冷氣……”從井口向西邁十三步,就是父親的墳塋。

村子在,我心里始終安穩(wěn),后背就不虛。哪天萬一在城里被人看膩了,我就自己收拾攤子回老家,雨天對窗讀幾頁閑書,晴天就打著牛屁股翻耕幾畦田地,在父親曾經(jīng)耕種的土地上種上愛吃的蔬菜和莊稼,每逢秦鎮(zhèn)有集,就學姨媽那樣掂半籃雞蛋去換些油鹽醬醋。細雨紛飛的清明、寒意漸涼的農(nóng)歷十月初一和燈火燦然的除夕,我就去父親的墳頭祭祀,先一根根薅掉墳疙瘩上的雜草,再給塌陷處培幾锨新土,然后畫圈,磕頭,焚紙,只是用點燃的紙煙代替了香燭。然后,卸掉那些生裝出來的剛強,和父親說說這些年經(jīng)歷的行世之艱和為人之難,將來老了就躺在父親身旁,陪他抽煙喝酒,聽他把小時候未講完的故事講完……

攝影/默語

門中的叔伯指著父親墳頭旁的空地交代我:那是你媽將來躺的地方,千萬看住了。父親的旁邊是母親,他們的腳下,應(yīng)該就是我的地方了。按村莊里的風俗,人老了,講究個入土為安。幾年前,我親眼看著挖掘機將長眠土下三十年的父親,像刨紅薯一樣刨挖了出來,至今還在墓園的鐵架上寄存著。我真是不孝,幾年過去了,我都找不到三尺黃土,讓父親埋骨安息。村子沒了,土地沒了,我連自己行將老去的肉體和靈魂也無法安頓了。

嗚呼哀哉,我們這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人生,先是自己哭鬧著,跑世上來和親友們歡聚一堂,再然后,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父親走后,我披麻帶孝手執(zhí)喪杖又送別了舅婆、三個舅舅、一位舅媽、姨媽、姨伯、老姑、三位伯父、叔父、岳父等長輩。和我同輩的,有兩位表哥和堂弟已經(jīng)先走了,他們都死于非命。每參加一場葬禮,我在家族的年齡排序都要朝前提一格,眼看著我前頭的人不多了,這種感覺讓人心里一陣陣發(fā)慌。

不同于那些極盡哀榮的葬禮,我的親人們享受不了“國葬”,他們享受的都是“村葬”,左鄰右舍,前街后巷,七舅八姨,前世仇人、今世恩人,都會來,哭哭啼啼,吹吹打打,熱熱鬧鬧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有人做孽事禍害鄉(xiāng)黨,備下好煙好酒都找不到人抬埋。老輩人就勸戒后輩:小心將來老了沒人抬棺罩龍杠!這是對一個人最后的也是最莊嚴的審判,它的背后,是一整套鄉(xiāng)村秩序,附加著信仰、規(guī)訓、懲罰、價值、教育、傳承……在這樣的村莊文化秩序中,一個敢于做壞事的人將被孤立,一個樂于做好事的人又將得到鼓勵。在這樣的村莊里,壞人不太敢做壞事,而普通人更容易變成好人。

這些年,親戚本家的紅白大事,我都盡量回去,揣著幾盒好煙,撕開一個個挨著往過散。經(jīng)常不回村子,我要抓住機會和他們親熱親熱,哪怕是一支煙兩句話一聲笑,總算又貼了心。我害怕他們把我當客人,希望他們像過去那樣待我,我始終是他們中的一個。

不斷有消息從村子傳來,可以肯定的是,賠多賠少都與我無關(guān)。這么些年來,我無數(shù)次被要求在表格上填寫村莊的名字,也無數(shù)次用村莊來向人介紹自己,但我在村里沒有一寸土地,一涉及到拆遷利益,我忽然連村里人也不是了,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

當初,我考上學吃商品糧,這件讓人艷羨的事帶給母親那么多的榮光,母親也借此在人前挺起了疲憊的脊梁?,F(xiàn)在,我的母親從殘酷的事實里終于明白——其實當初自己失算了。

俺娃勤勤懇懇上了這些年班,掙的錢攏在一起,真不如一個農(nóng)民分得多,早知如此,就叫娃安安寧寧待在村里,娶個婆娘生一堆娃娃,分房又分錢,也不起早貪黑受那些洋罪。母親不停念叨著,她想不通:當初供給娃好好上學,難道錯了?

沒多久,母親的心臟病又犯了。

這些年,我和妻子帶著孩子在城里,母親守著鄉(xiāng)下的老屋,她老說屋子空蕩蕩的。嫌她孤單,我托朋友帶回一只小狗,母親很喜歡它毛絨絨圓滾滾的樣子,給取名叫球球。母親開玩笑說,狗比兒子強,狗只會逗人開心,兒子還會發(fā)脾氣呢。這話讓我感到羞愧。拆遷的消息一傳出,村子像馬蜂窩被捅了一竿子,人們四散而逃去找活路,地畔的南瓜沒人摘,母親就撿了幾大袋回來,說是球球愛吃,見了就咋沒命了。去醫(yī)院臨出門時,母親再三叮囑,叫我把南瓜給妹妹拿幾個,蒸熟后和饅頭搭間著喂球球,不敢把狗餓瘦了。

母親嘆著氣說,球球太愛咱屋,樓上樓下一天轉(zhuǎn)幾圈,可惜村子快沒了,成喪家犬了。母親的話聽得我鼻子一酸,覺得她好像在說我呢。我曾經(jīng)無比憎恨村莊,逃獄一樣離開村莊,如今想回來了,村子卻沒了。

老家的人把干活叫下苦,在地里務(wù)勞莊稼,就是在地里下苦。我小時候瘦弱,半口袋玉米棒都掮不出地頭,有人就斷言:這娃將來在農(nóng)村是要餓死的。母親不愛聽這話,就告訴我:好好念書,將來混個人樣子,就不受這罪了。

村莊的惡,村莊的善,往往都超出我們的想象。

好多人讀了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還有《活著》,感嘆命運的凄慘,但熟悉村莊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故事在鄉(xiāng)村其實比比皆是。下苦人長年在泥土里雞挖狗刨般操勞,累得腰都快要貼到地上了,竟然連肚子都填不飽,只好吃野菜,吃樹皮,吃玉米殼子提取的淀粉,吃得了雞瘟的死雞,吃澇池里泡脹的豬狗,吃病死后埋了幾天的馬肉。只要眼巴前兒毒不死,他們什么都敢吃。聊起過往,我的那些父輩們,幾乎人人都有一段悲慘的求生經(jīng)歷。

也許真是窮怕了餓怕了,為了多得多占,人們打打鬧鬧哭哭笑笑,很多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也都眼睜睜發(fā)生了,有父子反目逼老人喝藥的,有兄弟鬩墻動刀動斧的,有幾十年的老兩口離婚的,有多年前賣人莊基地再反悔的……母親不理解,問我:你說人都咋了,不拆遷都是好鄉(xiāng)黨,見了錢咋都成了這了?


攝影/默語

父親生前,晚飯后常和人坐在院里的石墩上聊天,他們一遍遍追問:農(nóng)民為啥這么苦命?夜也越來越深,話也越扯越深,腦袋都快想爆了,他們也想不明白,只好悶著頭一支支抽紙煙,再繼續(xù)琢磨心里就頗煩,于是就掐了煙喊叫著:睡,睡,睡,日他媽的。

我有一個朋友,他管著村莊里的好多事。我問他:看過費孝通的《鄉(xiāng)村中國》沒有?他說沒,我又問:《江村經(jīng)濟》呢?沒。我不死心,我覺得他是個想把事做好的人,就繼續(xù)問: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總該看過吧?他反問我:熊培云是誰?

朋友告訴我,他最愛看南懷瑾的書了。

我心里隱約有個答案了,農(nóng)村的悲苦,很大部分源于一些人的漫不經(jīng)心。村莊沒了,土地也沒了,我和我的子孫們,以后再也不用泥里土里下苦了。但我還記著父親的話,他們不讀的書我來讀,他們不深究的道理我來深究,我想替父親繼續(xù)追問:農(nóng)民為啥會這么命苦?

小時候受了驚嚇,母親晚上就立在門口搖著篩子,一遍又一遍給我叫魂兒。戶縣劉水力老師說過,村莊的叫魂聲是村莊最溫暖的歌,那是母親對兒女的聲聲招喚,兒女病了,魂丟了,叫回來,病就好了……現(xiàn)在,村子和老屋沒了,父親的墳塋也遷往別處,我不再有故鄉(xiāng),那叫魂聲也不會再有了,我從此魂靈四散,無有歸處。

與秋園約定的事,其實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想趁著村莊還未下葬,趕回去再多看村莊一眼,和著苦咸的淚水,以微弱的聲音,給我深愛的村莊唱一首挽歌,也權(quán)當是給自己招魂了。

                                  

作者:呂維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點擊舉報
打開APP,閱讀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類似文章
猜你喜歡
類似文章
鄉(xiāng)村游第一站!河南這些村莊去過3個就賺到了
最后的村莊
訪談 | 格非:《望春風》的寫作,是對鄉(xiāng)村作一次告別
?我的村莊
鉑程齋 一位年輕人與鄉(xiāng)村的決裂
【天下中文】故鄉(xiāng)
更多類似文章 >>
生活服務(wù)
分享 收藏 導長圖 關(guān)注 下載文章
綁定賬號成功
后續(xù)可登錄賬號暢享VIP特權(quán)!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點擊這里聯(lián)系客服!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