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振國
“六月十三,紅軍出山。”這是當年流傳在陜西藍田、長安兩縣的一句民謠。乙亥年六月十三日,是公歷1935年7月13日。這一天,紅二十五軍主力乘勝北出終南山,威逼西安。為配合中央紅軍的北上行動,紅二十五軍又繼續(xù)西征,跨上新的征途……
紅二十五軍4000人馬西進甘肅,北過渭河,翻越六盤山,馳騁隴東高原。8月21日,軍政委吳煥先犧牲后,由徐海東任軍長,程子華任軍政委。他們率紅二十五軍于9月15日到達陜北永坪鎮(zhèn),勝利完成長征。在九一八事變四周年之日,紅二十五軍與陜甘蘇區(qū)的紅二十六、二十七軍合編為紅十五軍團,3個軍依次編成第七十五、第七十八、第八十一師。全軍團共7000余人。軍團長徐海東,政治委員程子華,副軍團長兼參謀長劉志丹。
與此同時,被甩在商洛山中的東北軍王以哲部三個師,急忙經(jīng)由黃陵向北進犯,沿公路推進到洛川、甘泉、延安一線。9月14日,何立中第一一〇師、周福成第一二九師(欠第六八五團),即進駐到延安;第六八五團留駐甘泉,維護南北交通。當晚12時,何立中給王以哲發(fā)電報告:
一、據(jù)報:徐(海東)匪現(xiàn)已竄至洛河川,似有南下之勢。
二、劉(志丹)匪現(xiàn)向三邊一帶竄去。
三、本日,行抵十里鋪附近,見有百姓手持“歡迎紅二十五軍”之標語,而歡迎我軍。
數(shù)日之后,何立中又向王以哲發(fā)電報告:“現(xiàn)下徐(海東)匪之去向不明。”何立中從豫南到陜南,繼而又到陜北。何立中和徐海東打了一年半之久,卻仍摸不透徐海東的行動去向。
紅十五軍團組成后,徐海東鑒于南線敵情嚴重,即決定“還是先打東北軍,如果把東北軍的主力搞垮一兩個師,就會使陜北戰(zhàn)局發(fā)生重大變化”。9月28日,他以紅軍一部兵力包圍甘泉縣城,吸引延安之敵出動增援,軍團主力則進入甘泉以北的勞山隱蔽集結(jié),準備殲滅由延安增援甘泉的敵人。勞山南距甘泉30里,北距延安60里,東西兩側(cè)群山矗立,地勢險要,為延安至甘泉必經(jīng)之地,是理想的伏擊戰(zhàn)場。
10月1日早晨,東北軍終于出動了,由延安沿公路南下增援甘泉?!安皇窃┘也痪垲^!”東北軍增援部隊,恰好是何立中的第一一〇師……
老謀深算的何立中,對徐海東善于“誘敵伏擊”的戰(zhàn)法雖有防備,但他卻把紅軍設伏的地域謀算錯了。何立中以為徐海東會在九沿山設下埋伏,乘機打他個措手不及。因此,在行軍途中,何立中就將第六三〇團留在三十里鋪作為策應,而親率第六二八、六二九兩個團,沿公路兩側(cè)山頭高地一邊搜索,一邊前進。過了九沿山后,何立中命令部隊稍事休息后,遂將兩路縱隊改為四路縱隊,以行軍隊形向前開進。公路上人馬相擁,黑壓壓擠成一片。何立中根本就不曾想到,徐海東已在距離甘泉很近的勞山設下伏兵,這個狡猾的老狐貍,終于鉆入了徐海東的“口袋陣”……
敵人剛一露頭,徐海東就十分惱火——“東北軍欺人太甚,竟敢成四路行軍隊形開進……”他馬上命令作戰(zhàn)科長張池明:“告訴賀晉年師長:敵先頭部隊一到白土坡,就給我開火,堵住敵人的前進道路!”
戰(zhàn)斗在白土坡打響后,位于勞山以北數(shù)里處的我第七十八師騎兵團,即適時出擊,斷敵退路。敵首尾受挫,遂自動向中間靠攏。此時,埋伏在勞山公路兩側(cè)山地的我第七十五、七十八師,同時向敵人發(fā)起猛烈沖擊,將敵分割開來,經(jīng)過半日激戰(zhàn),敵一一〇師兩個團及師直屬隊全部被殲。此戰(zhàn),斃敵師長何立中、參謀長范馭洲、第六二九團團長楊德新以下1000余人,俘敵第六二八團團長裴煥彩以下3700余人。從陜南到陜北,何立中終究沒有逃脫紅軍的埋伏。
勞山戰(zhàn)斗后,徐海東以一部兵力繼續(xù)包圍甘泉縣城,斷敵交通。
敵人為了維護南北交通,遂采取步步為營的堡壘政策,穩(wěn)扎穩(wěn)打,逐步推進。10月20日,東北軍第一〇七師六一九團并加強第六二〇團1個營,由羊泉進駐到榆林橋,占領(lǐng)制高點并開始構(gòu)筑工事。
榆林橋是富縣通往甘泉的一座小石橋,南面是個小鎮(zhèn),有七八十戶居民。經(jīng)過地形勘察和戰(zhàn)斗準備,徐海東決定乘敵構(gòu)筑工事未成,立足未穩(wěn)之機,堅決消滅該敵。10月25日拂曉,天空大霧彌漫,四野茫茫,紅十五軍團主力對榆林橋守敵發(fā)起攻擊。我第七十五師迅速突破敵人外圍,占領(lǐng)制高點,殲敵大部。殘敵紛紛向鎮(zhèn)子里潰退。紅軍各部隊先后向鎮(zhèn)子里猛撲,與敵展開激烈的巷戰(zhàn)……
榆林橋之戰(zhàn),斃傷敵人300多名,俘敵團長高福源以下1800余名。紅軍第七十五師二二五團團長郎獻民壯烈犧牲。這位來自東北軍的紅軍指揮員,參加紅軍才一年半,就在與東北軍的交戰(zhàn)中獻出了生命。
東北軍第六一九團團長高福源,早年畢業(yè)于東北講武堂,是東北軍中的一員驍將。所部第六一九團,曾被張學良贊譽為“尖子團”,視之為最能戰(zhàn)斗的一支勁旅。榆林橋之戰(zhàn),高福源本是以守為攻,但卻慘遭失敗,被紅軍俘虜。這不能不引起張學良的極大震驚。
有關(guān)高福源被俘后的情況,各種史料多不勝數(shù)。最先與高福源進行談話并決定將其留在紅軍中擔任軍事教員的,是紅十五軍團政委程子華。程子華曾對筆者講過他與高福源的交談經(jīng)過,言語之間妙趣橫生。為確實可信起見,筆者還是以《程子華回憶錄》為準:
我同他(指高福源——筆者注)談話,問他打算怎么辦?他說:殺了我。我說:不殺你,再說第二個辦法。他說:放了我。我說:也不放,說第三個辦法。他說:沒有了。我說:到我們軍事學校去教書。他說:我一定教好。這樣,我們就把他送到后方軍事學校任教員……
原中共陜甘晉省委副書記、西北紅軍軍政干部學校校長兼政治委員郭洪濤的回憶更為具體詳盡,可引以為證:
在道佐鋪的一間屋子里,我參加了對高福源的審訊,程子華與徐海東坐在一邊,我和崔田民坐在另一邊。高福源因為負傷,程子華特意讓醫(yī)生給他換了藥。程子華問他有什么想法,他說:“我和我們東北軍是抗日的,要打回老家去的,你們應該把我放了。”子華說:“不能放你。”高又說:“那就殺了我!”子華說:“絕不能殺你?!备叽蠡蟛唤猓骸澳銈兗炔粴⑽矣植环盼遥降紫朐趺礃??”子華不緊不慢地說:“我們考慮你的軍事素質(zhì)比較好,想請你到我們的軍事學校任教,你是否愿意?”高福源喜出望外地說:“程將軍如此信任我,我一定盡職盡責?!边@樣,高福源就成了紅軍后方軍事學校的教員。周恩來副主席在打完直羅鎮(zhèn)戰(zhàn)役,回到瓦窯堡后,我曾向周副主席匯報了高福源的情況。以后中央派他做東北軍王以哲的工作,又經(jīng)王以哲把他介紹給張學良……
高福源接受紅軍教育的第一課,就是紅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首歌。他從這首紅軍歌曲中初步了解和認識了紅軍。1935年12月,高福源參加了在瓦窯堡舉辦的被俘東北軍百余名“解放軍官訓練班”,通過學習進一步喚醒和激發(fā)了他的愛國之心。他毅然提出要去晉見王以哲、張學良,并向他們當面陳述中共方面有關(guān)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正確主張。他認為只有團結(jié)抗戰(zhàn)才是救亡圖存的唯一出路,東北軍和紅軍不應該自相殘殺,而應當停止內(nèi)戰(zhàn),槍口對外!于是,高福源便穿梭往返于東北軍和紅軍之間。
在紅軍前線部隊的護送下,高福源獨自進入甘泉縣城,會見了東北軍第一二九師參謀長張文清,由張文清與第六十七軍軍長王以哲取得聯(lián)系,并提出面見張學良的要求……此行,高福源只身入城,守信而歸?;氐酵吒G堡后,他提出了加入共產(chǎn)黨的要求,李克農(nóng)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
1936年1月底,在王以哲的聯(lián)絡與安排下,張學良在洛川會見了高福源,直接聽取了有關(guān)中共中央方面的情況陳述……
2月25日,李克農(nóng)等一行九人,由高福源領(lǐng)路出發(fā),騎馬來到洛川,先與東北軍第六十七軍軍長王以哲和參謀長趙鎮(zhèn)藩舉行會談,并初步達成四項協(xié)議。3月4日,張學良乘機抵達洛川,和李克農(nóng)開始了正式談判。
高福源不僅溝通了紅軍與東北軍的聯(lián)絡渠道,而且在雙方之間還搭起了一座橋梁,很快促成了周恩來、李克農(nóng)與張學良、王以哲在延安舉行“四九”秘密會談。之后,中共中央決定把“反蔣抗日”的方針政策,改變?yōu)椤氨剖Y抗日”、“聯(lián)蔣抗日”。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改變了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
不幸的是,1937年“二二”事件發(fā)生后,繆徵流、劉多荃發(fā)誓為王以哲軍長報仇,高福源被懷疑為“少壯派”,被劉多荃下令槍殺。高福源為促進第二次國共合作獻出了自己的生命。1981年,高福源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紅十五軍團以勞山、榆林橋戰(zhàn)斗的勝利,迎來了黨中央和中央紅軍。會師后,紅十五軍團奉命編入紅一方面軍序列。1935年11月21至26日,紅一方面軍發(fā)起的直羅鎮(zhèn)戰(zhàn)役,為黨中央把全國革命大本營放在西北舉行了奠基禮!
徐海東在《奠基禮》一文中回憶說:
我們派了一支小部隊攻了一次,沒能攻上去。正在組織第二次攻擊時,通信員報告說:“周副主席來了!”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我們向山上看去,只見周副主席同其他同志從山上走下來。他們都拿著望遠鏡,邊走邊向敵人固守的小寨子觀察。等走到我們跟前時,周副主席和干部一一握手,詳細詢問了第一次攻擊的情況。最后,周副主席指示:敵人已經(jīng)成了甕中之鱉,不好攻就暫且圍著算了。寨子里既沒糧,又沒水,他們總是要逃跑的,爭取在運動中消滅它!
當時,紅十五軍團已奉命西進,打擊敵人的增援部隊。因此,徐海東就將包圍土寨子的任務交給第七十五師二二三團。他把該團團長陳錦秀、政委常玉清叫在當面,講了講戰(zhàn)況和周恩來的指示,極其果斷地說:“根據(jù)俘虜口供,敵師長牛元峰就在小寨子。敵人擁有很強的火力優(yōu)勢,強行攻嶺打寨對我們很不利。按照周副主席指示,部隊在包圍中要放開一條口子,敵人一旦跑出寨子,就在運動中殲滅之?!?/p>
紅軍與牛元峰部先后交戰(zhàn)過三次。頭一次的高山寨戰(zhàn)斗,本文開頭已有敘述。第二次是1934年11月7日,紅二十五軍路過河南商城的湯泉池時,突然襲擊了正在洗澡的牛元峰部工兵營,將其全部殲滅。但這兩次戰(zhàn)斗,都只是傷著“?!泵瑳]有傷到要害,直羅鎮(zhèn)戰(zhàn)役才是宰殺這頭“牛”的最后一次戰(zhàn)斗!
原以為東北軍第一〇九師這頭“?!币驯婚_膛破肚,就剩下少數(shù)殘渣余孽,只要包圍起來攻打一下,牛元峰就會束手就擒。沒想死到臨頭,“?!边€在進行垂死掙扎,動不動就抵你一“犄角”。被紅軍在直羅鎮(zhèn)內(nèi)“解放”過來的原東北軍第一〇九師六二七團某連士兵崔建功(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當時就向紅軍反映過牛元峰的情況。他說這個畢業(yè)于東北講武堂輜重科的牛師長,因與紅軍交戰(zhàn)接連失敗,部下官兵頗有戲言,說他是紅軍的“運輸隊長”。牛元峰聽到后火冒三丈:“本師在豫南是有過兩次失利,讓紅軍揀了點兒便宜,但作戰(zhàn)失利怎么就成了'運輸隊’?我本人是畢業(yè)于東北講武堂輜重科,管理槍支彈藥、糧秣軍服、炊具營帳是很內(nèi)行,但也不能說我是'運輸隊長’!我們是國民革命軍,不是'共匪’的'運輸隊’?!?/p>
紅軍二二三團把土寨子包圍了兩天兩夜,留有一條口子,單等敵人出逃時聚而殲之。然而,敵人白天跑不了,晚上又不肯跑,死蹲在“牛圈”里固守待援。起初,團首長命令二營營長劉玉甫,親自上陣向牛元峰部喊話,促使敵人繳械投降。團首長特別提醒:“劉營長,你認識牛元峰,一定要隨時注意監(jiān)視敵人,防止牛元峰化裝潛逃……”
劉玉甫說:“這個牛胖子,身體肥胖如牛,平常挺著個大肚子,行走拄著文明棍……就是把他的'牛皮’全扒掉,我也認得出來。他休想從我的眼皮底下逃走!”
原武漢軍區(qū)司令員周世忠曾告訴筆者:“我們營長劉玉甫,每次向敵人喊話時先叫我吹號,以吸引敵人的注意力,然后才拿著紙糊的喇叭筒大聲喊話。一天傍晚,劉營長忽然喊我:司號長,向敵人吹號!我問:吹什么號?他說:吹開飯?zhí)枺∥也挥梢汇叮呵皫状尾皇谴导咸?,就是吹沖鋒號,這回卻要吹什么開飯?zhí)??劉營長見我迷惑不解,就說敵人被困了兩個晝夜,寨子里沒吃沒喝的,吹吹開飯?zhí)?,吊一下敵人的胃口……?/p>
開飯?zhí)柎颠^之后,劉玉甫又一次向守敵喊話:“一〇九師的兄弟們,我是劉玉甫,外號'酒袋子’,我參加紅軍一年有余,現(xiàn)在是紅軍營長!紅軍優(yōu)待東北軍,歡迎你們掉轉(zhuǎn)槍口,打回東北老家去!牛胖子再不繳械投降,明天一早,紅軍就要發(fā)起進攻,活捉牛胖子!……”
我軍的每一次陣前喊話,都遭到敵人步槍、機關(guān)槍的猛烈射擊。劉玉甫心里很是窩火,就問團首長:“我的嗓子都喊破了,喊不出來怎么辦?”團首長說:“喊不出來就趕,放開口子往外趕!把牛元峰趕出寨子,在運動中消滅他!”
當天晚上,團首長就發(fā)起一場“趕牛出寨”的戰(zhàn)斗。頑固不化的牛元峰,在固守待援無望的情況下,被紅軍的猛烈火力趕出了“牛圈”,并于23日午夜從南門逃出,向東南方向倉皇奔逃而去……
于是,二二三團又開始了數(shù)十里地的追“牛”、捉“牛”、宰“?!钡木o張戰(zhàn)斗!
紅一方面軍在直羅鎮(zhèn)戰(zhàn)役中全殲東北軍第一〇九師,擊退第一〇六、一一一、一一七師和一〇七師的增援,并在追擊途中殲敵第一〇六師六一七團。此役共殲敵1個師又1個團,斃敵師長牛元峰、團長石世安、鄭樹藩以下1000余人,俘敵5367人,繳槍3500余支(挺)。直羅鎮(zhèn)之役,是紅軍對東北軍極為沉重的一次打擊!
張學良在南京接到西北“剿總”的電報后,頓時大為震怒。他急匆匆從南京駕機起飛,也沒有詢問氣象狀況。一路上,飛機在云霧中飛行。由于飛機沒有裝定向設備,飛行員只得按時間與距離計算出的結(jié)果,在大約抵達河南平原地區(qū)時才猛降低飛,找到平漢鐵路。而后,飛機以離地面不過200米的高度,沿平漢路北飛找到黃河,再沿黃河向西飛行。飛機過孟津以后,河曲山高,云重谷狹,不能辨別方向,危險萬分,最后被迫降在洛陽。這天大雨不止。第二天,張學良只好改乘火車返回西安。當他查得牛師失敗原因,即對“剿總”參謀長晏道剛、第五十七軍軍長董英斌大加斥責,董被撤銷軍長職務。1990年,張學良在接受《世界日報》記者采訪時,還十分痛心地說:“我有兩個最好的師被打光了,中央不發(fā)撫恤,東北老家又淪陷給日本人,傷者又回不去原籍……”切膚之痛,記憶猶深。
周恩來在1946年9月同美國記者李勃曼也曾談到:“紅軍長征到陜北后,東北軍即開始進攻。徐海東部首先把東北軍打垮了一個師又一個旅,后來又打垮了一個師。于是東北軍官兵不愿內(nèi)戰(zhàn),要求抗日。中央在這種情況下,開始向東北軍進行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雙方取得默契,互不攻擊,推動了西安事變的發(fā)生?!敝芏鱽磉€多次講到:“張學良是民族英雄,千古功臣!”
全文完
責編:張欣羽
編審:鄭國偉
制作:王喻
本文為《黨史博覽》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