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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灣《次北固山下》審美談

文/張發(fā)安 編輯/磐石 

唐詩五律第一說，歷來有爭議，有人列出十首五律，張九齡《望月懷遠》位列第一，第二是王灣《次北固山下》，第三是杜甫《旅夜書懷》、第四是王維《山居秋暝》等等……

有人認為杜甫的《登岳陽樓》“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元·方回《瀛奎律髓》引宋劉辰翁語）。從一些詩家的評議看，也存在異議。（明）陸時雍說：這首詩“直不解其趣”，認為寫得太虛了，特別是“乾坤日夜浮”，“更是虛之極，以之詠海庶可耳?！鼻宕端膸烊珪房傋爰o曉嵐也說“乾坤日夜浮”句“似海詩”。著名文學家、翻譯家、教育家施蟄存先生曾把《旅夜書懷》和《登岳陽樓》兩首五言律詩放在一起講解，說：“這兩首詩的思想內(nèi)容，并沒有什么突出。杜甫在這時期所寫的詩，多半表達這種（指窮困潦倒）情緒?！保ā短圃姲僭挕罚虾９偶霭嫔?987年9月第1版第288頁）。

上述說法可酌。杜甫登岳陽樓，遠眺洞庭湖之浩瀚水勢，覺得似海，并沒錯。云南洱海，本是一內(nèi)陸湖，當?shù)厝司推湫螤钜浴岸！睘槊?，有何不可？筆者曾在黿頭渚觀太湖煙波浩渺浪濤翻滾的磅礴氣勢，就似有大地搖動的感覺，此乃心理作用。寫詩，就是寫感覺。杜甫的《登岳陽樓》詩，無論從意蘊還是格律上說，實乃唐詩五律中的上乘之作。

從歷來有關(guān)唐詩五律的評論看，稱贊王灣的《次北固山下》較多。

《次北固山下》：

王灣

客路青山外， 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 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 江春入舊年。

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明）胡應麟評此詩“海日生殘夜， 江春入舊年”二句：“形容景物，妙絕千古”，并把此視為盛唐詩句的代表。(《詩藪》內(nèi)編卷四)。沈德潛評云：“江中日早，客冬立春，本尋常意，一經(jīng)錘煉，便成奇絕。與少陵‘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guān)’一種筆墨?！?《唐詩別裁》卷一○)

有人這樣講，“海日生殘夜， 江春入舊年”一聯(lián)，描寫日出海上、春到大地，默示著天行健、人自強不息之韻味，這是其寫景煉意妙絕千古的美學、哲學意義之所在。

余以為，除此頸聯(lián)寓有時序交替，說明新事物出于舊事物母腹之中，隱含哲理外，此詩的精妙還在頜聯(lián)極富張力。

有人認為“風正一帆懸”，寫小景相當傳神。如王夫之所指出，這句詩的妙處，還在于它“以小景傳大景之神”（《姜齋詩話》卷上）。

筆者認為：將頜聯(lián)“潮平兩岸闊， 風正一帆懸”分成大小景，說什么“以小景傳大景之神”的說法欠妥，實不知此聯(lián)乃是詩的一種張力表現(xiàn)。如是富于張力的寫法，在唐詩名作中很多，如李白的“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倍鸥Φ摹靶谴蛊揭伴?，月涌大江流?！蓖蹙S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等。換一種說法，這也是詩的一種內(nèi)在意象節(jié)奏美，即美學家席勒所說的“不把想象力局限于某一確定對象”。舉例言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形成的是一組橫式背向?qū)ΨQ的意象節(jié)奏，“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則是有別于前者的變化，是想象力的轉(zhuǎn)向，即從橫式轉(zhuǎn)向縱式。這樣，縱橫交錯，即由詩人先放眼東西兩極所形成的橫向意象節(jié)奏，再與詩人那種追求無極的宇宙意念所形成的縱式意象節(jié)奏，構(gòu)成這首詩的內(nèi)在音樂美。通俗一點，恰似樂團指揮手劃“十”字，顯示曲調(diào)高低寬廣之變化的旋律。由是觀之，“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與“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兩聯(lián)，乃是空間張力與時間張力的交相變化，這才是此詩的壯闊意境與盛唐氣象的充分表現(xiàn)。若無前兩句壯麗的畫面美，便無后者時序交替的自然美和哲理性。此兩聯(lián)，從造句到意蘊，實為此詩之靈魂，堪稱絕妙傳神之筆。吟詠此詩，感覺句句如畫，若用現(xiàn)代影視手段表現(xiàn)，每一聯(lián)都是具有動感的鏡頭向我們搖來。特別是“潮平兩岸闊， 風正一帆懸”一聯(lián)，表現(xiàn)了天地之大美，猶如巨幅江南山水寫意畫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王詩氣象渾厚，律正音諧。整首詩的聯(lián)想順序為：山——水——潮——風——日——夜——春——年——鄉(xiāng)——雁。作者觸景生情，其尾聯(lián)所抒之情亦是淡淡的鄉(xiāng)愁，乃詩人在年盡之時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的自然流露，并無哀怨之意。讀此詩，感覺是一種恢宏的大境界，給人的是激勵人前行的正能量。

傳說，最是欣賞此律的是唐朝三拜宰相，統(tǒng)領(lǐng)文壇三十年的張燕公（張說）。張燕公好提攜后進，銳意改革，這與他欣賞此新舊遞替之詩意，或許有關(guān)，故將“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河岳英靈集》)

通過上述分析，用嚴羽的“盛唐氣象”說和美國新批評派艾倫·退特的“張力”說，作為評判詩歌的標準，王灣《次北固山下》真可與崔顥《黃鶴樓》媲比，崔詩堪稱唐人七律第一，王詩實乃唐詩五律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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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發(fā)安 （秋葉紅也）男 1938年生，四川省巴中市人?！吨腥A詩詞論壇》縱議員，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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