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惲壽平 花卉冊之一櫻桃圖 紙本設色
款識：錦樹華林未可攀，美人猶識舊朱顏。一從百果相嘲后，好句惟傳李義山。南田壽平。
鈐?。赫澹ㄖ欤?壽平（白）
清代中期，“四王吳惲”傳派的繪畫占據(jù)畫壇主流地位?！八耐鯀菒痢笔峭鯐r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惲壽平六位畫家的合稱，他們在清代初期引領時風，畫史上稱其為“正統(tǒng)派”。清代中期被視為正脈嫡傳，具有尊崇的地位，追蹤者眾多，其傳派成為畫壇的主流。其中惲壽平所開創(chuàng)的“惲派”（常州派）花鳥畫被譽為“寫生正派”，得到朝野的一致推崇。清張庚《國朝畫徵錄》：“武進惲南田出，凡寫生家俱卻步矣。近日無論江南江北，莫不家南田而戶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span>
惲壽平(1633—1690)，初名格，字壽平，號南田，以字行，后改字正叔，號東園生、白云外史等。江蘇武進（今江蘇常州）人。早期山水初學伯父惲向，取法元代王蒙、黃公望、倪瓚，并上溯董源、巨然。中年以后轉以畫花卉為主，其花鳥畫繼承了宋人工筆院體和元人水墨花鳥畫的傳統(tǒng)，并推陳出新，重視寫生和創(chuàng)造，追求形似的同時又強調“畫（花）要傳神求淡雅的境界”，講究“攝情”“傳韻”，開創(chuàng)了以“沒骨法”和寫生為主要作畫方式的“惲派”花鳥畫。
惲壽平的花卉畫以“沒骨法”為主，“沒骨”即是沒去花骨，用筆直接點蘸、敷染成色，用色墨直接塑造形體。其畫法介于工筆與寫意之間，要求對色、墨、水有精熟的控制能力，往往需要一氣呵成。這種畫法具有一定的寫意性，去除了工筆畫的刻板，有文人畫的情調、韻味和情趣，同時又注重寫生和造型，擯除了大寫意的隨性，是花鳥畫的一種新的藝術境界。惲壽平的花年畫形神兼?zhèn)洌淝逡菘⊙诺漠嬶L改變了明末清初以沈周、陳淳、陸冶、周之冕諸家為宗的花鳥畫風，追仿者甚多，出現(xiàn)了“刻畫爭傳沒骨花”家家南田、戶戶正叔的現(xiàn)象。
一、親傳弟子
惲壽平一生不應科舉，以賣畫為生，出于職業(yè)競爭的考慮，惲壽平并不太愿意讓別人看見他如何作畫?！秴窃剿姇嬩洝分杏嘘懸愕囊粍t題跋：“余束發(fā)即與南田同寢小閣中，每見黎明即起，自煮水洗面，手弄丹鉛，展紙作畫，乃眾咸集，則鉛丹盡棄，未竟之圖藏之篋笥，竟日不下一筆，惟圍棋吟詠暢飲而已?！奔词惯@樣，惲壽平的親傳弟子也不少，如馬元馭、范廷鎮(zhèn)、張偉、董瑜等。
這里結合作品重點介紹一下馬元馭和范廷鎮(zhèn)兩位代表人物。
馬元馭（1669—1722），字扶羲，號棲霞，江蘇常熟人。花鳥畫家馬眉之子，繪畫繼承家法，飄逸，設色清秀明麗，畫風清雅靈動。
中國古代繪畫中將梅、蘭、竹、松、水、月等多種題材同繪稱“五清”，以象征高潔、正直、堅忍、不畏強權等文人崇尚的品格。惲壽平本人也很喜歡描繪此種題材，有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五清圖》、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五清圖》、廣東省博物館《三清圖》等作品存世。范廷鎮(zhèn)的《五清圖軸》從選題、立意到運筆、落墨與惲壽平都十分相似，特別是畫面左上角月亮和松樹的造型、構圖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惲壽平的《五清圖》簡直如出一轍。天津市文物公司藏有一套范廷鎮(zhèn)的《花卉冊》，畫中描繪了碧桃、月季、鳳仙、桂花、水仙等八種花卉，都是其師惲壽平經(jīng)常描繪的題材。范廷鎮(zhèn)以“雙勾敷彩”和“沒骨法”相結合，有宋代院體畫的工整細膩，但雙勾線條卻不似宋代花鳥畫那般粗重，而是細勁綿柔，更顯靈動含蓄。設色潔凈秀潤、明麗淡雅，有惲壽平早期花卉清秀明麗、工整細秀的風貌。這套冊頁曾經(jīng)近代宋伯魯收藏，其中水仙花、鳳仙花對開有宋伯魯題寫的北宋黃庭堅《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元代楊維楨《鳳仙花》詩句。桂花篇對開有于右任的老師毛昌杰題唐代劉禹錫《酬令狐相公使宅別齋初栽桂樹見懷之作》詩句，足見文人們對范廷鎮(zhèn)這件作品的喜愛。
[清]馬元馭 紫藤翠柏圖軸 146.6cm×49cm
絹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
款識：纖條寄喬木，弱影掣風斜。棲霞馬元馭。
鈐印：元馭私?。ò祝?棲霞道人（朱白相間）
二、家傳弟子
“惲派”花鳥畫盛極一時，僅惲氏家族后裔就多達四十余人，清中期代表的畫家有惲源濬、惲冰等。惲源濬，生卒年不詳，約活動于清乾隆年間。字哲長，自號鐵簫，武進(今江蘇常州)人，惲壽平族后裔。繪畫與惲壽平極其相似，有《菊花圖軸》，現(xiàn)藏天津博物館。此畫是墨筆寫生之作，“寫真以求形似，寫意以求筆墨”。此作形、意兼得，有惲壽平靈動、潤澤之妙。勾花點葉，并以淡墨烘染襯托花頭，雖是墨筆卻舉重若輕地完成了墨分五彩的變化，屬惲源濬寫生精品。同時自題賞菊詩三首。
惲冰，女，生卒年不詳，約活動于清代乾隆至道光年間。字清於，號浩如，別號蘭陵女史，武進(今江蘇常州)人。惲壽平族玄孫女，繪畫深得家傳，其沒骨花卉用筆細膩工致，設色朦朧妍麗，頗得惲壽平真諦。擅畫花卉果蔬，以“沒骨”技法純熟著稱，與善“勾染”的馬荃并稱“雙絕”。《摹徐崇嗣百花圖卷》絹本設色，此套圖卷以春夏秋冬為順序，分別繪有迎春、臘梅、山茶、玉蘭、桃花、蜀葵、玉簪花、繡球等五十余種花卉。構圖采用“折枝法”，造型生動傳神。技法以“沒骨法”“雙勾敷彩”相結合，花瓣以水墨著色暈染，通過嫻熟的渲染，將墨、色與形象完全融為一體，葉片注重陰陽向背的處理關系，質感描繪形象鮮明。
惲蘭溪，生卒年不詳，約活動于雍正至乾隆中后期。武進(今江蘇常州)人。惲壽平族后裔，鄒一桂之妻。擅畫山水，人贊其“山水平遠，風韻天然”。亦擅花卉。繼承“南田”畫風，清麗典雅。鄒一桂(1686—1772)，字原褒，號小山，又號讓卿，晚號二知老人，江蘇無錫人。雍正五年（1727）二甲第一名進士。官至禮部侍郎。能詩善畫，尤擅花卉，山水效法宋人，花卉在繼承家學的基礎上學惲壽平畫法，風格清秀典雅。鄒一桂初學繪畫是向他的伯父鄒顯吉學習。鄒顯吉（1636—1700尚在），字黎眉，號思靜，晚號城南老圃。曾拜惲壽平為師，在他的指導下研習繪畫，是惲氏門生中頗為出色的學生。惲壽平生前曾和弟子們說：“我身后，汝等宜師錫山鄒黎眉?！睆泥u顯吉的存世作品來看，風格非常接近惲壽平。
惲蘭溪、鄒一桂夫婦曾合繪過一套《香界八仙圖冊》，其中惲蘭溪所繪三開，鄒一桂所繪七開。這套冊頁構圖上采用折枝法，并為每種花卉賦五言律詩一首，圖文相應，相得益彰。惲蘭溪所繪的羅浮仙梅花和銀漢仙牽?；ú捎谩耙唤恰焙汀鞍脒叀笔綐媹D，構思巧妙，匠心獨具。技法上以“沒骨法”為主，同時結合雙勾敷彩。用粉、敷色、點葉技法純熟。如“度索仙碧桃花”先用白粉從花瓣邊緣往花瓣根部染，再以胭脂自花瓣根部往花瓣邊緣分染，使得花頭嬌柔鮮嫩、圓潤飽滿?！肮蒙湎缮炙幓ā币噪僦⒒ㄇ喽啻畏秩?，用筆敷色不著痕跡，盡現(xiàn)芍藥自然綻放之態(tài)，花葉則以瀟灑秀逸的用筆直接點蘸顏色寫出，只在葉子中部用稍重墨調配花青勾出葉筋，水色相融，明麗潤澤?！熬呕ㄏ删栈ā眲t以沒骨點葉，重粉勾花，淡彩分染花頭，體現(xiàn)了薄中有厚、淺中有深的藝術效果。“武陵仙蟠桃花”先以胭脂點出花型，再以白粉分染，這種“粉筆帶脂，點后復加以染筆足之，點染同用”的方法是惲壽平的獨創(chuàng)。整套冊頁造型生動、形神俱備，花卉俱從寫生中來，作者以窮究物理、格物致知的精神真實地將客觀物象再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對比而言，惲蘭溪的畫格傾向于清潤秀逸，鄒一桂的則更顯富麗典雅，但都可見學習惲壽平的痕跡。
“惲派”后人中還有惲源清、惲挺生、惲馨生、揮懷娥、惲如娥、惲青、惲玉等，都能承襲家法，以沒骨花卉馳譽一時。
[清]范廷鎮(zhèn) 五清圖軸
128.5cm×61.5cm 紙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
款識：五清，樂亭散人擬古。
鈐?。和㈡?zhèn)?。ò祝?鹿疇（白） 西山華氏珍賞（白）
長樂（白） 藝園（朱）
三、其他
馬元馭的后人馬逸、馬荃所畫花卉也是師法惲壽平。馬逸，字南坪，晚號陔南，江蘇常熟人。馬元馭之子，生卒年不詳，約活動于清雍正、乾隆年間?；ɑ軒煼◥翂燮?，后來又學習蔣廷錫畫法，畫風工細典雅。馬逸《滿籬佳色圖軸》現(xiàn)藏天津博物館，圖繪五種顏色菊花，色彩豐富飽滿，菊花出枝姿態(tài)優(yōu)雅，另點綴數(shù)株紫色小雛菊，增添出幾分自然生趣。菊花工致細膩，湖石灑脫秀逸，工寫結合，畫格頗有幾分惲壽平的潔凈秀潤。馬荃，女，字江香，江蘇常熟人，生卒不詳，約活動于清雍正、乾隆年間。畫家馬元馭后人，馬荃繼承家學，畫花卉妙得家法，以“勾染”出名，也擅“沒骨”。設色妍雅，姿態(tài)靜逸。馬荃代表性作品《白頭榮貴圖軸》現(xiàn)藏天津博物館，圖繪一對白頭翁棲落于桂花樹上，顧盼生情，栩栩如生。一簇芙蓉花競相開放，嬌艷嫵媚。白頭翁、芙蓉花、桂花，寓意白頭到老、榮華富貴。這種以所繪題材的諧音寓意、期盼富貴吉祥的方式，在傳統(tǒng)中國畫選題、立意方法中比較多見。畫法工寫結合，坡石、樹干逸筆寫出，石青點苔，自然靈動。桂花雙勾敷彩，芙蓉則以“沒骨法”為之，只在芙蓉葉子上以淡墨調配花青勾出葉筋，工中帶寫，工致艷麗。
“惲派”花鳥畫在清代中期屬于畫壇“正統(tǒng)”，是官方所推崇的“主流”藝術風格，但在主流之外的“邊緣”藝術家中也多有學習“南田”畫風的畫家，如“揚州畫派”中的華喦就曾深受惲氏的影響，并繼承和發(fā)揚了惲壽平的藝術思想和創(chuàng)新精神，將工筆與寫意、沒骨與勾染融會一體，以工帶寫，成為當時成就突出的花鳥畫家。
[清]惲壽平 五清圖軸 86.1cm×38.4cm
紙本墨筆 康熙二十年（1681）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款識：五清圖。辛酉初秋南田壽平制。畫有高逸一種，用筆之妙，如蟲書鳥跡,無意為隹。所謂遺筌舍筏，離塵境而與天游，清暉憺（淡）忘，不可以言傳矣！壽平識。
鈐?。簮琳澹ò祝?壽平（朱） 南田布衣（白）
四、傳派畫家的特征
清代中期“惲派”花鳥畫的盛行是當時時代藝術價值評判標準和審美旨趣的體現(xiàn)。惲壽平的花鳥畫畫法工整秀麗，色調潔凈清新，格調高雅，自成一格，被稱為“寫生正派”，與“山水正宗”（婁東畫派、虞山畫派）相輝映。綜合來看，其傳派的畫家有幾個特征或特點。
其一，“惲派”花鳥畫諸位畫家中，馬元馭和范廷鎮(zhèn)與惲壽平最為接近，最能得惲南田沒骨寫生花卉之神髓，他們的個別作品甚至可以達到亂真的地步，此二人也是惲壽平的主要代筆人。特別是范廷鎮(zhèn)，包括書法與惲壽平都十分相近，接近于形神兼?zhèn)?，但格調稍欠，詩文才情更是與惲壽平相差甚遠。惲氏后人中以惲源濬、惲冰的水平最為突出，其他大都僅在形似、色彩上下功夫。鄒一桂詩文尚佳，所作花卉與惲壽平相比端莊有余而靈動不足?？傊还苁怯H傳、家傳還是再傳，都沒有達到惲壽平“天仙化人”般的藝術境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藝術的發(fā)展有其內(nèi)在的規(guī)律性，同時受外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因素的影響，相應時代歷史文化的發(fā)展會催生出相應的藝術創(chuàng)新，惲壽平所能達到的藝術高度和明末清初整體的藝術文化、政治氛圍密不可分，這是客觀原因，深厚而復雜，非三言兩語所能論清。主觀上惲壽平的才情也絕不是一般人能輕易企及。惲氏是常州大族，惲壽平父親是明代大儒劉宗周高徒，叔父惲向是明末著名山水畫家，惲壽平從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中國畫藝術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有著復雜的儒家、道家、禪宗思想基礎，文化修養(yǎng)對于傳統(tǒng)中國畫家來說非常重要。惲壽平家學淵源，文化根基深厚，再加上他生而聰慧，敏而好學，一生喜廣交名士名流，如唐宇昭、笪重光、王翚等均是其至交好友，他常與師友傾訴心得，切磋畫藝。而且惲壽平個性淡泊，不唯仕途，不圖功利，專心繪事，山水花鳥兼工，各畫科必能互有補益。他詩書畫兼善，且精通畫理，又曾經(jīng)歷諸多坎坷，閱歷豐富，才使得他在理論和實踐上都不乏獨創(chuàng)的見解和成就。以上諸多條件中大部分是無法復制的。
其二，“惲派”花鳥畫傳人中女畫家比較多，僅惲氏家族的女畫家就有惲冰、惲蘭溪、惲懷英、惲懷娥、惲珠等人。這一方面因為花卉題材較為女性所偏愛，更為重要的原因或許是“惲派”花鳥畫清麗冷艷、幽淡秀美的畫風更容易打動女性的內(nèi)心?；B畫特別是著色的花鳥畫綺麗嫵媚容易做到，但控制不好容易顯得華靡艷俗，所以在秀麗明艷的同時不失清麗淡雅才能不落俗套。惲壽平的花鳥畫不僅做到了這一點而且還達到了淡雅清空的境界，在“乍低乍揚，若語若笑”的背后隱藏著一種淡淡的凄清和哀婉，這一抹含蓄的憂傷拿捏得恰到好處。他的花鳥畫體現(xiàn)的是文人畫的審美情趣，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講究的“平靜”“雅正”“中和”的審美特點，符合“中庸”之道，與“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霸悍、狂怪的藝術相比較具有更為寬厚的包容性、穩(wěn)定性（這可能也是當時統(tǒng)治階級提倡此種畫風的原因之一），使得它為男性文人們所追捧的同時也被女性畫家們所喜愛。
總之，清代“惲派”花鳥畫盛極一時，影響花鳥畫壇達三百年之久，追仿者甚多，但鮮有脫穎者，原因是多方面的。事物發(fā)展有“破”才有“立”，“惲派”傳人僅僅是追羨和模仿惲壽平的風格，并以其畫風為圭臬，迷信其中必然很難突破。此外由于時代的影響，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再加上大量經(jīng)典作品慢慢流入皇親貴胄之家，“惲派”后人已無法像惲壽平那樣能較多地接觸歷代繪畫精品，無法廣收博采，師法范圍愈加狹隘，他們的眼界、藝術成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相應的局限。
【詳見《中國書畫》2018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