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瘦黃奇丑的面型”
1933年春,郁達夫和王映霞移居到杭州。有一次,郁達夫應邀在浙江省圖書館做演講。他還沒到的時候,講臺下已經(jīng)擠滿了聽眾。郁達夫走上講臺,看了一看聽眾,說: “今天諸位恐怕有許多是要來‘瞻仰’我的‘豐采’的。可是你們見了我這副‘尊容’,就不免大大失望了。” 底下便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
郁達夫?qū)ψ约旱摹柏S采”也相當?shù)貌粷M意,一直耿耿于懷。1924年1月,他在給郭沫若和成仿吾的信中說:“我偶爾把頭抬起,向桌子上擺著的一面蛋型鏡子一照,只見鏡子里映出了一個瘦黃奇丑的面型,和倒覆在額上的許多三寸余長,亂蓬蓬的黑發(fā)來?!?nbsp; 他自己驚訝得把鏡子摔碎了。
幾乎沒有人不為郁達夫的“尊容”和他們心目中想象的郁達夫之反差而吃驚,遺憾,疑惑,失望甚至傷心。1926年10月,郁達夫從上海到廣州途經(jīng)汕頭,他和黎錦暉的弟弟黎錦明一起登岸拜訪留日同學李春濤。一旁的年輕人許峨看到,“黎錦明西裝筆挺,頗為矯健。郁則身穿長衫,瘦白臉,好像一個商人。初次見面,顯得拘謹”;“想象中,一位作者一定十分浪漫,率真,無半點俗氣。現(xiàn)在接觸實人,初得印象,好像名實不符。”
郁達夫文采風流,但的確貌不出眾。他身材瘦弱,臉頰小,眼睛小,大鼻子,顴骨突出,招風耳,相貌介乎中人,或在中人之下, 根本不是什么美男子。 以外貌而言,他和翩翩風流才子的形象似乎不沾邊, 和他早期清新的文字也差之甚遠。身材和形貌的平凡這也是他長期以來自卑心理的一個由來,因此,風姿綽約的王映霞嫁給他后,確實是典型的男才女貌。這對夫妻,在俗人眼中,如果別人不介紹他們是郁達夫和王映霞,從容顏上確實不大般配。而達夫基于相貌的不自信乃至焦慮和狐疑,在后來從杭州流亡到湖南的途中直接爆發(fā)了出來。
還是看看郁達夫自己是如何描繪自己的相貌的。
郁達夫筆下的郁達夫
郁達夫的作品有一個眾所周知的特色, 那就是半自傳性的題材和手法,這在他早期的作品當中,非常突出。因而,郁達夫早期的許多作品的主人公,都有他自己的影子,而且主人公的外貌,往往就是他本人的長相。這個斷言,并非是筆者的發(fā)現(xiàn)。早在1931年6月10日,匡亞明在《讀書月刊》發(fā)表《郁達夫印象記》時, 直接引用了郁達夫在其小說中《茫茫夜》主人公的外貌描寫,然后說;“這是他在《茫茫夜》里為他自己寫得肖像。我每次翻閱他的全集或憶念及他的時候,這副肖像便幻現(xiàn)在我的面前?!?nbsp;
因此,郁達夫筆下的郁達夫,不僅可以管窺真實的郁達夫的“尊容”,而且可以體會他對自己外在的不滿從而產(chǎn)生內(nèi)心的自卑和敏感。當然,郁達夫第一人稱作品對于主人公具體外表的描寫并不細致,常常局限于年齡,著重突出主人公的健康不佳的狀況,主觀感受多于寫實。
比如早期作品《銀灰色的死》中的主人公?!八蠹s已經(jīng)有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在黑漆漆的房內(nèi)的光線里,他的臉色更加覺得灰白,從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顴骨,同眼下的深深陷入的眼窩看來,他定是一個清瘦的人?!?nbsp; 小說中的主人公在深冬的雪夜凍死了, 日本警廳發(fā)布的公告記載:死者“年齡約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長五尺五寸,貌瘦, 色枯黃, 顴骨頗高,發(fā)長數(shù)寸,亂披額上”。 高顴骨,清瘦,身材五尺五寸,這正是郁達夫活生生的面容和身材;而面色枯黃,則因為郁達夫自小身體瘦弱,受肺病、黃疸病等其他病痛的折磨,所以愈發(fā)顯得面色憔悴。難怪許多郁達夫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面色蒼白,“清瘦”, “瘦骨棱棱”,“非常消瘦”,“沒有血色”,“蒼白得嚇人”。
讀者或問,小說畢竟是小說啊,當不得真。正如筆者前已指出,郁達夫作品的特點就是自我披露,這也是郁達夫研究者和當時朋友公認而沒有疑義的現(xiàn)象。1927年8月31日,郁達夫回顧你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自己說:“至于我對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說出來,或者人家要笑話我,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句話,是千真萬確的?!?nbsp; 此外,小說中關(guān)于主人公的細節(jié)也符合郁達夫本人,如年齡二十四五歲?!躲y灰色的死》發(fā)表于1921年7月7日至9月13日, 郁達夫出生于1896年,正好二十四五歲。再者,如果比較當時人們對于郁達夫面容的記錄,和小說主人公簡直一模一樣。因此,《銀灰色的死》的主人公外貌,基本就是郁達夫本人。
小說《胃病》則取材于郭沫若去看望住院的郁達夫。住院的主人公,“洗面的時候,向鏡臺一照,我覺得我的血肉都消失盡了。眼窩上又加了一層黑圈,兩邊的顴骨愈加高了起來,顴骨的底下,新生了兩個黑孔出來”; 他不由得自嘆,“瘦極了! 瘦極了” 這里,郁達夫再次突出了高顴骨和清瘦這兩個外貌特征。
郁達夫在《南遷》同樣描述了本人外貌。 “一個是二十四五的青年,身體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們一見就能知道他是中國人, 因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纖長的身材, 是在日本人中間尋不出來的。他穿著一套藤青色的嗶嘰的大學制服,頭發(fā)約有一寸多深,因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面的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郁的形容在他面上。” 當然 郁達夫不會忘記他的高顴骨。在幽暗的燈光底下,我們看到的是“他那瘦骨棱棱的臉上的兩點”。
不妨再看看匡亞明提到的《茫茫夜》吧。這部小說也是以郁達夫自己的從上海去安慶教書的經(jīng)歷為題材的。主人公于質(zhì)夫 (也就是郁達夫,這是他早期作品常見的化名),“是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 大約是因為酒喝多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薔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紅紅浮著的,不知大會眼淚呢還是醉意”;眉間 “卻有些隱憂含著,他的勉強裝出來的歡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的面貌無俗氣,但亦無特別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雙比較細小的眼睛,和一個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款的舊式的硬領和紅格的領結(jié)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富有趣味的人。” 這段話,除了小眼睛、大鼻子這些外貌的描寫,主要還是突出了酒后郁達夫之內(nèi)心世界(愁苦)給人的主觀印象。
那么,王映霞眼中的郁達夫又是如何呢?
王映霞筆下的郁達夫
王映霞, 原名金寶琴,后來承繼給外祖父、杭州名士金二南, 改名王旭, 號映霞, 以后索性改成王映霞。 她于1926年暑假畢業(yè)于杭州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后到溫州第十中學附小任教。1927 年1月,由于地方社會動蕩,她隨同鄉(xiāng)孫百剛夫婦離開溫州來到上海,和他們一起租住馬浪路(今馬當路)的尚賢坊。那時,她年輕,體態(tài)豐潤,性格熱情活潑,好動愛玩,別具一種魅力。據(jù)孫百剛說:“她的享亭的身材、健美的體態(tài),犀利的談鋒,對人一見就熱絡的面龐,見著男子也沒有那一種忸怩造作之態(tài),處處都顯示出是一位聰明伶俐而有文化教養(yǎng)的女子。尤其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張略大而帶有嫵媚曲線的嘴唇,更給人以輕松愉快的印象?!?nbsp; 1927年1月14日,和孫百剛夫婦暫居上海的王映霞第一次見到了郁達夫。
王映霞自己回憶說,那天“午前十時前后,這是一個我無法忘去的日子和時刻”; “從樓梯口從樓梯上突然傳來了幾聲標準的杭州口音,隨聲喊著“百剛”,這就令我這個杭州人格外地注意起來。等到這一位來訪者出現(xiàn)在我們的房門口時,孫先生一面招呼,一面給孫師母和我介紹見面。彼此坐定后,我就和平時一樣,去后面倒了一杯茶出來,先遞給了孫先生,然后再由孫先生遞給了這位來客。剎那間想起剛才孫先生給我介紹的,是個好熟悉的姓名啊。這樣一轉(zhuǎn)念,我倒自然而然地在注意起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來了。從什么稿子。什么書店的這些詞句里,我又忽然回憶到在學生時代,曾看過一本小說名叫《沉淪》的,這一本書的作者,似乎就是剛才孫先生給我介紹的郁……達……夫”。
得知是著名的郁達夫后,王映霞觀察到,“他身材并不高大,咋看有一些瀟酒的風度。一件灰色布面的羊皮袍子,襯上了一雙白絲襪和黑直貢呢鞋子。從留得較長而略向后倒的頭發(fā)看上去,大約總也因為過分的忙碌而有好久未剪了。他前額開闊,配上一副細小眼睛,顴骨以下,顯得格外瘦削。我很快地打量了這一番之后,便又留心著他們的談話,才聽出他是孫先生在日本讀書時的浙江同學,新從廣州來上海的。” 應該說,王映霞對于郁達夫外貌的描述是寫實性的。在王映霞的眼中, 郁達夫的相貌是完全不能和他的小說相比的;或者不客氣的說,郁達夫的相貌和他的小說是反比的。
郁達夫則對王映霞一見鐘情。但他以自己的相貌自卑,特別是在溢彩流光的王映霞面前更加患得患失。在和王映霞認識一兩個月后,郁達夫在給王映霞的信中徹底坦白了自己這種矛盾痛苦的內(nèi)心世界。他說:“所以這一次。為我起了這盲目的熱情之后,我自己倒還是作自受,吃吃苦是應該的,目下且將連累及你也吃起苦來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個利已者,那么第一我現(xiàn)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愛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發(fā)的,不過是我的熱情的反響。我這里燃燒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為你一邊本不在愛我,一邊又不得不聊盡你的對人的禮節(jié),勉強的與我來酬酢?!?nbsp;
因此,郁達夫甚至想結(jié)束這段感情。 他對王映霞說,“我覺得這樣的過去,我的苦楚倒還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個下午,晚上又想到半夜,我才達到了這一個結(jié)論。由這一個結(jié)論再演想開來,我又發(fā)現(xiàn)了幾個原因。” 他接著分析了三個原因,“第一我們的年齡相差太遠,相互的情感是當然不能發(fā)生的”;“第三我的羽翼不豐,沒有千萬的家財,沒有蓋世的聲譽,所以不能使你五體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倍渲械牡诙€原因,郁達夫說得非常直白,“我自己的豐采不揚一一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一一不能引起你內(nèi)部的燃燒?!?nbsp;
以上是王映霞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多年后記錄的,也許有偏差;不過,郁達夫?qū)τ谧约合嗝膊粨P的耿耿于懷,特別是和風采照人的王映霞的對比,確實是郁達夫的內(nèi)傷和至深的遺憾。確實,初次見面,郁達夫總是讓“沉淪”于《沉淪》的青年們失望。
1920-1930年代的郁達夫
1920年代,郁達夫在文壇名聲鵲起,但崇拜郁達夫但卻對面不識的場景卻不時出現(xiàn)。
民國著名報人張友鸞(1904年3月20日-1990年7月23日)就曾經(jīng)向郁達夫推薦買郁達夫自己的作品《沉淪》。 1921年。張友鸞還在安慶一中的中學生,和幾個同學一起組織了販書部,推銷新文化運動出現(xiàn)的作品?!耙粋€陰雨天,我們正在工業(yè)專門學校的門前賣書,來了一位并不顯眼的男子,三十來歲,胳膊上搭著雨衣,他要買《覺悟》合訂本和郭沫若的《女神》,我們便乘機向他推薦<沉淪》,說這部小說如何如何好,是郁達夫先生的近作,勸他買一部?!?nbsp; 沒想到那人微微一笑, 說:“我就是郁達夫?!睆堄邀[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翱上攵覀儺敃r是怎樣的驚愕。這樣一個以‘驚人的職材和大膽的描寫’震動文壇的文學家,竟然實實在在立在我們面前。事隔六十多年,其間的許多事情我早已忘卻了,只有這頭一回與達夫先生的相識,卻是印象極深,歷歷如在目前。” 之所以歷歷在目,一個關(guān)鍵原因還是郁達夫的貌不驚人,和張友鸞他們想象的風流倜儻反差極大。
郁達夫的相貌和衣著,總是和他小說給人產(chǎn)生的印象大不相同。留學生,頹廢派,浪漫派,喝花酒,嫖妓,郁達夫這些真實行徑和小說中的“我”相互參照,給人一種復雜的感覺,使人總覺得作家郁達夫衣著時髦的人物。當年搶著讀郁達夫作品的青年許杰,在1925年或1926年第一次看到了郁達夫,頗為詫異。
許杰當時在上海的中華學藝大學當一個資料員。一天上午,同事蔣徑三跑來說:“郁達夫來了,就在下邊辦公室里。” 許杰“聽著這消息,立即跟著蔣徑三就走。我當時心中在想:他是一個日本留學生,又是一個浪漫主義甚至是頹廢派的小說家,他那外表的形象,一定是西裝革履,衣服的口袋上露出半朵折花的手巾,褲縫燙得筆直;至于他的下巴下面,一定是紅領帶或是大把的黑綢蝴蝶結(jié)......誰知及到見面,經(jīng)過別人介紹以后,立在我面前的郁達夫,竟然和我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記得當時印入我的眼簾的,是一位中裝打扮的中國紳士。他穿著米灰色的嗶嘰長袍,白底黑幫直貢呢便鞋;他那一表人才的風度,雖然有點倜儻,也顯得有點靦腆,一點也不像我心目中所想象、所預期的那樣。所以,這第一次見面的印象,銘記在我的腦海中是特別的深刻的?!?nbsp;
葉靈鳳也是在1920年代中期的上海見到了郁達夫?!斑_夫先生的相貌很清癯,高高的顴骨,眼睛和嘴都很小,身才瘦長, 看來很像個江浙的小商人,一-點也看不出是一個有那么一肚子絕世才華的人。雖然曾經(jīng)有過-張穿西裝的照相, 但是當我們見到他以后,就從不曾見他穿過西裝,老是一件深灰色的長袍,毫不搶眼。這種穿衣服隨便的態(tài)度,頗有點與魯迅先生相似。” 高顴骨,小眼睛,小嘴巴,瘦削身材,這樣的相貌很難說相貌堂堂;此外,郁達夫雖然留學日本,可是穿著打扮非常普通,甚至有些土氣,總是穿一件深灰色長袍。葉靈鳳的描述,提供了日常生活中郁達夫的形象,看來像江浙的小商人;但他筆鋒一轉(zhuǎn),強調(diào)“這種穿衣服隨便的態(tài)度,頗有點與魯迅先生相似”。其實,郁達夫和魯迅的相似,不僅僅在于穿著。
另一位青年黃源也大致是在同一時期遇見了郁達夫。當時郁達夫去江灣立達學院看望一位青年學生張健爾。 張健爾是后來擔任中共總書記張聞天的弟弟,和郭沫若、郁達夫都有往來, 對郁達夫尤其崇拜。有一次, 郁達夫去立達學院看望張健爾,黃源也在立達學院上學,因此有一次見到了郁達夫本尊。他回憶說,“我還很清楚地記得,郁達夫那天穿的是中裝,他夾在我們這批青年中,擁出校門,向郊外走去。隨口說著一些英文字眼”;“他和我們青年相處時,那么隨和自然,沒有一點架子,絲毫也沒有一點日本帝國大學畢業(yè)、著名小說家、大學教授的派頭,和我們談話完全是年長一點的朋友口氣,心地純潔可愛。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人物,在中國舊社會里是格格不入,難以生活的?!?nbsp;
北伐中以《從軍日記》出名的青年女作家謝冰瑩見到郁達夫是在1928年秋?!八械壬聿?,瘦瘦的個子,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布大褂, 活像個算命先生。不管是老朋友,新認識的,見面總是先向你笑笑,然后伸出手來和你握得緊緊的。”
1929年暑假, 和郁達夫通信來往的文學青年王余杞到上海拜訪了郁達夫。他雖然看熟了照片上的郁達夫;可第一面時還是覺得驚訝?!坝暨_夫的容貌,通過書刊上有時登載的像片,我是看熟了的。這下可看見了他本人,奇怪,這就是出名的郁達夫! 頭上留著深長的平頭,身上穿著寬大的褲褂。據(jù)我的記憶,好象就沒看見他穿過西裝?!?nbsp;
當時的年輕人風靡郁達夫的小說,甚至模仿其小說中人物的衣著穿戴,匡亞明就是其中之一。他回憶說,“提起他的穿著,我就聯(lián)想到在《蔦蘿行》里描寫過的他的香港布洋服了。那時我還在蘇州的一個師范學校里讀書,對于他的熱烈的同情與感佩,真像《少年維特之煩惱》出版后德國青年之“維特熱”一樣,我也仿效著做了一套香港布的制服,同時接踵相效的還有同班同學作群兄。當時的天真的稚氣與熱情,現(xiàn)在雖完全離開我的生活,但回味還是很饒趣的?!?nbsp; 可見郁達夫當時的魅力! 有朋友感嘆道:“昔張船山(問陶)風流蘊藉,一時文人,多欲來世愿為夫子妾者”,“我于達夫亦有此感。他雖不是美男子,卻很有令人傾倒的魔力?!?nbsp;
1933年,鐘敬文在杭州重逢了郁達夫?!霸谧呓憬瓐D書館底圍墻不遠的時候,前面來了兩個人。一個穿著西裝,身材略矮而胖,那是汪靜之君。另一個穿著蜜色府綢的中國便衣褲, 態(tài)度很舒適,他便是郁達夫先生了”;而此時郁達夫經(jīng)過了廣州、上海數(shù)年內(nèi)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經(jīng)歷,“面上似乎很顯著被時間和有難所拂磨過的蒼老的痕跡了?!?nbsp;
1934年秋,郁達夫到之江大學授課,講授“文藝批評一課?!痹谧x的張白山“和別的愛好文藝青年一樣便去聽他的課。未去之前,我想郁先生一定是一位饅頭長發(fā)、風流瀟灑、放蕩不羈的頹廢文人, 還可能喝得醉醺醺的,趑趑趄趄地走上講臺上的醉漢?!苯Y(jié)果自然大出意外。“誰知我所想的完全錯了。郁先生卻是一位跟布店店員一樣樸素平實:平頭、駝背、青衫、布鞋。這摸樣兒與顯示在作品中的形象相差太遠了。老實說,當時我很失望?!睆埌咨较胂髠ゴ蟮淖骷冶囟☉摬黄椒驳?,相貌也不應該普通?!巴鯛柕?、波特萊爾的外表和服裝就與凡人不同。然而,他卻那么平凡。說話緩慢,聲音低啞,還趕不上布店店員講話那么響亮流利。這足見我那時多么幼稚,不知道作家本來是從群眾中來的,也是和普通群眾一樣,頭上不會長角的。后來我在上海北四川路的內(nèi)山書店里見到魯迅先生,他也很平凡,活象北平小胡同里挑剃頭擔的老頭兒,我才知道大作家就跟老百姓一樣呢!然而郁先生那副清秀的帶著書卷氣的面龐和一雙機靈明亮的眼睛卻使人喜歡。我又想,這大約是作家與布店店員又有所差異的吧。”
總之,郁達夫的穿著基本是很普通,相貌也當然不出眾, 所以使人落差很大。有一位觀察者說:“記得有一篇關(guān)于郁達夫記事的文章里,說郁達夫非常清瘦,我覺得瘦則有之,清則未必。不過無論如何,他足夠代表了中國文人的本色,那邊是‘瘦弱’。他穿得極樸素,一件極便宜的布料的袍子。好像腳上的鞋子也是自己家里做的?!?nbsp; “他說起話來也不夠流利。富陽和上海的混合音,他性愛喝酒,在宴席上,他老用的是大杯子。頭上也不像普通人那樣都留頭發(fā),他是一個‘圓頂’?!?nbsp; 另一位則說,“心目中郁達夫,不知是怎樣秀氣灑脫的江南才子,眼前的郁達夫,同想象對不起號,一時不知怎么好了?!?nbsp;
“面目清秀”的郁達夫?
當然,也有人在筆下頗為郁達夫留情,或者只注意到郁達夫的風度,因而覺得“達夫先生長著瘦長的身材,面目清秀,風度瀟灑,往武安市知識分子的樣子。他和藹可親,絲毫沒有大作家的架子?!?nbsp; 這恐怕是因自己的喜好而忽視了達夫的尊榮。錢潮, 即使郁達夫的同鄉(xiāng),又是郁達夫在日本留學的同學,他的筆下就根本不提郁達夫的相貌,而是說郁達夫“給我最初的印象是:文質(zhì)彬彬,風流倜儻,但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這是前輩人物的風度,為故友諱言吧。
李俊民是在武昌師范大學念書的時候見到了郁達夫,時間約為1925年2-3月間?!暗谝淮螘娏怂吹剿纳袂榕c姿態(tài), 和我懸想中所構(gòu)成的形象,似乎是吻合無間的。他待人懇摯,灑脫可喜,使我一見傾心。” 這當然是完全回避了外貌,而一味評價郁達夫的風度和態(tài)度了。李俊民自己也承認,“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和窮的親近有異于其他同學,主要是由于個人的氣質(zhì)有近似之處,”“率直地說,我性格中的一些弱點,也和他很相似,這叫做‘同病相憐’”。 因此,李俊民眼中的郁達夫, 完全是意氣相投的主觀感受了。
又有人回憶“達夫長袍黑褂,風度翩翩,面貌清癯?!?nbsp; 長袍馬褂似乎表明郁達夫?qū)鹘y(tǒng)禮節(jié)的遵循, 在正式場合(如在福州為陳儀工作期間)經(jīng)常穿戴。曾在郁達夫手下工作過兩年時間的蔡圣焜回憶說:“一九三六年三月間一天上午,一位身穿長袍手提包袱、文質(zhì)彬彬、清瘦的中年人來到福建省政府參咨議辦公室找郭祖聞咨議(浙江紹興人,以后與達夫先生亦常來往),略事寒喧后,即從包袱里取出馬褂穿上而去。當時我意識到這位中年人是晉謁省主席陳儀的,因為‘長袍重馬褂’算為隆重的禮服。郭祖聞告訴我: 他就是著名文學家郁達夫先生?!?nbsp;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拜見上司,即使郁達夫和陳儀都是留日學生背景,郁達夫還是穿上了傳統(tǒng)的正服謁見??梢?,郁達夫在很多時候并不是我們想象得那樣隨便隨意。
般配不般配的郁達夫和王映霞
郁達夫和王映霞確定了關(guān)系之后,在上?!斑^了一段幸福家庭生活,新婚夫婦到處雙雙出現(xiàn),人們常常在街頭看到,一位服裝華麗,風姿綽約的少婦,身邊跟著藍布長衫,弱不禁風的瘦男子。朋友們笑話他,是哪個公館的太太,帶著聽差上街來了。達夫聽了只是幸福地笑笑?!?nbsp;
1933年春,郁達夫、王映霞夫婦從上海搬到了杭州居住。和郁達夫的相比,在杭州的王映霞總是那么令人矚目。她在達官貴人的唱和從容自如,被譽為杭州四美之首?!澳菚r她的年齡總已在三十以上,達夫和她結(jié)褵已十年于茲,小孩也有四個了。但是風姿依然,確有使人傾倒的地方;尤其談吐風度,果然名不虛傳。她的相貌,很像銀幕上的瓊克勞馥,再加上風度的優(yōu)美,無怪乎后來有《毀家詩記》那一幕軒然大波了。”
1934年元旦,郁達夫和夫人王映霞是在上海度過的。1月6日,《自由談》的編輯黎烈文約請經(jīng)常寫稿的作者歡聚,同時也為郁達夫夫婦餞行。在座的除了魯迅、林語堂夫婦、胡風、阿英、陳子展等人之外,還有唐弢;而且這是唐弢第一次和魯迅以及郁達夫夫婦見面, 因而對名滿天下的這對伉儷“細細端詳”,印象深刻。
1983年春,唐弢在回憶中寫到:“達夫先生大概還不滿四十歲吧,看去比較清癯,頭發(fā)叢長,眼睛又細又小,額部稍窄,雙頰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態(tài)度蒲灑,很有點名士風流的氣派。映霞女士比他年輕得多,體態(tài)勻稱,真所謂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分則太瘦, 兩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其說她長得美,不如說她長得有風度,是一個舉止大方、行動不凡的女人。難怪達夫先生一見傾心,如醉似癡,顛倒至于發(fā)狂的地步。我見到他們的時候,這對夫婦正過著婚后最幸福的生活,你憐我愛,形影不離。
除主人黎烈文外,這時到席的已有郁達夫王映霞夫婦、魯迅、阿英和我,我們一面閑聊,一面等待。映霞女士很少說話。接著而來的是胡風、徐懋庸、陳子展、曹聚仁諸先生。最后到達的是林語堂廖翠鳳夫婦。她們似乎早已熟識,王映霞找到了談話對象,雖然沒有懈怠同席的人,卻更多地去同林夫人廖翠鳳低語,竊竊地談著似乎只屬于女人們的私房話了。
那天魯迅先生興致很好,說話不少,其次是郁達夫和陳子展兩先生,不過談得最多的還是林語堂,中外古今,滔滔不絕。古益軒是湖南菜館,當時上海請客,喝的一般都是黃酒,主人要菜館準備了上好的紹興酒,殷勤勸客,達夫先生喝得多了一點,王映霞頻頻以目止之,沒有收效,她便直接阻攔主人,說達夫近來身體不好,聽從醫(yī)生囑咐,不能過飲。主人自然從命,達夫先生面露不愉之色。陳子展從旁打趣說:‘到底是醫(yī)生的命令,還是太太的命令呢?’ 達夫苦笑了?!?nbsp; 說是苦笑,這苦笑恐怕是幸福的苦笑吧? 當時的郁達夫和王映霞情真意切,過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好日子。
而唐弢對郁達夫相貌的描寫也是真實的,“比較清癯,頭發(fā)叢長,眼睛又細又小,額部稍窄,雙頰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態(tài)度蒲灑,很有點名士風流的氣派”;對于王映霞,唐弢的感覺也非常貼切。 王映霞乍一看,并不那么美,可是很有風度?!坝诚寂勘人贻p得多,體態(tài)勻稱,真所謂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分則太瘦, 兩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其說她長得美,不如說她長得有風度,是一個舉止大方、行動不凡的女人”。唐弢對于郁達夫夫婦的觀察,既寫出了他們的外形,也寫出了他們的氣質(zhì),可以作為郁達夫夫婦真實寫照的可靠參照。
1935年的王映霞雖然已經(jīng)生過4個孩子,但當時認為王映霞美卻是中外一致的。這年去“風雨茅廬”訪問過郁家的日本歷史學家增井經(jīng)夫回憶王映霞說:“他的太太,漂亮得簡直象個電影明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時她在杭州的社交界是一顆明星,而她在席上以主人的身份頻頻向我敬酒,說‘增井先生,干杯!’時,就把喝干了的酒杯倒轉(zhuǎn)來給我看,確是慣于社交應酬的樣子。又有她那深綠色翡翠耳環(huán)和手調(diào),在燈光下?lián)u曳閃爍的情景,至今還很清晰地如在眼前。想起來,那個時候大概是郁先生最幸福的時期吧。一下子就在飯館??畲畟€客人,實在是豪興不淺?!?小川環(huán)樹1935年拜訪了郁達夫夫婦后,也是同樣的印象。他在日記中寫到:“賜食簡單之午飯,飲五加皮酒,夫人麗人也?!?nbsp;
穿西服的郁達夫
當然,郁達夫有時候也西服革履,很時髦。 1936年夏,張白山去拜訪擔任福建省省政府參議和省政府公報室主任郁達夫?!八粋€人住在南臺閩江畔的基督教青年會的宿舍里”,“這時的郁達夫身上打扮與杭州迥然不同。他頭戴白帆布做的硬殼圓頂?shù)摹鞍湍民R”帽,也就是當時在華僑中極為流行的一種帽子。身穿藕色湖綢長衫,手提黑皮包?!?nbsp;
1936年11月,受重托的郁達夫來到東京,前去接站的日本友人小田岳夫回憶:“正象從照片看到的那樣,他削瘦,身材很高。他的臉頰頗有一些貴公子的氣度,而現(xiàn)在看上去卻感到稍有些執(zhí)拗、神經(jīng)質(zhì)。他那稍長的烏發(fā),剪得有棱有角。” 小田岳夫所說的“身材很高”,當然是相對日本人的身高而言;他所說的照片則不知道是哪一張;不過,郁達夫當時的心情可能比較沉重,因為是受托之事重大以及中日兩國間的緊張局勢。
1938年12月底,郁達夫抵達新加坡,在南洋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大概到了屬于英的新加坡,郁達夫的著裝便西化了許多。深受郁達夫提攜的年輕人徐君濂回憶說,“這位態(tài)度溫和,平易近人的中國作家,衣著簡樸而近乎不修邊幅,常年一身白斜布西服,平頭短發(fā),歪歪斜斜地系一條黑色或暗紅色的領帶,腳上老是一雙毫無光亮的皮鞋。” 徐君濂印象中的郁達夫衣著,確實和郁達夫在星馬拍的照片符合。當然,崇敬郁達夫的徐君濂非常折服于郁達夫的風度。他進一步回憶說,郁達夫“不論出現(xiàn)在盛大的宴會上或者巴剎的小食攤上, 總是態(tài)度安詳,泰然自若,有時候也說幾句頗具幽默感的笑話,絲毫沒有作家的架子。不認識的人,還以為是來自山芭的教書先生?!?nbsp; 當時的郁達夫,將近半百, 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多少風雨,在年輕人面前自然有著平靜沉郁的風格。
當時給《星洲日報》文藝副刊《晨星》投稿的青年王嘯平有一次因為自己的投稿一個多月也沒有登出,便上門去找負責《晨星》的郁達夫。 “<星洲日報>編輯部在二樓,我走進辦公室說要找郁達夫先生,他便從辦公桌旁站起來招呼我。這是我這未滿廿歲的年輕人,第一次見到一位從祖國來的鼎鼎大名的大作家。他穿著當?shù)爻R姷暮芷胀ǖ陌撞嘉餮b,結(jié)著黑領帶,中等身材,看來體質(zhì)很虛弱。臉孔皮膚不是白凈的,如大多數(shù)的文人那樣,也不紅潤,象是營養(yǎng)不足似的,沒有什么光澤。神態(tài)平靜敦厚,給我最突出的印象是謙和,非常的謙和。這位名字很響亮的浪漫主義作家的形象,完全出于我的想象之外。他整個身上既感不到什么‘酒’氣,也感不到什么‘書卷’氣,更看不出洋溢在他作品中所傳說的對女人那種特殊感情的什么氣吧!倒象個老實巴巴的忠厚人。他遞煙給我,我謝絕了?!?nbsp;
青年人眼中的郁達夫衣著打扮以及風度,和郁達夫的同事觀察到的,是基本吻合的。1938年8月,因為泰國政府的排華政策,在泰國《華僑日報》工作了將近十年的的吳繼岳逃離了曼谷,來到了新加坡,第一次見到了郁達夫?!爱敃r郁先生正與胡社長及另兩位同事在打牌。記得那年他已四十三歲(他比我大九歲),我因曾在書報上看過他的照片,對他不感陌生。他那時穿一件長袖白恤衫,白斜紋布西裝褲,打一條深色的領帶,是普通知識分子的打扮。他笑著跟我握手,給我第一個印象是“和藹可親”。使我驚訝的是,他的夫人王映霞女士坐在身旁看他打牌”;“王映霞當年三十剛出頭,穿一件緊身旗袍,豐容盛臠,具有一種成熟美,而眉梢眼角,更流露出迷人的風情。我當時心里想,難怪郁先生為她顛倒癡迷?!?nbsp;
以上都是文字上的郁達夫。文字無論書寫者認為多么客觀,卻總是有其本身的缺陷。作者本人對這段文字的理解,和讀者對作者提供的這段文字的理解,總是有偏差的;遑論作者本人的描述是否合乎郁達夫的尊容。
幸運的是,到了二十世紀初,有了照相機,我們便可以直觀看到郁達夫本人留下的照片。這些照片, 比文字更直觀,更加一目了然;當然,照片的拍攝,也必須同樣考慮其場景。無論如何,還是讓我們一一觀看郁達夫本人留下的照片吧。
照片中的郁達夫
青年郁達夫的形象,可以從當年在日本時和郁達夫相識的日本友人的筆下得知。日本友人大致記下了郁達夫的身高,五尺四寸左右(約為1.64米);在日本時,“他愛在制服外面加一件披風,但不穿樸齒木屐而穿鞋”;“他身高大約五尺四五寸,記得沒戴眼鏡。” 石田干之助回憶:“至今還記得郁君戴著一頂菱形的大學制帽,那風姿,咋看決不會想到他是中國人”;“他的日本話說得非常流利。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開朗、火大、胸無城府的坦率青年。據(jù)我所見,他并不是一個陰郁的人(如作品中所表現(xiàn)),而是一個胸懷開闊的人?!?nbsp;
東京帝國大學求學時郁達夫之半身照
1935年冬,郁達夫和王映霞合影于杭州靈隱寺,為一全身照,背后山地的積雪宛然可見。夫妻倆均著棉布長袍,精神抖擻,均面帶微笑。郁達夫手持一頂黑色氈帽,腳上穿一雙黑直貢呢的圓口鞋子,而王映霞,脖子圍著一塊圍巾,一端Q字形地垂在右肩前,雙手交叉于胸前,眉目清晰,英氣逼人。
此照片為兩人半身照,故容貌神態(tài)均較為清晰可查。郁達夫大耳大鼻,高顴骨,瘦臉頰,烏黑短發(fā),而王映霞是圓潤,飽滿之嘴唇,皆歷歷在目。
1938年,夫妻又有全身合影。王映霞眉目端正,穿一件格子旗袍,雙手交錯于背后,略顯憂郁,雙頰略微清減,和上幅照片之豐裕頗有差別;郁達夫神州深色西服,白襯衣,系深色 (也許朋友提到的暗紅色)領帶,胸口佩一徽章, 頭部略傾向于王映霞,但兩人身體并未交錯。 生疏和分離似乎已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