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惠國
作者丨朱惠國
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獲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詞學(xué)》主編,兼任中國詞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秦少游學(xué)術(shù)研究會會長,中國李清照、辛棄疾學(xué)會副會長等。主要從事詞學(xué)研究。所著《中國近世詞學(xué)思想研究》獲第五屆“夏承燾詞學(xué)獎”一等獎、上海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優(yōu)秀成果獎。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明清詞譜研究與《詞律》《欽定詞譜》修訂”。
《臨江仙》是兩宋間最為流行的詞調(diào)之一,被詞人大量使用,現(xiàn)留存下來的詞作多達486首。
據(jù)劉尊明、范曉燕兩位先生統(tǒng)計,該調(diào)在當時所有的詞調(diào)中排為第九位[1]。而據(jù)鄧廣銘先生《稼軒詞編年箋注》,辛棄疾有《臨江仙》詞24首,是兩宋間留存《臨江仙》詞調(diào)最多的詞人,在《臨江仙》詞調(diào)的創(chuàng)作以及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辛棄疾詞以雄豪著稱,而《臨江仙》采用平韻,以七言為主、雜以六言,和四言、五言混合組成,格律上與律詩比較相近。龍榆生先生認為,類似《臨江仙》等“用平韻而以四言和五言或六言和五、七言混合組成的短調(diào)小令,它們的音節(jié)態(tài)度基本上也是屬于流麗諧婉這一類型” [2]。
因此在論及辛詞時,《滿江紅》、《水調(diào)歌頭》等適宜于表現(xiàn)雄豪氣概的詞調(diào)被關(guān)注較多,而《臨江仙》這類總體風格偏于流麗諧婉的小令則較少提及,這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辛棄疾詞的總體把握。
那么,《臨江仙》一調(diào)為何能夠受到辛棄疾的喜愛,他所作的《臨江仙》在體式和格律上有何特點?在詞調(diào)的發(fā)展過程中有何意義?
這些均是我們所感興趣的問題。故本文不揣淺陋,嘗試從體式、句式、格律、聲情等詞調(diào)要素入手,聯(lián)系《臨江仙》60字基本體的產(chǎn)生與定型過程,專門對辛棄疾24首《臨江仙》的體式以及詞譜學(xué)意義進行考察,希望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一、 辛棄疾《臨江仙》所用體式
現(xiàn)存詞譜中,輯錄詞調(diào)最豐富的要數(shù)萬樹《詞律》、王奕清等所編《欽定詞譜》以及秦巘的《詞系》,考慮到《詞系》流傳不廣,且其排印本尚有不完善處,故本文主要以萬樹《詞律》和《欽定詞譜》,即通常所說的“譜”、“律”為主要依據(jù),結(jié)合龍榆生先生所編的《唐宋詞格律》,對辛棄疾24首《臨江仙》詞的體式進行分析,探求辛詞《臨江仙》在句式結(jié)構(gòu)、平仄變化以及聲情、內(nèi)容等方面的特點。
《詞律》載《臨江仙》調(diào)14體,以和凝“海棠香老春江晚”(54字)一詞為正體,另有56字、62字、74字、93字各1體,60字2體,58字7體。
考慮到《詞律》以字數(shù)為序,其正體的意義并非很大?!稓J定詞譜》載《臨江仙》調(diào)11體,也以和凝《臨江仙》(海棠香老春江晚)一詞為正體,但“此詞前后段兩結(jié)句,俱七字,見《花間集》和詞兩首,唐宋元人無照此填者” [3]。
也就是說,此體雖列為正體,但只留有和凝兩首,唐宋人事實上并未照此填詞。與《詞律》相比,《欽定詞譜》最大的區(qū)別是剔除了柳永的兩首,即74字體和93字體。
編者指出:“《樂章集》又有七十四字一體、九十三字一體,汲古閣本俱刻作《臨江仙》,今據(jù)《花草粹編》校定,一作《臨江仙引》、一作《臨江仙慢》,故不類列?!保ā稓J定詞譜》,卷十,第661頁)按:柳永“變舊聲,作新聲”,[4]改變、創(chuàng)制不少新調(diào),因此他的74字體和93字體雖依然名為《臨江仙》,實際已是新調(diào),用《臨江仙引》、《臨江仙慢》名之,反映出新調(diào)的音樂特點,無疑是正確的。
因此《欽定詞譜》于《臨江仙》之外,將兩調(diào)單獨開列。卷十七收《臨江仙引》兩體,例詞均為柳永之作;卷二十三收《臨江仙慢》一體,例詞亦為柳詞,并注:“此調(diào)只有此詞,平仄無別首可?!保ā稓J定詞譜》,卷二十三,第1541頁)。
其后秦巘《詞系》也沿襲此思路,但他從調(diào)名本意的角度來談,在《臨江仙》調(diào)后專門注曰:“此詠水仙祠,取本意為名,與《臨江仙引》無涉,宜分列” [5]。因此除卷三收入《臨江仙》15體外,又分別在卷八收入《臨江仙》(93字)和《臨江仙引》。其中93字體雖依然名為《臨江仙》,但專門在例詞后注明:“此與《臨江仙》小令迥不相侔。葉《譜》有‘慢’字,宜另列。” [6]可惜龍榆生先生在《唐宋詞格律》中再次收錄93字體,雖然這由其譜例所定[7],并且注明“柳永演為慢曲,九十三字” [8],畢竟不妥。
但龍先生此書以簡明、實用為特色,于《臨江仙》一調(diào)總共只收4體,除93字的慢曲,另三體為:58字兩體,句式分別為:76745,76745和66755,66755;60字一體,句式為:76755,76755。大體反映出《臨江仙》一調(diào)的實際創(chuàng)作情況。
辛棄疾24首《臨江仙》[9]體式一致,為分析方便,試將其句式與平仄情況按韻句臚列于下:
第一韻
字序 | 1 | 2 | 3 | 4 | 5 | 6 | 7句 | 8 | 9 | 10 | 11 | 12 | 13韻 |
平 | 5 | 0 | 21 | 24 | 23 | 0 | 0 | 11 | 24 | 14 | 0 | 24 | 24 |
仄 | 19 | 24 | 3 | 0 | 1 | 24 | 24 | 13 | 0 | 10 | 24 | 0 | 0 |
第二韻
字序 | 14 | 15 | 16 | 17 | 18 | 19 | 20/韻 |
平 | 9 | 24 | 18 | 0 | 0 | 24 | 24 |
仄 | 15 | 0 | 6 | 24 | 24 | 0 | 0 |
第三韻
字序 | 21 | 22 | 23 | 24 | 25 句 | 26 | 27 | 28 | 29 | 30 韻 |
平 | 7 | 24 | 24 | 0 | 0 | 13 | 0 | 0 | 24 | 24 |
仄 | 17 | 0 | 0 | 24 | 24 | 11 | 24 | 24 | 0 | 0 |
第四韻
字序 | 31 | 32 | 33 | 34 | 35 | 36 | 37 句 | 38 | 39 | 40 | 41 | 42 | 43 韻 |
平 | 6 | 0 | 15 | 24 | 24 | 0 | 0 | 9 | 24 | 10 | 0 | 24 | 24 |
仄 | 18 | 24 | 9 | 0 | 0 | 24 | 24 | 15 | 0 | 14 | 24 | 0 | 0 |
第五韻
字序 | 44 | 45 | 46 | 47 | 48 | 49 | 50韻 |
平 | 11 | 24 | 18 | 0 | 0 | 24 | 24 |
仄 | 13 | 0 | 6 | 24 | 24 | 0 | 0 |
第六韻
字序 | 51 | 52 | 53 | 54 | 55 句 | 56 | 57 | 58 | 59 | 60 韻 |
平 | 9 | 24 | 24 | 0 | 0 | 14 | 0 | 0 | 24 | 24 |
仄 | 17 | 0 | 0 | 24 | 24 | 10 | 24 | 24 | 0 | 0 |
24首詞的平仄使用總體非常有規(guī)律,但也有少量特例。如第一韻的第五字從格律上看,本應(yīng)皆為平聲,但《臨江仙》(春色饒君白發(fā)了)“春色饒君白發(fā)了”中的“白”字為入聲,這應(yīng)該屬于古人“以入代平”的情況,即沈義父《樂府指迷》所說“其次如平聲,卻用得入聲字替。” [10]因此上表第一韻第五字的平仄統(tǒng)計雖然為23/1,其實可以視為全用平聲。
另,第一韻的第12字,其中《臨江仙·和葉仲洽賦羊桃》“憶醉三山芳樹下,幾層風韻忘懷”中的“忘”字為平去兩讀,周兆基《佩文詩韻釋要》于下平七陽中列入,注曰“遺也,忽也,漾韻同” [11],因此也在統(tǒng)計中直接視為平聲。
通過對上述24首《臨江仙》的平仄統(tǒng)計,可總結(jié)出辛棄疾《臨江仙》詞的譜式為: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中仄平平(韻)中平中仄仄平平(韻)中平平仄
仄(句)中仄仄平平(韻)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中仄平平(韻)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中平平仄仄(句)中仄仄平平(韻)[12]
顯然,辛棄疾《臨江仙》選用的是雙調(diào)60字體,采用76755,76755句式,前后段各五句三平韻。這一體在兩宋間使用最為頻繁,可視為《臨江仙》詞調(diào)的基本體。
二、辛棄疾《臨江仙》格律分析
下面我們再將此譜式和《詞律》、《欽定詞譜》中所載60字體作比較。
《詞律》中所載60字體有兩體,例詞分別為顧夐“碧染長空池似鏡”和秦觀“千里瀟湘接南浦”;《欽定詞譜》錄《臨江仙》60字體也是兩體,例詞分別為顧夐“碧染長空池似鏡”和賀鑄“巧翦合歡羅勝子”。
其中被兩譜都選為例詞的顧夐“碧染長空池似鏡”一詞,前后段各六句三平韻,采用767433,767433句式,與稼軒《臨江仙》采用的五句三平韻體式明顯不同。因此《詞律》和《欽定詞譜》中的60字體與稼軒詞體式相同的分別是賀詞與秦詞(以下提到的60字體均指該體,以與顧夐的60字體相區(qū)別)。茲將辛詞與之相較。
《欽定詞譜》中賀詞的譜式為:
中中中中平中仄(句)平平中仄平平(韻)中平中仄仄平平(韻)仄平中仄仄(句)
中仄仄平平(韻) 中中中中平中仄(句)中平平仄平平(韻)中平中仄仄平平
(韻)中平中仄仄(句)中仄仄平平(韻)
與辛詞比較,有幾點不同:
第一,《欽定詞譜》中,賀詞的可平可仄處有21字,占全詞的35%,而稼軒24首《臨江仙》的可平可仄處只有16字,約占全詞的27%,顯然,辛詞的平仄要求嚴于賀詞,也即嚴于《欽定詞譜》。
第二,辛詞與賀詞雖同為60字體,句式也相同,但經(jīng)對校發(fā)現(xiàn),兩者在平仄安排上有三點不同:
其一,上片第二句首字(第8字)處,賀詞為平,辛詞則有11平13仄;其二,上片第四句首字(第21字)處,賀詞為仄,辛詞則有7平17仄;其三,下片第二句第三字(第40字)處,賀詞為平,辛詞則有10平14仄。
如果將《欽定詞譜》視為定則(譜),那么辛詞是否在此三處出律了呢?我們認為并非辛詞出律,而是《欽定詞譜》在整理詞譜時存在問題。
首先,從辛詞這三處的平仄比例來看,分布比較均勻,應(yīng)不是一時“出律”之作。其次,將《欽定詞譜》和萬樹《詞律》對校,發(fā)現(xiàn)《詞律》所收秦觀“千里瀟湘接藍浦”一詞,在這三處分別是“蘭”字、“微”字和“妃”字,均為平聲,顯然與《欽定詞譜》也不一致。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對照其他詞人所作同體《臨江仙》詞在這三個字上的平仄情況。
《欽定詞譜》中60字體選用的例詞是賀鑄的一首《臨江仙》,但事實上賀鑄總共寫了5首《臨江仙》,除了“暫假臨淮東道主”一首為58字體以外,其余4首和稼軒詞體式相同;蘇軾是北宋第一個大量創(chuàng)作60字體《臨江仙》的詞人,共留存14首詞,對此體《臨江仙》的定型做出重要貢獻;葉夢得也是兩宋間創(chuàng)作《臨江仙》較多的詞人,留存的《臨江仙》有19首,數(shù)量僅次于辛稼軒。除1首為58字體,其余均為與稼軒相同的60字體。
現(xiàn)將《詞律》用作制譜依據(jù)的秦觀“千里瀟湘接藍浦”一首,連同這三位詞人的《臨江仙》作為參照的對象,統(tǒng)計出的結(jié)果如下表:
二句首字(第8字) | 四句首字(第21字) | 二句第三字(第40字) | ||||
平 | 仄 | 平 | 仄 | 平 | 仄 | |
《欽定詞譜》 | 平 | 仄 | 平 | |||
秦 觀 | 平 | 平 | 平 | |||
賀 鑄 | 3 | 1(入聲) | 3 | 1 | 2 | 2 |
蘇 軾 | 8 | 6 | 9 | 5 | 4 | 10 |
辛棄疾 | 11 | 13 | 7 | 17 | 10 | 14 |
葉夢得 | 8 | 10 | 6 | 12 | 9 | 9 |
從上表可以看出,雖然《欽定詞譜》選用了賀鑄的一首《臨江仙》詞作為60字體的例詞,但就賀鑄本人的創(chuàng)作來看,都與《欽定詞譜》中所規(guī)定的平仄要求不相符,在這三處均是有平有仄(但第8字的入聲可視為平聲)。
而南宋辛棄疾、葉夢得以及北宋蘇軾在這三個字上的平仄處理則非常相似,均為可平可仄。結(jié)合萬樹的《詞律》,我們傾向于這樣一種認識:第8字在北宋時用平聲較為多,但也可用仄聲,南宋時則平仄均可;第21字和40字無論北宋還是南宋,均應(yīng)是“可平可仄”,《欽定詞譜》定為仄聲,明顯不妥。
因此辛棄疾在這幾個地方上的平仄處理不僅符合《臨江仙》的聲律要求,甚至比《欽定詞譜》所總結(jié)的譜式更符合創(chuàng)作實際。
再來比較稼軒《臨江仙》與《詞律》所收秦觀的《臨江仙》一詞。先看秦觀《臨江仙》詞以及譜式:
千里瀟湘接藍浦,蘭橈昔日曾經(jīng)。月高風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新聲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平仄平平仄平仄(句)平平仄仄平平(韻)仄平平仄仄平平(韻)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韻)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平仄平平(韻)平平平仄仄平平(韻)平平平仄仄(句)平仄仄平平(韻)
將此譜和24首辛詞對照,有兩點不同:其一是秦詞首句結(jié)尾處“接藍浦”三字為“仄平仄”,辛詞則為“平仄仄”,但《詞律》注曰:“起句‘接藍浦’用仄平仄,雖或不妨,然亦不必學(xué)。” [13]說明這是一個特例。
事實上《欽定詞譜》的處理是“平中仄”,因此辛詞的“平仄仄”是規(guī)范的。其二是該譜沒有標注可平可仄的情況。按《詞律》中《臨江仙》共錄14體,其中僅和凝與趙長卿兩體注出了可平可仄處,其余均是字字皆定,秦詞亦屬此例。
但事實上無論是按《欽定詞譜》所制之譜,還是創(chuàng)作實際,《臨江仙》一調(diào)的可平可仄客觀存在,《詞律》不加以標注,不知是遺漏還是其他原因。但這樣就無法反映出《臨江仙》一調(diào)的真實情況,無論如何都是不妥的。現(xiàn)姑且以辛詞的譜式作為基準,將秦詞與之相較。比較后發(fā)現(xiàn),秦詞與辛詞的譜式并無相違背的地方。可見辛詞《臨江仙》不僅完全符合規(guī)范,而且比《詞律》所列譜式更切合創(chuàng)作實際。
歷來萬樹《詞律》和《欽定詞譜》被視為詞的創(chuàng)作法則,據(jù)吳興祚《詞律序》,前者取名“詞律”,含有律法的意思,所謂“名曰《詞律》,義取乎刑名法制” [14]但作為兩部大型工具書,前者收錄660調(diào),1180余體,后者收錄826調(diào),2306體,有個別體式處理不完善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么有無與辛棄疾《臨江仙》詞一致,比《詞律》、《欽定詞譜》更為完善的詞譜呢?
有的,這就是龍榆生的《唐宋詞格律》。如上所述,《唐宋詞格律》收錄《臨江仙》詞調(diào)共4體,其60字一體以蘇軾“夜飲東坡醒復(fù)醉”和陳與義“憶昔午橋橋上飲”兩首為例詞,所作之譜與辛詞一字不差,完全吻合[15]。這說明龍榆生先生在制譜時已經(jīng)糾正了《詞律》、《欽定詞譜》的一些失誤,并沒有照搬照抄。
經(jīng)過以上與《詞律》、《欽定詞譜》、《唐宋詞格律》的比較和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辛棄疾的《臨江仙》詞在平仄安排上十分有規(guī)律,且完全符合《臨江仙》60字體的格律要求。
辛棄疾詞以沉郁雄放為特征,在一般人印象中,他與蘇軾一樣,恣意揮灑,不拘音律,以致有后世不曉音律而作詞者“借東坡、稼軒諸賢自諉”[16]的說法,但從以上對辛棄疾24首《臨江仙》的格律分析看,至少在這一調(diào)的創(chuàng)作中并非如此。
事實上辛棄疾在詞調(diào)的聲律安排上非常嚴謹,據(jù)岳珂《桯史》卷三記載:“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置酒招數(shù)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jié)。遍問客,必使摘其疵,遜謝不可?!盵17]陳廷焯以為,“蘇、辛千古并稱。然東坡豪宕則有之,但多不合拍處。稼軒則于縱橫馳騁中,而部伍極其整嚴,尤出東坡之上?!?[18]這個評價很有見地。
三、辛棄疾《臨江仙》句式與聲情
《臨江仙》本為唐教坊曲,作為詞調(diào),最早見于《敦煌詞》。誠如秦巘所言,該調(diào)最初詠水仙祠,取本意為名,因此早期作品多詠水媛江妃,內(nèi)容與曲牌名稱大致相配,且不乏凄清幽怨之作。但該調(diào)后經(jīng)長期演變,詞調(diào)體式、作品內(nèi)容、風格類型均發(fā)生很大變化。由于該調(diào)格律近于律詩,就如龍榆生先生所指出的那樣,風格總體上已偏于流麗諧婉這一類型。
辛棄疾24首《臨江仙》的句式、韻位等主要由詞調(diào)本身決定,但辛棄疾對詞調(diào)、體式的選擇以及對詞調(diào)固有聲情特點的遵循,依然能體現(xiàn)出一些自己的特點。
辛棄疾所用60字體為典型的雙調(diào)小令,上下兩片句式結(jié)構(gòu)和平仄安排完全一致,分別由五言、六言、七言三種句式混合組成,構(gòu)成76755,76755結(jié)構(gòu)。五字句為上下片第四句、第五句,這兩句的平仄為:中平平仄仄 ,中仄仄平平 。上下句對偶十分工整,符合“奇偶相生、輕重相權(quán)”的八字法則。
需要指出的是,《臨江仙》60字體是從句式為76745,76745的58字體演變而來,方法是上下片最后兩句各增一字,由原來四五的長短句式變?yōu)槲逦逑鄬Φ凝R言句式。
這樣一改,《臨江仙》詞在句式上更加向詩體靠攏,五言詩中一些詩人慣常使用的技法也可以被復(fù)制、平移到《臨江仙》詞調(diào)中,因此詞調(diào)所能容納的情感內(nèi)涵更為豐富。
諸如“更無花態(tài)度,全是雪精神”(《臨江仙·探梅》)、“未須愁菊盡,相次有梅來”(《臨江仙》(冷雁寒云渠有恨))、“病中留客飲,醉里和人詩”(《臨江仙·壬戌歲生日書懷》)、“有心雄泰華,無意巧玲瓏”、“從人賢子貢,自欲學(xué)周公”(《臨江仙》(莫笑吾家蒼壁?。?、“枯荷難睡鴨,疏雨暗池塘”(《臨江仙》(手撚黃花無意緒))等對偶句,使詞調(diào)整齊和諧,情感豐富,讀起來也朗朗上口。
七字句為上下片的第一和第三句,這兩句的平仄為: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仄平平。雖然兩句中間隔了一個六字句,但偶數(shù)位的平仄相對十分嚴格,尤其是第一句后四字的“平平仄仄”與第三句后四字的“仄仄平平”,平仄相對十分整齊。六字句為上下片的第二句,夾在兩個七字句中間,平仄安排為:中平中仄平平,也相當有規(guī)律。總體上看,無論五字句、七字句還是六字句,它們的平仄與近體詩的格律十分相近,都可視為律句。詞調(diào)在聲律安排上接近于近體詩的法則,平仄上就相當和諧,從而所構(gòu)成的音節(jié)也應(yīng)當是和諧悅耳的。
另外從韻句的角度看,辛棄疾的《臨江仙》詞也非常講究。全詞上下片各用三韻,除第二韻句為單獨的七字句外,其余兩韻句分別由七六和五五句式構(gòu)成。七六句式的平仄是: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平平。兩句雖然字數(shù)不一,但偶數(shù)位置的平仄對得很好;五五句式的平仄安排是:中平平仄仄 ,中仄仄平平。無論從字數(shù)還是平仄,均十分齊整勻稱。
另外,兩韻句的白腳處用的都是仄聲字,這和韻腳處的平聲韻平仄相對,類似律詩出句用仄,對句用平的格式。且每句的偶數(shù)位置的平仄基本固定不變,奇數(shù)位置的平仄則大多不拘,這種變化特點與近體詩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平仄規(guī)則相似。這種平仄迭用,接近于律詩的體式,也構(gòu)成了音節(jié)和婉的特點。
與句式一起影響詞調(diào)聲情的還有韻位和用韻特點。詞本質(zhì)上是一種音樂文學(xué),韻位的疏密以及平仄韻的選用,均會一定程度上影響旋律的節(jié)奏。王易先生認為“韻與文情關(guān)系至切:平韻和暢,上去韻纏綿,入韻迫切,此四聲之別也。”[19],稼軒24首《臨江仙》在用韻方面嚴格遵守了該調(diào)60字體式的規(guī)律,全部選用平聲韻,且一韻到底,因此聲情上總體比較平緩,沒有轉(zhuǎn)韻造成的起伏跌宕。在韻位安排上,該調(diào)上下片各有5句,其韻腳分別落在了第2、3、5句的句尾。也就是說,上下片除一處相鄰句連續(xù)押韻,其余均為隔句押韻。
龍榆生先生以為:“大抵隔句押韻,韻位排得均勻的,它所表達的情感都比較舒緩,宜于雍容愉樂場面的描寫;句句押韻或不斷轉(zhuǎn)韻的,它所表達的情感,比較急促,宜于緊張迫切場面的描寫?!盵20]稼軒《臨江仙》以隔句押韻為主,旋律總體比較舒暢,而中間一處相鄰句連續(xù)押韻,又使節(jié)奏稍加收緊,于舒緩之中而略顯活潑變化。總之,無論是平韻的選用,還是以隔句押韻為主的韻位安排,都使稼軒《臨江仙》詞呈現(xiàn)出舒緩流暢的聲情特點。
以上是從體式格律上總結(jié)了辛棄疾《臨江仙》詞所應(yīng)呈現(xiàn)的聲情,即諧婉舒緩,流麗和暢。
但辛棄疾運用這一詞調(diào)具體寫了什么內(nèi)容,表現(xiàn)了哪些情感,這些內(nèi)容與感情是否與上述的聲情相一致?還需要結(jié)合其具體的創(chuàng)作來分析。
辛棄疾現(xiàn)存詞629首,其中《臨江仙》一調(diào)共24首,鄧廣銘先生在《稼軒詞編年箋注》中以稼軒的行跡分卷,將其詞分為了“江、淮、兩湖之什”、“帶湖之什”、“七閩之什”、“瓢泉之什”、“兩浙、鉛山諸什”五個部分,并以創(chuàng)作時間的先后編次。
根據(jù)鄧廣銘先生的編年,稼軒詞的豐收期當是在辛棄疾投閑置散的二十余年間,而《臨江仙》一調(diào)猶是如此,創(chuàng)作時間大部分集中在閑居江西的二十來年中??v觀稼軒的二十四首《臨江仙》詞,從主題內(nèi)容上看,大致可分為贈別、祝壽、酬唱、詠物、抒懷以及生活紀實等幾類。
總的說來,雖然這些《臨江仙》詞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廣泛,情感層次多樣,風格上也不拘泥于一端,但二十四首詞中并無激越蒼涼、雄勁悲壯或者凄厲哀婉的作品,總體上還是呈現(xiàn)出和諧沖淡、舒緩雍容的特點,與體式格律上體現(xiàn)出的流麗諧婉、舒緩和暢的特征相一致,達到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和諧。
稼軒24首《臨江仙》這種聲情特點的形成,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方面,從《臨江仙》詞調(diào)的源流發(fā)展看,雖早期不乏凄清哀婉之作,但入宋后總體風貌以清新婉轉(zhuǎn)、灑脫自然為主。
可見,在《臨江仙》一調(diào)的創(chuàng)作上,辛棄疾是以尊重詞調(diào)的聲情特色和寫作傳統(tǒng)為前提而進行的,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豐富和發(fā)展。在他筆下,《臨江仙》仍然保持著流麗諧婉的特色。另一方面,從創(chuàng)作的時間上看,辛棄疾《臨江仙》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絕大部分集中在被迫在江西農(nóng)村隱居的二十來年中,在這段時間中,雖然他依然憂心國家政治,不忘恢復(fù)大志,總體上感情生活比較豐富,有較多時間體驗家居生活的樂趣、欣賞江西農(nóng)村的美好景象,因此用《臨江仙》這樣一個流麗婉轉(zhuǎn)的小調(diào)來作為自己的陶寫之具,記錄生活、排遣積郁、唱和詠懷乃至表達相思之意都是極其正常的,這也正體現(xiàn)了稼軒詞創(chuàng)作的多面性、豐富性。
四、辛棄疾《臨江仙》的詞譜學(xué)意義
毫無疑問,辛棄疾24首《臨江仙》以其創(chuàng)作數(shù)量和穩(wěn)定的體式、格律在《臨江仙》詞調(diào)的發(fā)展史上留下濃重一筆,對該調(diào)的譜式及其詞作風貌均產(chǎn)生重要影響。
但《臨江仙》是一個古老的詞調(diào),辛棄疾所用的60字體在北宋時期也基本成型,那么辛棄疾對該體式,乃至該調(diào)的發(fā)展究竟有何價值與意義?這是我們所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劉慶云先生認為,辛棄疾所用的《臨江仙》60字體首見于滕宗諒[21]。劉先生的文章過于簡略,并未說明依據(jù),但結(jié)論是對的。通過搜撿《全宋詞》,在能夠確定生卒年的作者中,最早寫作此體《臨江仙》的確實是滕宗諒。而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對滕宗諒《臨江仙》的分析,可以從《臨江仙》詞調(diào)發(fā)展的角度說明這一體《臨江仙》的形成原因和滕宗諒的獨特貢獻。滕宗諒(990—1047),字子京,河南洛陽人,曾在湖南岳州任太守,因范仲淹《岳陽樓記》而為世人所知。其詞如下:
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帝子有靈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芝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由于滕宗諒留下的《臨江仙》僅此一首,沒有同作者的同體之作對校,只能按實際用字標出譜式如下:
平仄平平平平仄(句)平平平仄平平(韻)平平仄仄仄平平(韻)仄平平仄仄(句)平仄仄平平(韻) 仄仄仄平平仄仄(句)平平平仄平平(韻)平平平平仄平平(韻)仄平平仄仄(句)平仄仄平平(韻)
我們注意到,該詞一個重要特點是上下片結(jié)尾部分均直接用了前人的詩句:上片“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兩句出自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是描寫洞庭湖的著名詩句;下片“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兩句出自錢起《省試湘靈鼓瑟》,也是詠娥皇、女英事的名句。
從兩首詩的形式看,孟作為五律;錢作為唐代省試詩,六韻十二句,也是五言律。也就是說,滕宗諒這首《臨江仙》上下片的結(jié)尾兩句,均直接用了五言律詩的句式。
如上所述,《臨江仙》60字體來源于58字體,改動的方法就是增兩字,將上下片結(jié)尾的四五句式改為五五句式。
結(jié)合滕宗諒這首詞的創(chuàng)作實際,我們認為改動的原因主要是為了套用唐人詩句,未必是刻意改造詞調(diào)體式。在詞樂尚存的背景下,這種改動在音樂上是可行的。但問題是經(jīng)此一改,增加了律句,詞調(diào)的聲情變得更加諧婉,形式也更加整飭,很快受到文人的歡迎和效仿。
這種模仿不僅在于將58字體四五句式改為五五句式,有的文人甚至還保留套用前人五律成句的做法,如被《詞律》選為例詞,并作為制譜依據(jù)的秦觀“千里瀟湘接藍浦”一首,下片結(jié)句和滕宗諒詞完全一樣,直接套用了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成句。如果說滕宗諒的改動是無意之作,具有一定偶然性,后面文人的群起效仿就帶有創(chuàng)立新體的意義。
文人中第一次大規(guī)模采用此種體式創(chuàng)作的是蘇軾。蘇軾共留下《臨江仙》14首,全是此種體式,而且譜式十分穩(wěn)定。我們將東坡14首《臨江仙》逐字逐韻統(tǒng)計,得出譜式如下: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中仄平平(韻)中平中仄仄平平(韻)中平平仄仄(句)中仄仄平平(韻)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中仄平平(韻)中平中仄仄平平(韻)中平平仄仄(句)中仄仄平平(韻)
與滕宗諒詞的譜式相比,蘇譜除了確定可平可仄的字外,主要有兩點不同:第一是上片首句,滕譜為“平仄平平平平仄”,而蘇譜則是“中仄中平平仄仄”。很明顯,蘇譜將滕譜第六字的“平”改為了“仄”;第二是下片第三句,滕譜為“平平平平仄平平”,而蘇譜為“中平中仄仄平平”,將滕譜第四字的“平”改為了“仄”。這兩處改動有一個相同點,就是將拗句改為順句,也就是說,經(jīng)過改動,全詞又新增了兩處律句,使《臨江仙》的詞調(diào)更加接近于律詩。這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臨江仙》詞的風貌特征,使其變得諧婉和順。
由于蘇軾影響大,加上是第一次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臨江仙》,其詞體式對以后《臨江仙》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較大影響。我們通過搜撿《全宋詞》發(fā)現(xiàn):蘇軾之后,這一體《臨江仙》的譜式基本定型,并被大部分詞人采用,成為《臨江仙》詞調(diào)中的基本體。
但令我們疑惑的是,無論萬樹《詞律》或《欽定詞譜》,均無視這一事實,沒有采用蘇軾的譜式,也未將蘇詞作為例詞?!对~律》將秦觀之作作為例詞,但事實上秦觀總共只留下兩首《臨江仙》,而且一首還是五十八字體。
由于沒有同作者同體之作對校,萬樹對該譜式作字字皆定處理,也許是出于無奈。但這樣就與宋代《臨江仙》的創(chuàng)作實際不相吻合了?!稓J定詞譜》將賀鑄“巧翦合歡羅勝子”一首列為例詞。其譜上片首句為“中中中中平中仄”,與滕譜相合,但與蘇譜不合;下片第三句為“中平中仄仄平平”,與蘇譜合,但與滕譜不合。四庫館臣將此首作為例詞,或是取其介于滕譜和蘇譜之間。但事實上賀鑄留下4首《臨江仙》60字體,除去這一首,另外3首的譜式與蘇譜完全一致。
《詞律》或《欽定詞譜》不采用蘇軾的譜式,或有一種可能,就是詞譜編撰者的備體意識。
所謂詞譜選詞的備體意識,是指編撰者有意選擇婉約之作為例詞,以顯示詞體之正。這種主張最早見之于張綖的《詩余圖譜凡例》,他在說明自己所選的例詞時,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話:“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后山評東坡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所錄為式者,必是婉約,庶得詞體。” [22] 這段話由于第一次明確點出婉約、豪放的問題,因此被詞論家廣泛引用,其實就張綖的本意而言,只不過用來解釋他選用例詞的依據(jù)而已。以后的詞譜編撰者未必明說,但這種意識還是有的。
萬樹選秦觀而不選蘇軾之作,或有此方面考慮,但如上所述,秦觀《臨江仙》60字體僅此一首,制譜者找不到同作者的同體之作對校,采用了字字皆定的方法,實際上違背了詞譜的制作規(guī)則,留下很大遺憾。《欽定詞譜》雖避免了字字皆定的問題,但如上所述,賀鑄有4首《臨江仙》60字體,其他3首的譜式更符合宋代《臨江仙》的創(chuàng)作實際,編撰者為什么不取其他3首的譜式,也令人費解。如取其他3首的譜式,既可顧及賀鑄詞的婉約詞風,又可得《臨江仙》60字體的譜式之正,何樂而不為?
我們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無論秦觀的《臨江仙》(千里瀟湘挼藍浦),還是賀鑄的《臨江仙》(巧翦合歡羅勝子),詞情都有凄清的一面,這在兩首詞的下片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一些。如果詞譜的編撰者從《臨江仙》傳統(tǒng)的風格、情調(diào)考慮,選用略帶凄婉的詞作制譜,也是勉強可以解釋的。但問題又來了,賀鑄另外的3首《臨江仙》,其中也不乏詞情凄婉者,如“鴉背夕陽山映斷”一首,類似“湘弦彈未半,凄怨不堪聽”這樣的句子,同樣有凄婉的況味,且整首詞的風格上也屬于婉約一路。即使蘇軾的14首《臨江仙》,也有風格偏于婉約,且詞情略帶凄怨者。我們不妨抄錄兩首:
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憑將清淚灑江陽。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涼。 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殷勤且更盡離觴。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xiāng)。
冬夜夜寒冰合井,畫堂明月侵幃。青缸明滅照悲啼。青缸挑欲盡,粉淚裛還垂。 未盡一尊先掩淚,歌聲半帶清悲。情聲兩盡莫相違。欲知腸斷處,梁上暗塵飛。
這兩首詞的風格和情調(diào),大家自可判斷。
剩下最后一個原因,就是蘇軾向有“曲子中束縛不住者”的名聲,導(dǎo)致《詞律》和《欽定詞譜》不敢依蘇詞制譜。但實際上通過對蘇軾十四首《臨江仙》的對校和統(tǒng)計,除個別文字平仄兩讀外,蘇軾僅在第23、24、53、54字處有極少的出律,格律總體上比較嚴整。
與《詞律》、《欽定詞譜》不同,秦巘《詞系》和龍榆生《唐宋詞格律》均以蘇詞為制譜依據(jù),并將蘇詞列為例詞。
《詞系》的例詞是蘇軾的“細馬遠馱雙侍女”一首,《唐宋詞格律》的例詞是蘇軾的“夜飲東坡醒復(fù)醉”一首??陀^地說,拋開所謂備體的問題,這兩本詞譜的譜式和例詞更加完美,也符合宋代《臨江仙》60字體的創(chuàng)作實際。
蘇軾之后,創(chuàng)作《臨江仙》數(shù)量較多的詞人基本上采用蘇軾的譜式。如上所述,秦觀1首其實是符合蘇軾譜式的,賀鑄4首,其中3首符合蘇軾譜式,這兩位都是詞風偏于婉約的詞人,至于詞風偏于豪放的詞人更不用說。
葉夢得和辛棄疾是創(chuàng)作《臨江仙》數(shù)量最多,對該詞調(diào)影響也最大的詞人。葉夢得留下19首《臨江仙》,是兩宋間創(chuàng)作該調(diào)數(shù)量第二多的詞人。他除了有1首58字體外,其余18首全部是60字體,而且全用蘇軾的譜式。至于兩宋間創(chuàng)作《臨江仙》數(shù)量最多的辛棄疾,如上所述,存世的24首全部為60字體,也全部采用蘇軾譜式,而且格律十分嚴整。
上面提到,蘇軾在第23、24、53、54字處偶然有出律的情況,而在24首辛詞中,這四處的平仄統(tǒng)計分別24/0、0/24、24/0、0/24,守律幾乎達到嚴苛的程度。
可以這樣說,此體《臨江仙》由蘇軾初步成型,中間經(jīng)葉夢得等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最后由辛棄疾確定其詞調(diào)風貌和詞譜定式,并通過大量創(chuàng)作而彰顯其活力和影響。
五、結(jié)語
通過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得出幾點結(jié)論:
第一:辛棄疾在創(chuàng)作《臨江仙》時,遵守傳統(tǒng),選用的均為雙調(diào)60字體,前后段各五句三平韻,采用76755,76755句式。這一體式在兩宋間使用最為頻繁,可視為《臨江仙》詞調(diào)的基本體。辛棄疾在詞調(diào)格律上十分嚴謹,其平仄處理不僅符合《臨江仙》的聲律要求,甚至比《詞律》和《欽定詞譜》所總結(jié)的譜式更符合創(chuàng)作實際。
第二:辛棄疾24首《臨江仙》的句式、韻位等主要由詞調(diào)本身決定,但辛棄疾對詞調(diào)、體式的選擇以及對詞調(diào)固有聲情特點的遵循,使其詞總體呈現(xiàn)出舒緩流暢的聲情特點,與傳統(tǒng)的《臨江仙》60字體的聲情保持一致。從詞的內(nèi)容上看,由于這24首詞大部分創(chuàng)作于退居江西時期,作者有較多時間觀察農(nóng)村的美景,體驗家居的閑適樂趣,因此詞的題材雖然比較廣泛,情感層次也比較多樣,但總體上呈現(xiàn)出和諧沖淡、舒緩雍容的特點。這與《臨江仙》60字體流麗諧婉、舒緩和暢的體式特征相一致,達到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和諧。
第三:辛棄疾所用《臨江仙》60字體較為后出,由該調(diào)58字體變化而來。但由于增加了律句,使其更加和諧整飭,普遍受到文人作者的歡迎。從留存的作品看,這一體式首見于滕宗諒,滕氏對58字體的改造有一定的偶然性,其方法主要是套用前人現(xiàn)成的五言律句,將四五句式改為五五句式。蘇軾是文人中第一次大規(guī)模采用此種體式創(chuàng)作的詞人,他留下的14首《臨江仙》全用此種體式,而且句式、格律均十分穩(wěn)定。
《臨江仙》60字體的譜式由此基本成型。蘇軾之后,包括秦觀、賀鑄等文人加以仿用,此體逐漸為大家所接受;又經(jīng)葉夢得等人的大量創(chuàng)作,此體更加成熟,逐漸成為《臨江仙》的最主要體式;辛棄疾是兩宋間創(chuàng)作《臨江仙》數(shù)量最多的詞人,其留存的24首《臨江仙》均為這一體式,對該體譜式的最后定型和詞調(diào)風貌的確定,均做出重要貢獻。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詞體聲律研究與詞譜重修”(項目號:15ZDB072)。
[1] 詳見劉尊明、范曉燕《宋代詞調(diào)及用調(diào)的統(tǒng)計與分析》,《齊魯學(xué)刊》2012年第4期。
[2] 龍榆生《詞學(xué)十講》,北京出版社,2014年12月版 第51-52頁。
[3] 王奕清等《欽定詞譜》第十卷,中國書店1983年影印本,第662頁。以下所引《欽定詞譜》均為此版本,只隨文注出卷數(shù)和頁碼。
[4] 李清照《詞論》,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第三十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254頁。
[5] 秦巘《詞系》,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39頁。
[6] 秦巘《詞系》,第450頁。
[7]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凡例”第八條:“詞有從七言絕句或單調(diào)小令增演為引、近、慢者,間亦依萬樹《詞律》舊例,依次排列,以明發(fā)展因由?!币婟堄苌短扑卧~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卷首“凡例”,第1頁。按:萬樹《詞律》發(fā)凡云:“詞有調(diào)異名同者,其辨有二……他若《甘州》后之附《甘州子》、《甘州遍》,《木蘭花》后之附《減字》、《偷聲》,亦俱以類相從。蓋匯為一區(qū),可以披卷瞭然,而無重名誤認、前后翻檢之勞也?!币娙f樹《詞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第11頁??梢?,萬樹設(shè)定此編例主要是為了解決調(diào)異名同的問題,防止重名誤認。因《詞律》之前沒有比較完善之詞譜,同名異調(diào)或同調(diào)異名的問題比較突出,故如此排列尚有一定意義。自《詞律》、《詞譜》刊行后,調(diào)異名同的問題已基本解決,再將這些同源的令、近、慢分在一區(qū),已無必要。
[8]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第26頁。
[9] 本文所引辛棄疾《臨江仙》詞,均依據(jù)鄧廣銘先生《稼軒詞編年箋注定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以下不再注明。
[10] 沈義父《樂府指迷》,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0頁。
[11] 周兆基輯《佩文詩韻釋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第62頁。
[12] “中”表示可平可仄,“平”表示平聲,“仄”表示仄聲,以下均同。
[13] 萬樹《詞律》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第199頁。
[14] 萬樹《詞律》卷首。
[15]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第27-28頁。
[16] 沈義父《樂府指迷》,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2頁。
[17] 岳珂著,吳企明點?!稐H史》,《唐宋史料筆記》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8頁。
[18] 陳廷焯《云韶集》卷五,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2344頁。
[19] 王易《詞曲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6頁。
[20] 龍榆生《詞曲概論》,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頁。
[21] 劉慶云《短調(diào)深情——<臨江仙>詞調(diào)及創(chuàng)作漫議》,《中國韻文學(xué)刊》1997年第1期。
[22] 張綖《詩余圖譜凡例》,張綖《詩余圖譜》明嘉靖丙申本。
《中國近世詞學(xué)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