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與中國文明重建
時間:2019年06月11日
地點:西安君悅酒店
續(xù)
孫皓暉:第二,我今天要講的重建中國文明,《大秦帝國》里面的一條隱線,我們以大秦帝國為軸線,給大家揭示中國前3000年的歷史是怎么發(fā)展過來的,并告訴大家中國歷史上一個最基本的概念,因為我們一般人讀歷史只是讀故事,但是讀故事很難產(chǎn)生發(fā)現(xiàn)性的認知。所以重新解讀中國歷史,從文明史的角度解讀中國歷史,有一個最大的概念需要確立,就是需要區(qū)分前3000年和后2000年。大家永遠記住這個分界點,就是中國文明的發(fā)展,最大的階段,分為前3000年和后2000年,后2000年是中國在秦統(tǒng)一中國文明之后,從西漢開始,到清末,直到我們現(xiàn)在,這2000余年,這是我們所一般意義上讀歷史所熟知的階段。
前3000年則是從三皇五帝開始,尤其是五帝,三皇很顯然是傳說時代的,天皇、地皇、人皇,我們也不知道是誰。五帝時期開始,一直到秦統(tǒng)一中國。前3000年的歷史,是我們不斷走向統(tǒng)一文明的歷史,不斷走向更高形態(tài)統(tǒng)一的歷史。
所以中國的前3000年最基本的特點是一步一個階梯、一個時代一個臺階,不斷地向上升,所以前3000年始終處于上升階段,直到秦帝國統(tǒng)一中國文明,中國達到、登上了當時世界文明歷史的巔峰時代,這是前3000年。
后2000年,我們的文明是瀑布式的,下降式的,不斷的跌落,越來越僵化。其中的原因,我們可以深刻思考,主要是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僵化,扼殺了我們的政治進步、政治文明發(fā)展的創(chuàng)造性。
從大的歷史階段講,我們可以說后2000年有三次大的跌落,第一次漢武帝獨尊儒術,使我們民族思想多元根基被割裂了。本來我們中華民族思想多元根基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特別在春秋戰(zhàn)國500多年里面是最輝煌的爭鳴時代,它的思想是多元的、自由的、奔放的。但是獨尊儒術不是百家并進,所以這個國家意識形態(tài)總政策一出來以后,我們變成了一元獨尊,而且獨尊的一元是保守主義思想體系。
我們可以說保守主義,各個民族都有保守主義,尤其是世界上大國家、大民族,沒有保守主義是不可能的,保守主義對于一個民族的意義,就在于它防止這個民族陷入到狂熱和混亂中,走向自我毀滅,或者用后代熟悉的語言講,是軍國主義道路、法西斯主義道路,這是民族自我毀滅的一種表現(xiàn)。
保守主義在一個民族中就是起這樣一個作用,但是保守主義的存在,只有在思想多元化的格局里面,才能發(fā)揮它的作用,如果把所有創(chuàng)造性思想都遏制了,唯獨把保守主義獨尊起來,那么這個保守主義就變成毒瘤了。我們的保守主義獨尊正好是把多元化思想格局全部剔除了,所有創(chuàng)造性思想都沒有了。
所以我剛才所說的墨子、墨家思想在戰(zhàn)國之后,尤其從西漢之后,逐漸變得找不見了,要不是近代梁啟超先生在道家煉丹術的書里面發(fā)現(xiàn)了墨家,我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墨子寫了一些什么,重新發(fā)現(xiàn)了墨家,因為墨家的書已經(jīng)被隱藏到煉丹術里面去了,所以這是一個大跌落。
第二個大跌落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玄學清談,我們國家有很多人是很推崇魏晉南北朝的,我們所熟悉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竹林七賢等,這些人所掀起的清談之風,對于整個民族健康是一種很嚴重的腐蝕,因為它割裂了中國民族的實用精神和科學求實精神,就是官員拿著國家的工資,不給國家辦事,整天喝得熏熏大罪,整天拿個鐵鍬,前面驢車上拉一車酒,喝死在哪兒,就把自己埋在哪兒。這樣的人,要你干什么,你要去喝酒,在自己家里喝死也可以,你不要在官府喝死。
這也就是說不為國家負責的行為,把清談、玄談之風變成一種時尚,這種空談行為對于民族精神,所謂讀書人的風氣是一種嚴重的腐蝕。所以這是第二次在知識分子階層精神的一個大變化、大跌落。
第三個跌落就更厲害,到宋明理學時期,中國唯一誕生了世界上都沒有的,感到震驚的理學,理學的口號是什么?“存天理、滅人欲”,就是宋明理學在提純?nèi)寮?,他們認為儒家都是不純的,孔子的思想也是不純的,必須把它提純,必須把它里邊有世俗意味的、有人性意味的、鮮活的那些東西全部過濾掉,要把它變成純天理的東西,不允許人欲在理論里面存在,所以存天理、滅人欲,這種主張實現(xiàn)起來很難。
所以王陽明說“滅山中賊易、滅心中賊難”,也就是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個賊,那些自私自利的,所有不符合不符合被提純的道德觀念,那都是心中的賊。宋明理學給我們提出了一種永遠都不可能做得到的道德境界,脫離人間煙火。所以使我們的民族變得越來越僵化,連儒家這樣原教旨主義在宋明理學面前都成為了不純粹的東西了。
所以從宋明時代開始,我們的思想,整個民族思想大大僵化,尚武精神大大衰弱,國家戰(zhàn)爭意志嚴重滑落。所以自宋一代,中國在戰(zhàn)爭形態(tài)下,在國家存在的形態(tài)下,是國際關系格局中最為恥辱的一個時代,漢奸軍隊層出不窮,漢奸政府比比皆是,朝廷中央高層的賣國賊,揪幾個是幾個。南宋的抗金將領以及南宋皇帝的那些態(tài)度,大家都很清楚。
這三個大臺階的跌落,在意識形態(tài)上把我們國家的民族意識形態(tài)完全遏制了,這和春秋戰(zhàn)國那種強勁的、健康的,強者生存的生命狀態(tài)相比,可以說是跌落得非常厲害。我認為中國文明,大家對于這個歷史要有一個最顯著的界限區(qū)分,就是前3000年和后2000年,后2000年是我們不斷走向僵化的2000年,不斷走向衰落、腐朽的2000年。
我們在近代史以來,特別是近代西方侵入中國以后,中國第一個反思中國文明的浪潮就喊出“打倒孔店”,認為中國文明一無是處,主要是每個人從自己所知道的歷史和觀念出發(fā),至少宋元明清這幾代,中國是不斷僵化衰落的。
如果我們批評中國文明的腐朽性和僵化性,指的就是這幾個時代,我認為說得再嚴重都沒錯。問題是我們不能因為這幾個時代的存在,就認為我們中華文明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在這一點上,我之所以反對所有對中國文明連根否定的理念,主要是因為我認為我們中國人,尤其是研究中國歷史的知識界,對中國前3000年的文明研究太差,認為后2000年文明就是我們的文明歷史,這和西方人的理念是一樣的。
那么西方人是怎么理解的呢?最典型就是1949年的時候,美國出了一個《對華關系白皮書》,當時共產(chǎn)黨戰(zhàn)勝了,國民黨完全失敗了,美國也把本來中國在國民政府時期的盟國,弄成自己的敵對關系了。所以美國朝野都在檢討,是誰丟失了中國。所以美國國務院全面清理了美國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和中國所有的官方關系,把所有文件、條約、盟約,所有具體政策全部印刷出來,100多萬字,艾奇遜當時是國務卿,他最后還是沒有總結(jié)清楚,因為他們還是不理解中國文明的根,他們前言里面寫的,把中國文明歸結(jié)為3000年歷史,就是從西周到清朝,事實上是從春秋戰(zhàn)國到清朝,這顯然是對中國文明的不完整表述。
所以前3000年和后2000年的區(qū)別,就在于我們一定要抓準中國歷史的根,到底是前3000年還是后2000年。我們可以看到西方人在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后那種真正大胸懷和氣魄,但我們的后2000年歷史卻是無所謂的時代,因為后面2000年,第一在政治文明上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一種文明發(fā)展不發(fā)展,首先看政治文明發(fā)展不發(fā)展,所以在所有大的歷史時代和時期的劃分標志,都是以政治文明的革新為標志。假如政治文明的革新沒有發(fā)生,那么就表示這種文明形態(tài)始終處于僵化形態(tài),所以我們后2000年的歷史,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是無所謂的時代,無所謂就在于它是不斷重復的時代,沒有價值創(chuàng)新的時代,而我們前3000年歷史,是一步步走向統(tǒng)一,一步步走向高端文明的時代。
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向西方文明了解,在向資本主義文明突破之前,它發(fā)生在思維方式上的改變作為參考依據(jù)。西方為什么發(fā)生資本主義革命,從精神領域說,就是近200年十字軍東征以后所產(chǎn)生的啟蒙運動,啟蒙運動大概是300年到400年左右。當西方人接觸到了東方文明,這里所謂的東方文明是指中東,所以拜占廷帝國也好、波斯帝國也好、羅馬帝國也好,幾大帝國在這個地方的沖突,東西文明在這個地方的交匯的沖突,產(chǎn)生了劇烈的文明絞殺戰(zhàn)。但是西方人沒有戰(zhàn)勝,卻掠奪了大量財富,也在沖突中知道了中東文明的輝煌性在哪里,所以比較的結(jié)果,西方人首先在意識上拋棄了自己的僵化,在教堂意識中開始有了自己的革新。所以我認為西方的文藝復興相當于中國的春秋時代,思想萌芽不斷萌動,滋生新思想的一個時代。而啟蒙運動就是一個理性崇拜時代,這個理性崇拜時代就是給資本主義整個設計好了政治之路。
在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中,西方人確立了一個最大的理念,就是認為西方1000余年的中世紀不是我們應該繼承的時代,因為他們正好生活在當時黑暗的中世紀,中世紀留給他們的是知識黑暗和專制,西方文明的根應該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去尋找。所以他們直接越過了中世紀的1000年,把西方文明的精神視野和古希臘和古羅馬對接,這是一個巨大的,在文明創(chuàng)造領域一個新的思維方式的革命。
所以我認為我們今天面臨時代轉(zhuǎn)折,就要實現(xiàn)對中國文明的重新構建,我們就要越過這2000年,把我們的精神直接和秦時代以及秦之前的3000年進行對接。我們要把那個時代的奔放、自由、多元要重新尋找回來,只有把這種精神找回來,我們才能恢復我們民族那種開放的雄風和強大的創(chuàng)造精神等等。
我聽過好多《大秦帝國》的書友們和全國各地《大秦帝國》書友會的朋友跟我講,看了《大秦帝國》,怎么覺得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和今天的中國人根本就不是一個種族的人,做什么事的風格都不一樣。當然,也有另外一種說法就是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事事做事都是用力過猛、都全心一致。
這就是為什么那個時代值得我們研究的原因,當我們走進那個時代的時候,它本身體現(xiàn)出的歷史魅力給我們提供了強大的精神能量,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制度、變法,他們所進行的國家制度改革等方面的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舉,都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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