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雅揚州
明末清初，隨著江南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中國畫壇出現(xiàn)了一大批才女畫家，她們蕙質(zhì)蘭心，巧手天成，給畫壇吹來一股清風(fēng)。與此相聯(lián)系的是當(dāng)時上層文士對這種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關(guān)注，并推波助瀾，從而使才女畫達到較高境界，在中國繪畫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章。這群畫家中的杰出代表有馬湘蘭、薛素素、顧媚、惲冰，更有揚州的陳素素、方婉儀等。她們的作品不僅當(dāng)時為人們喜愛，也對后世產(chǎn)生重大影響，特別是以花鳥畫著稱于世的揚州八怪，更是受到明末清初才女畫的諸多啟發(fā)。
在中國古代，我們可以列舉出謝道韞、管道昇等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牟排拿?，但那只是個別現(xiàn)象，直到明末清初，江南終出現(xiàn)女畫家群體構(gòu)成的文化景觀。這批才女畫家的作品以花鳥為主，特別梅、蘭更是最習(xí)見的題材。她們用素手慧心在中國繪畫史上留下了綺麗的一筆。
秦淮八艷的繪畫標(biāo)志著女性畫家的崛起
秦淮八艷是指明末清初八位才藝俱佳的名妓。若論秦淮八艷的繪畫，名氣最大的首推馬湘蘭。馬湘蘭（1548--1604），原名守真，因在家中排行第四，人稱馬四娘?！睹鳟嬩洝氛f她“以詩畫擅名，其墨蘭一派，瀟灑恬雅，極有風(fēng)韻”?！稛o聲詩史》說她“能寫蘭竹，蘭仿趙子固，竹法管夫人，俱能襲其遺韻”。“管夫人”指管道昇，元代大畫家趙孟頫的妻子。解讀馬氏的畫，蘭的外表豐神下寄托的卻是她的內(nèi)心情感，也是她對自己風(fēng)塵人生的一種思考。
與馬湘蘭比肩的有薛素素，素素小字潤娘，吳郡（今蘇州）人，長期寓居南京。據(jù)《無聲詩史》稱，她是“京師伎，姿度艷雅，言動可愛。書法黃庭小楷，尤工蘭竹，下筆迅掃，韻復(fù)高勝”?！睹鳟嬩洝氛f她“畫墨竹甚工，兼寫蘭石”。
柳如是（1618--1664），原名楊愛，詩書畫都很有特色，尤善蘭花。據(jù)清代嘉道年間的郟掄逵說，他游揚州時曾在一位書畫收藏家家中看到柳氏的白描花草小冊，以郟的專業(yè)眼光看，柳的畫“白描花卉秀雅絕倫”，他將自己親眼所睹，載入了《虞山畫志》。
寇白門也是明末才女，性聰慧，能度曲，善畫蘭，喜歡吟詠，長于詩詞，她不僅繪畫出色，《眾香詞》、《閨秀詞抄》等書均收入她的多首詩詞。
卞賽姐妹皆善畫，卞賽即卞玉京，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她的妹妹叫卞敏，亦善畫蘭和鼓琴。據(jù)《青溪雜志》稱，人們請她畫蘭，她“亦止寫筱竹枝蘭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縱橫枝葉淋漓墨瀋也。然一以多見長，一以少為貴，各極其妙，識者并稱之?！彼齻円灰苑惫P，一以簡筆，形成了豐富的表現(xiàn)效果，難怪人們對兩類表現(xiàn)方法都很贊賞。
家庭的傳承使才女畫技更臻成熟
古代的婦女，活動的圈子以家庭為主，有些家庭是有很高文化素養(yǎng)的世家，婦女在家中受到良好的教育，這類女子往往需要有表達自己才情的舞臺，而繪畫是表達自我的重要途徑。像文俶、惲冰、馬荃、吳凈鬘等人都是深受家庭環(huán)境影響而成名的畫家。
畫家文俶（1595--1634），是文徵明的玄孫女，得文氏真?zhèn)鳎菂情T畫派的重要傳人。清初惲格以花卉名天下，他的后裔惲冰即向他學(xué)花卉，惲冰，號浩如，一號蘭陵女史、蘭陵女子，康熙時人，因為得到惲壽平親自指授，她的畫大有可觀，成為閨秀畫家中的佼佼者。浙江諸暨的吳凈鬘，也叫胡華鬘，又名凈德氏，她是大畫家陳洪綬之妾。她的畫深受陳老蓮的影響，目前存世的既有他們合作的畫，也有她獨自創(chuàng)作的作品。她擅長畫花鳥草蟲，極為精妙。她和陳洪綬一起合作的繪畫，歷來得到藏家的喜愛。馬荃，字江香，江蘇常熟人，她是名畫家馬元馭的女兒（一說孫女），工畫花卉，妙得家法。她的《仿宋人折枝六種圖》、《花鳥草蟲圖》等都是傳世的精品。葉小鸞（1616--1632），出生于吳江的名媛世家，她的母親沈宜修即能詩，她的藝術(shù)素養(yǎng)遠遠超過一般女子?！读谐娂鳌氛f她“寫落花飛蝶，皆有韻致?！?div style="height:15px;">
如明月般娟秀的揚州才女畫家
清初的揚州是國內(nèi)書畫引領(lǐng)風(fēng)騷之地，也出現(xiàn)眾多優(yōu)秀的女畫家，像王正，字端人（一說端淑），揚州人?！秶嬚麂洝贩Q她“善花草，布置工穩(wěn)，能詩，受業(yè)于徐少宗伯倬，后入都，馬相國齊延教其女”。被顯宦聘請做家庭老師，可見她的繪畫水準(zhǔn)之高是得到公認的。
王媛是進士李炳旦的妻子，她工書善畫，女紅奇巧，長于針繡，“精細入神，宛如繪畫”。當(dāng)時名士對她的繪藝多有吟詠。
王微善花卉，亦能作詩，她是一個有思想的女子。她的《題姬人畫蘭》由蘭花想到子蘭，正是子蘭使楚懷王疏遠屈原，因為恨子蘭，而將蘭寫入棘叢去了。經(jīng)由王微的解讀，我們看到的就不僅是蘭花了，這幅畫，表現(xiàn)了她對屈原的景仰，也反映了她對君子小人的理解。
陳素素，揚州人，自稱二分明月女子，據(jù)載她不僅長得很漂亮，而且畫畫得很清秀，又善度曲，很多名流都有詩記述她的繪畫和歌舞，如名士吳園次、毛奇齡、余懷等人。還有人將她的故事搬上舞臺，這就是記載中的《秦樓月傳奇》。
方婉儀是八怪之一羅聘的妻子，字白蓮。羅氏說她“幼承家學(xué)，工半格詩，及歸余室，舉案之暇，一切語綺屏而不為，梁間燕子簾額游絲，亦未嘗作綠窗兒女之言寫入毫素也。時觀余畫寒天梅竹，從硯旁指畫，頗通逸趣，一枝半葉便能點染墨池，有出塵之想?！边@段話記載了夫妻共同臨池作畫的快樂，“頗通逸趣”，則反映了方氏格調(diào)不俗。據(jù)載當(dāng)時就有人出高價買方氏的畫。名士杭世駿和畫家羅聘是朋友，他曾親眼看到方婉儀作畫，他寫了《題白蓮女史詩》三首，他在詩中說“每疑詠絮無全什，又怪簪花少畫名。親見夫人檀三絕，居然不櫛一書生。”又詩“欲賦梅花大欠詩，何圖林下有風(fēng)期。不知雪椀親濡筆，瘦影疏香寫幾枝?！彼脑姼枋悄繐粲洠愿鼮榭少F。
眾多才女畫家構(gòu)成了五彩繽紛的繪畫格局
明清之際許多才女畫家的創(chuàng)作，匯成一股潮流，構(gòu)成了畫壇繁榮的景象。當(dāng)時安徽的江村（新安）就出現(xiàn)了很多女畫家，許承堯在《歙事閑譚》中曾探討了女性畫家大量涌現(xiàn)的原因，他認為江村之所以出現(xiàn)很多女畫家，是因為董其昌、陳繼儒都到那里去過，對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有很大影響。還有些士大夫，家庭內(nèi)部就構(gòu)成了女畫家群體，像江南名士冒辟疆，他的三位姬妾董小宛、蔡含、金玥都是繪畫好手。
此外還有一些畫家也頗有名氣。如顧媚，字眉生，號橫波，龔鼎孳妾，《國朝畫徵錄》稱她“工墨蘭，獨出己意，不襲前人法”，《桐陰論畫》的作者秦祖永說他見到的畫卷“畫蘭各種，風(fēng)晴雨露，均極傳神。筆墨外更有一種嫵媚之趣，引人入勝。想見姿容絕代，含毫邈然。”李因，字今生，葛無奇之妾，《國朝畫徵錄》說她工花鳥，畫學(xué)陳淳。
說到才女畫，人們可能先入為主地想到纖秀柔弱的風(fēng)格，但并不盡然，這些女畫家有些很有男子氣，如薛素素、寇白門等人身上就有一股男兒氣。秦祖永在《桐陰論畫》中說顧媚“脫盡閨閣妍麗之習(xí)”；說陳書是“無脂粉之習(xí)”；稱李因“蒼古靜逸，頗得青藤、白陽遺意?！边@說明，盡管是女畫家，但并不一味纖巧。
名士的推重使才女畫更趨繁榮
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是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文化也必然是以男性為主流的。一般情況下，女性的作品只能是處在文化邊緣的地位，才女畫作為一種存在，如果讓它自生自滅，就不可能長成參天大樹。這種文化必須得到士大夫的首肯和支持才能取得真正的發(fā)展。由于明清之際的很多名士如王穉登、王士禛、孔尚任、錢謙益、沈德潛、惲格、厲鶚等都對這種文化現(xiàn)象表示了關(guān)心和支持，這就構(gòu)成了一種社會風(fēng)氣和文化風(fēng)氣，從而在藝壇產(chǎn)生長遠影響。
文士譽揚使馬湘蘭成為才女畫家的標(biāo)志性人物。馬湘蘭作為秦淮名伎，當(dāng)時就有很高的知名度，她以繪畫和文士結(jié)緣，文士對她文藝素養(yǎng)的提升無疑是很有幫助的。當(dāng)時吳門書畫家的領(lǐng)銜人物王穉登和馬湘蘭有密切交往，相知也深，馬湘蘭的很多作品都是王穉登題的款，這就提高了畫作的藝術(shù)品位。
清初著名戲劇家孔尚任愛收藏，他藏有馬湘蘭的墨蘭，在所著《享金薄》中詳細記載了他對才女畫的喜愛。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專門為馬湘蘭的畫卷寫過多首詩，他在《題馬湘蘭畫蘭長卷》開篇即說“叢蘭十二搖春影，綠窗女郎酣睡醒。婀娜一隊笑東風(fēng)，綴葉裁花幽思冷……”這是一卷很精彩的作品，因為據(jù)當(dāng)時人目擊，馬湘蘭的畫多蘭竹合作，像這樣以十二叢蘭花構(gòu)成長卷的很少見。曹寅除贊嘆馬湘蘭畫藝高超外，更對她的命運表示深切的同情，堪稱馬湘蘭的隔代知音。
當(dāng)時的文壇盟主錢謙益也很喜愛才女的繪畫，他寫了《題女郎楚秀畫二首》、《觀美人手跡七首》等作品，最有趣味的是有一朋友拿馬湘蘭畫的扇子來請柳如是補作背景，這實在是一幅名跡，兩位絕代才女的作品薈萃在一把扇子上，這該是多么的珍貴。為這把扇子，錢謙益題了《吳趨秋水張子以湘蘭舊扇倩河?xùn)|君補其背書一絕以志》，詩云“幽草化煙香在扇，柔條垂綠系新絲。前生變相今生影，證與菩提喝棒時?！痹姙閮晌徊排募言捔粝铝艘娮C。
揚州八怪諸人對才女畫的賞鑒
據(jù)《中國繪畫全集》所載，馬湘蘭有一手卷，所畫蘭葉舒放柔美，乃是精品，上面除名士朱彝尊的題記外，卷首是八怪之一楊法的變體篆書，所題為“咀嚼蘭蕙”，四個大字甚是奪目，名家合卷，堪稱勝跡了。讓我們循楊法所說，對馬湘蘭所繪蘭蕙作一番咀嚼吧。
八怪的領(lǐng)軍人物金農(nóng)和汪士慎都擅長蘭竹梅，汪士慎尤多長卷，給人以清絕、脫俗之感。金農(nóng)對汪畫頗為喜愛，早在雍正年間就寫過兩首題汪士慎蘭竹的詩，詩的內(nèi)容是：“雨過深林筆硯涼，女蘭開處卻無郎。柔荑駢穗多纖態(tài)，不數(shù)金陵馬四娘”。有意思的是，金農(nóng)在這里對汪士慎的評論用了“柔”和“纖”的字眼，這兩個字使我們很容易想到明清才女們的繪畫。用不著我們多想，金農(nóng)已經(jīng)說出了結(jié)果，即汪士慎的畫完全可以和馬湘蘭（馬四娘）媲美，甚至是超過了馬湘蘭的作品。金農(nóng)的詩歌既是贊美汪士慎的畫，也是贊美馬湘蘭的畫，說明他們的作品都達到了一個較高境界。
金農(nóng)不僅以馬湘蘭的作品來比擬汪士慎，也以自己的作品和馬湘蘭對比，表達其喜愛之情。金農(nóng)在自己畫的蘭花圖上題了這樣一段話：“金陵馬四娘有此畫法，予漫爾為之，卻與阿儂同一妙也” ?！奥枮橹笔墙疝r(nóng)的一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畫幅體現(xiàn)出他的率意，有直抒胸臆之感，在這看似隨意之中，卻和馬湘蘭在技法上體現(xiàn)了同樣的妙處，這是大可玩味的。金農(nóng)還在另一幅蘭花上題了“美人名士、香草風(fēng)流，可想見金陵馬四娘也”，這是兩位名畫家的隔代對話，他們的心境是相通的，這種相通誠如揚州汪中所說，名士名妓都是俯仰隨人，在滾滾紅塵中要真正保持獨立的人格是很不容易的，美人香草，楚楚可憐，這是令人無限感慨的事。馬湘蘭曾在自己的畫上題過一首詩：“抱節(jié)自凌云，相依結(jié)素心。清風(fēng)披拂處，幽況共森森?！边@詩也正是對金農(nóng)“香草風(fēng)流”的注釋呢。
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夫婦同為名畫家，他們都很喜愛馬湘蘭的作品，羅聘曾在一幅蘭石畫上題“用瞿睿夫勾勒法，金陵馬四娘亦師其意”，這就清楚地點出了他們繪畫手法的相通。出于對馬湘蘭的敬重，羅聘從揚州到南京時，專門憑吊馬湘蘭故居，他在詩中說：“一抹寒煙繞屋寒，就中曾住馬湘蘭。國香我亦能描得，翻恨卿卿不及看?！绷_聘畫路較寬，馬湘蘭擅長的蘭竹他都畫得很好自不待言，他所嘆惜者是馬湘蘭不能看到他的作品，來到故居也只能是遐想，是心靈的對話了。
羅聘的妻子方婉儀的畫路和馬湘蘭更近，完全是一種路數(shù)。她的《題馬守貞雙鉤蘭花卷》詩表達了她的贊賞之情，“楚畹幽蘭冠從芳，雙鉤畫法異尋常。國香流落空留賞，太息金陵馬四娘”。作為畫家，她對馬湘蘭的繪畫所用雙鉤畫法有獨到的理解，作為女性，她對馬湘蘭的命運更是充滿深厚的同情。
以畫蘆雁聞名的八怪之一邊壽民對女畫家惲冰的花卉畫非常喜愛，他專門創(chuàng)作了《賀新涼·女史惲冰畫菊》，其中有云“三徑秋如許，是香閨、弄粉調(diào)脂，精心摹取。宛似春風(fēng)斗芳艷，小白嫣紅姹紫。更翠葉、羅羅堪數(shù)。妙手徐熙工沒骨，算國朝只有南田比，承家學(xué)，又才女……”不愧是畫家手筆，他這首詞簡直就是一幅惲冰作畫圖。這首詞，邊壽民簡要勾勒了花鳥畫的發(fā)展史，畫史上人們認為“黃筌富貴，徐熙野逸”，黃筌的畫有個別傳本，而宋代徐熙的畫早已失傳，惲格乃另辟蹊徑。從惲格到惲冰，才女對家學(xué)淵源的承繼則是清初花卉畫發(fā)展的重要一頁。
明末清初的才女畫家，她們蕙質(zhì)蘭心，巧手天成，給畫壇吹來一股清風(fēng)。她們的作品不僅當(dāng)時為人們喜愛，也對后世產(chǎn)生重大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