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柳汀雪
貞元十五年,是韓愈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我們印象中,將軍坐在大帳里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不用親自沖鋒陷陣,那可比士兵安全多了。
不過,一旦士兵嘩變,結(jié)局可就難料了。
這一年,宣武軍董晉病逝,軍司馬陸長源執(zhí)掌了大權(quán)。
平素里,陸長源早就看不慣士兵的驕奢淫逸。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得好好整治整治。
而那些老兵痞們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想把陸長源趕下臺。當然不是用常規(guī)的方式,而是用——兵變的方式。
最近,軍營里的氣氛愈加平靜,平靜地讓韓愈有種透不過氣的壓抑。
陸長源每天面容冷峻的盯著校場上操練的士兵,狹長的眼角流露出深深的防備。
而平時張牙舞爪,帶頭漠視軍規(guī)的士兵,仿佛突然安靜了下來,一絲不茍地練起動作。
不對勁,這太不對勁了。
心中的恐懼像是數(shù)不清的白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捆縛著他的全身。
然而韓愈的臉上平靜無波,隨手跟往來的同袍們打著招呼。
吃過晚飯,韓愈早早熄燈,快速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三年來,他對兵營的布局了如指掌,等到換防的點一到,韓愈就從營帳的后門悄悄離開。
一路上,韓愈心跳如擂鼓,熱血像是燒沸的滾水,咕嘟咕嘟地朝頭上涌。他不得不像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讓自己盡力平復(fù)。
逃兵的下場他不是不知道,但這一次,他必須得逃。
他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他怎么能死?
星夜奔馳后,韓愈在路上的驛站歇下,他太累了,頭一沾上枕頭,便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他收到一個消息。
他前腳剛一走,士兵就攻進了帥帳,殺死陸長源并殘忍地煮食之。
真是想想,就叫人后怕。
活著很難,沒人能比韓愈更清楚。
公元768年,韓愈出生了。還不到一歲,韓愈就沒了母親。三歲上的時候,韓愈的父親也沒了。
長兄如父,他大哥韓會和嫂嫂鄭夫人把他養(yǎng)在家里。
七歲的時候,他家交了好運,他哥韓會當了中書舍人,韓家發(fā)達了!
第一件事,就是教韓愈讀書,他小時候記性好,“日記千百言”!是妥妥讀書人的好苗子。
按照正常的軌跡,韓家在京城經(jīng)營十年,人脈廣泛。等到韓愈科舉的時候,找個大V推薦,中個進士如同探囊取物。
咳咳……
生活總不按套路出牌。
韓愈他哥韓會是宰相元載的手下,元載在政治斗爭中被殺,韓會也被貶到離京城5000里外的嶺南韶州府任刺史。
嶺南就嶺南,還是張九齡的老家呢,風水好。韓愈在嶺南一邊讀書,一邊想著什么時候有機會回京城。
可韓愈能適應(yīng)的了嶺南的氣候,并不代表他哥也行。不到兩年,他哥就在任上病逝了,享年42歲。
哥哥去世了,他們也沒法留在嶺南。他和侄子韓老成被嫂嫂鄭氏帶著,不遠萬里回到中原老家。本想依靠河南老家的祖產(chǎn)過活,偏逢中原戰(zhàn)火(安史之亂),一家老小不得已又避走安徽宣城。
韓愈的少年時代,一直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加之多次經(jīng)歷親人的離去,韓愈的心中更是有著難言的傷痛。
他曾在《祭十二郎文》中說: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
父母、兩個兄長都去世了,家里就剩寡嫂、自己和侄子。后來,連他的侄子也英年早逝了……
因此,對韓愈來說,能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
公元786年,也就是貞元二年,韓愈十九歲了。
韓愈第一次進京,躊躇滿志,野心勃勃。他寫下《出門》,表達自己想效法古人,實行大道的理想。
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參差。古人雖已死,書上有其辭。開卷讀且想,千載若相期。出門各有道,我道方未夷。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他堅信自己“前古之興亡,未嘗不經(jīng)于心也。當世之得失,未嘗不留于意也?!?/strong>
可考科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韓愈很快就被現(xiàn)實打得鼻青臉腫。
第一次,他沒考上;第二次,他還沒考上;第三次……他依然沒考上。
有人說考科舉的人那么多,考不上的人大有人在,來年再戰(zhàn)唄。
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劉禹錫、柳宗元、白居易都是一次考中,你說氣人不氣人。
第四次,韓大難韓同志終于考中了。
還沒等他笑出來,朝廷又給他發(fā)了一套卷子。考了博學宏詞科,才能當官。
不就是考寫文章嘛,韓愈還沒怕過誰。
生活如何摧毀一個人的意志呢?
就在他最引以為傲的方面,打垮他。
“砰,砰,砰”,韓愈又是三連跪。
換了誰,誰都得懷疑人生。是不是我不是讀書那塊料?是不是我寫文章真的不行?
其實不是。唐朝的文風繼五代華美之風,喜歡駢文。什么是駢文?
《滕王閣序》大家看過沒?“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敝v究對偶、工整。
可描寫事物、表達內(nèi)心,不一定每次都能有相匹配的詞語、句子。為了寫文章好看,有的人就生搬硬湊。言之有物不要緊,要緊的是押韻。
可想而知,一堆的詞語堆砌,文章根本不能看。韓愈就不喜歡這種駢文。想硬剛“時文”,然后一敗涂地。他輸?shù)靡稽c都不丟人。
韓愈不信邪,被時代左右開弓響亮打臉之后,他準備換一種方式——寫自薦信。
1. 賣慘風
說我官求不成,沒有收入,缺衣少食,遭人嘲笑,快沒有活路了……
石沉大海。
2. 反諷風
意思是說,周公吃一頓飯,三次從嘴里吐出飯菜,洗一次澡,三次擰著濕頭發(fā)出來。你們呢?做到野無遺賢了嗎?奸佞之臣都清除了嗎?四海平定了嗎?風俗淳厚嗎……
沒有的話,提拔我,我來幫你們?(瘋狂暗示)
石沉大海+1。
3. 放棄治療,黑化為韓懟懟
韓愈搞了兩波事情,都失敗了。俗話說的好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
當時的韓愈可能覺得滿朝文武,都沒有一個有眼光的人。而最沒眼光的就是圣人他老人家。
這個時候,圣人也不知道自己被一個心懷報復(fù)的社會青年給恨上了,依舊怎么開心怎么來,讓金吾衛(wèi)給他送了兩只白羽禽鳥。
看到那兩只鳥進宮的場景,那前呼后擁,那小心翼翼,那鄭重其事,韓愈一下子就心態(tài)崩了!
韓愈當時差點口吐芬芳(說詈(li)語)。
我韓愈,十年寒窗,飽讀詩書,無人問津。甚至連宰相家的門衛(wèi),都驅(qū)逐我。
難道在圣人眼里,我連這只鳥都不如?
韓愈一氣之下,回家寫了《感二鳥賦》,在埋怨社會的同時,鍛煉了自己的文筆。
文中強調(diào)了自身潦倒境遇,和二鳥“惟羽毛之異,非有道德智謀”,得以蒙恩入幸的巨大反差。
此外,他也寫了我們熟悉的《馬說》,感嘆時世,把千百年來懷才不遇的心情給寫絕了!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zhí)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全篇千言萬語加起來就這一個意思,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求求了,用我吧,我韓愈真的有治國理政的本事!
但人不能老走背運,也可能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吧。
韓愈的機會來了!
公元796年,7月,二十九歲的韓愈被董晉推薦,出任宣武軍節(jié)度使觀察推官。其間,他在自己練習寫詩文,傳揚自己的名聲之余,還指導(dǎo)年輕人張籍(寫楓橋夜泊那位)和李翱詩文。
三年后,就是我們開頭那驚險的一幕了。
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此后韓愈就變成了天選的幸運兒(鵝)。
韓愈在顛沛流離之下,到了徐州。沒有收入,缺衣少食,一貧如洗。
幸運鵝韓愈受到了及時雨張建封的資助,還被推薦出任節(jié)度推官,張建封并安排他去長安銓選。他非常幸運,剛走沒多久,徐州叛亂,他憑借庇禍體質(zhì)又躲過了。
有才華、遭磨礪、老是能遇禍免于死,這不是天選之人是什么。
韓愈果然通過了銓選,出任最高學府國子監(jiān)的四門博士。
休假的時候,韓愈路過華山玩了一把。
華山大家知道的,以險著稱。唐代那會兒,還不像現(xiàn)在有這么多保護措施,危險性更大,不是很有勇氣的人不敢上。
韓愈敢??伤先ヒ院蟆桓蚁聛砹?。
堂堂七尺男兒,一邊寫遺書,一邊失聲慟哭,不敢下山的樣子非常有畫面感。
好在韓愈不是一個人去的,是跟朋友一起。韓愈下不來以后,朋友下山把消息告訴了華陰縣令柳澗,派人(可能是抬著擔架)把他給運下來的。
韓愈自己的詩《答張徹》也專門記錄了這次登華山的過程。
韓愈也挺幸運的,要不然一代文宗被困在華山餓死了,就是中國文壇的一大損失。
韓愈當上國子監(jiān)老師,于是他終于有機會改革天下文風,提倡“古文運動”。
所以說,有的時候不是不能提出改革,而是你要在合適的位置,才有權(quán)利做正確的事。
而很多人,年輕時有一腔熱血,等終于熬到那個位置上了,反而失了決心。提倡“舉世皆濁我亦濁”了。
古文運動很成功,韓愈在國子監(jiān)這個職位上干的風生水起,才過了兩年就被提拔為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察御史是干什么的?就是專管朝廷里不符合正道之事。
貞元二十年,關(guān)中大旱,鬧了饑荒。皇親國戚李實,非但不去放糧賑災(zāi),反而橫征暴斂。卻上報給朝廷,觀眾糧食豐收,百姓安居樂業(yè)。
災(zāi)民四處乞討,甚至賣房賣兒以納稅,慘不忍睹。
別人都因為李實是皇親國戚而不敢說話,韓愈能看得過去嗎?他不能。
韓愈寫了《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將受災(zāi)情況如實反映,請求減免賦稅。
把皇家的遮羞布撕了,圣人當然一紙令下把他貶到了廣東。
所謂,“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p>
朝廷就是那個垃圾朝廷,我韓愈只做應(yīng)該做的事,我從小就見慣了貶官。只要沒殺我頭,韓愈該怎么說就怎么說。
可想而知,這樣冒死諫言的事,韓愈不只干過一次。
元和十四年,韓愈52歲。他因為在淮西評判有功,被召回朝廷,官居四品。
當時的唐憲宗實行了“元和中興”的大業(yè),一心想實現(xiàn)每個皇帝都想實現(xiàn)的心愿,長生不老。于是,他計劃將法門寺的佛骨迎到公眾供奉。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一時之間,王公貴族、黎民百姓爭相朝拜。更有甚者,為了表達對佛祖的虔誠,甚至將蠟燭放在頭頂和手臂上點燃。
全國人民像瘋了一樣,狂熱地迷戀佛教,嚴重影響了社會生產(chǎn)和正常秩序。
韓愈再一次看不下去了,化身韓懟懟,寫下《論佛骨表》,怒斥皇帝的封建迷信。列舉歷代皇帝迷信佛教導(dǎo)致國破身滅的惡果。
唐憲宗本來是為了自己長生不老、國祚永昌,才迎的佛骨。韓愈詛咒他短壽亡國。
這哪是一般的諫言,簡直是把唐憲宗的尊嚴按在地上瘋狂摩擦。是個人都受不了。
再拉到后面一看,唐憲宗更是怒不可遏。
韓愈不僅覺得佛骨百無一用,還要求唐憲宗將佛骨水煮火燒,永絕后患。如果上天降下報應(yīng),他愿一人承受,無怨無悔!
這不是一般的作死??!簡直是在作死的邊緣大鵬展翅。
唐憲宗不殺他,還把他貶到廣東,簡直是上天的奇跡!
就這樣也沒耽誤韓愈做自己,成為“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韓愈被貶官到潮州,地處亞熱帶,不僅有小魚小蝦,還有鱷魚出沒,當?shù)匕傩丈钍艽撕?。前任官員卻聽之任之。
于是他寫了一篇《祭鱷魚文》。
大意是,我遠道而來,帶著天子的圣德,你們速速回避。限你們?nèi)罩畠?nèi),搬到海里。三日不走,我等五日,五日不走,我等七日。要是你們再不走,我就用淬了毒藥的強攻勁弩,把你們殺個片甲不留。
韓愈這一手,不光是行為藝術(shù),秀自己的文筆,而且是有其用意。
當然,鱷魚聽不懂他的話。但是老百姓能懂,韓愈的祭文是在向老百姓表示,與他們站在一起,共治鱷魚的決心。
果然,官民一心,當?shù)氐镊{魚得到治理。
所以一個人的出身,并不能決定你自己;一個人遇到的境遇并不能決定你自己;能決定你自己的,是你的選擇——你選擇做一個什么樣的人。
論文,韓愈改革天下文風,成為一代散文巨擘;為官,他上忠于國家不惜以身死諫,對下,他愛護黎民,不惜赴湯蹈火;為師,他教以道義,提攜學生,更是用自己的一生去踐行。
他后世的鐵桿粉絲,蘇軾這樣評價他: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
也許,人生不在于圓滿,而在于像韓愈一樣,能做成你想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