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1年（道光元年）農(nóng)歷四月十七這一天，繼位沒多久的道光皇帝向內(nèi)閣下了一道諭旨，卻讓滿朝文武犯了難。原來，道光借此諭旨想要將自己百年之后的葬地設立在位于京師西郊的王佐村，并且在諭旨中明確讓時為文淵閣大學士的戴均元、戶部尚書英和帶領堪輿大臣親自前往王佐村進行具體的相度考量。
而讓文武百官犯難的，并非因為道光在繼位之初就為自己尋找萬年吉地。按照祖制，新帝初繼位便卜擇萬年吉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真正令人不解的，主要在于他欲將自己百年后的皇陵建在京師西郊的一處村落之中，要知道此舉一旦做成，便是在公開違背25年前道光祖父乾隆所立的昭穆兆葬之法。
乾隆劇照
乾隆的這份諭旨發(fā)布于1796年（嘉慶元年），大家肯定會好奇，為何乾隆可以在嘉慶繼位之后仍舊發(fā)號施令，這也正是整個清朝最為奇特的一種現(xiàn)象，僅此一例。1795年（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乾隆對外公開十五子永琰的皇太子身份，并且明確明年（1796）為嘉慶元年，正月禪位于永琰。
雖然表面上看似年逾八旬的乾隆已然退居二線，但實際上在他去世之前，朝中大權(quán)依然牢牢地被掌握自己手中，其素以“朕雖然歸政于皇帝，大事還是我辦”而自居，所以，從實際執(zhí)掌國政大權(quán)角度來看，乾隆要比他的祖父康熙的61年還要多三年。
乾隆戎裝像
皇帝登基后即應選擇萬年吉地，乾隆元年朕紹等大寶，本欲于泰陵附近地方相建萬年吉地，因思皇考陵寢在西，朕萬年吉地設又近依皇考，萬萬年后我子孫亦思近依祖父俱選吉京西，則與東路孝陵、景陵日遠日陳，不足以展孝思而申愛慕，是以朕萬年吉地即建在東陵界內(nèi)之勝水峪。
若嗣皇帝及孫曾輩因朕吉地在東擇建，則又與泰陵陳隔，亦非似續(xù)相繼之義。嗣皇帝萬年吉地自應于西陵界內(nèi)卜擇，著各該衙門即遵照此旨，在泰陵附近地方敬謹選建。至朕孫纘承統(tǒng)緒時，其吉地又當建在東陵界內(nèi)。承承繼繼各依昭穆次序迭分東西，且遵化易州山川深邃靈秀所鐘，其中吉地甚多亦可不必于他處另為選擇，有妨小民田產(chǎn)，實為萬世良法。我子孫惟當恪遵朕旨。
根據(jù)《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中記載，時為太上皇的乾隆在1796年十二月二十二發(fā)布了一道上諭，這道上諭主要是為了解決今后子孫如何選吉建陵的問題。上諭內(nèi)容主要分為了三部分，首先，乾隆明確了“皇帝登基后即應選擇萬年吉地”這一定例；其次，乾隆闡釋了自己為何會在東陵擇吉的原因，是為了平衡東、西二陵葬所之數(shù)量；最后，借由傳承上千年的昭穆制度之法來宣諭后世皇帝，“承承繼繼各以昭穆次序迭分東西”。
所以嘉慶皇帝的昌陵定在了清西陵當中的太平峪，并且還是乾隆親自為其選的吉地，由父親給兒子選址督造陵寢，有清一代僅此一例。而對于孫皇帝（道光一輩），熱心腸的乾隆在上諭當中也做了說明，“至朕孫纘承統(tǒng)緒時，其吉地又當建在東陵界內(nèi)”。并且對于關內(nèi)二陵（清東、西二陵），乾隆也做了叮囑，“遵化、易州兩處山川深邃靈秀所鐘，其中吉地甚多，亦可不必為他處另為選擇，有妨小民田產(chǎn)”。
乾隆上諭（頒布于1796年，以乾隆口吻，故為乾隆六十一年）
按照正常情況，1821年繼位的道光，一直以“恪守祖訓”、“咸遵舊制”而自居的他，儼然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形象，所以在卜擇吉地方面肯定會按照祖父定的規(guī)矩來。但意外就是這樣奇跡般地發(fā)生了，道光竟然做出了公開違背祖父當年定例的做法，要將自己的吉地建在王佐村。細究其因，原來是因為一名女子，她就是道光的結(jié)發(fā)妻子鈕祜祿氏。
1796年（嘉慶元年），時年37歲的嘉慶皇帝將滿洲鑲黃旗下、時任戶部尚書布彥達賚之女，指婚給自己15歲的嫡長子綿寧（后改為旻寧），當時道光還只是皇子，鈕祜祿氏隨之成為他的嫡福晉。只可惜，鈕祜祿氏未能等到夫君登臨大統(tǒng)的那一天。在二人共同生活了13年后，鈕祜祿氏于1808年（嘉慶十三年）去世，年僅28歲。
孝穆成皇后鈕祜祿氏朝服像
在最鐘愛的皇子福晉去世之后，嘉慶特命托津、蘇楞額等人在京師附近為鈕祜祿氏尋找吉地予以安葬，最終選中了位于西郊的王佐村。經(jīng)過兩年的修建，1811年（嘉慶十六年）十一月十七這一天，鈕祜祿氏以皇子嫡福晉的身份葬入王佐村園寢。
朕因孝穆皇后安庴王佐村，已閱十年。特派戴均元、英和，帶領諳習堪輿之人，前往周歷相度。據(jù)覆奏，王佐村福地，局勢全美，安奉已久，未敢輕議更動。惟定制圈樁界內(nèi)，所有村莊墳墓，均應撥換遷移核計為數(shù)甚多。今減之又減，以百丈為度，豎立紅樁。以分禁限，并改建宮門配殿神庫營房等項。
在發(fā)妻去世后，道光十分懷念與之共處十余年的美好時光，所以，在繼位之初，不僅追封發(fā)妻為“孝穆皇后”，而且為了能在百年后與愛妻同眠一處，于是才做出本文開篇這般任性之舉。詔令一出，大臣們是一籌莫展，一方面因為此舉公開違背了祖訓，眾臣擔不起這個責任；另一方面，埋葬鈕祜祿氏的王佐村園寢按照性質(zhì)來講屬于皇子福晉園寢，要將其改造為帝陵，不僅要擴大面積，而且還得將周邊的村落、農(nóng)田等盡數(shù)遷移。與其說是在王佐原址上改建，倒不如說是拆而重建，這比新建一座皇陵難度要大得多。
道光畫像
按照英和等人初步的實地考察，如果改建為帝陵，至少得遷走20多處村莊。道光聞之，令“稍可遷就之處不必見方取直”。即使這樣，將面積限度壓到最低，也得遷走一座村莊。在考察隊伍中，戴均元、英和等人俱為元老之臣，所以由他們以委婉的方式向道光提出，希望皇帝還是以遵守祖訓為佳，建議道光還是在東陵勝水峪附近“另擇吉壤”。
朕自應恪遵成憲，于東陵界內(nèi)，選擇萬年吉地。著派大學士戴均元、尚書穆克登額、侍郎阿克當阿、帶同諳習堪輿之人，前往周歷相度。惟擇坤靈鐘毓、干脈延長之處，以定?；Ｆ渌闹林畯V狹，不必過拘。如果地臻全美即較從前規(guī)制稍從儉約，朕心亦以為宜。俟擇定興建后，再行諏吉奉移孝穆皇后梓宮，永遠安庴，用符禮制。其王佐村一切工程，俱著停止辦理。
饒是如此，自覺理虧的道光皇帝還是未能輕易地回心轉(zhuǎn)意。為了能得到支持，他命內(nèi)閣以及軍機處連同六部合議，妥議具奏。而在合議隊伍當中，亦不乏托津等重祖制的老臣，所以結(jié)果可想而知，合議團以更充分條理的理由闡釋了王佐不宜建皇陵的原因。此時，道光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令“王佐村一切工程，俱著停止辦理”，清朝也因此避免了出現(xiàn)關內(nèi)第三陵的現(xiàn)象。
道光劇照
大學士戴均元等奏，遵旨相度萬年吉地。擬請于繞斗峪地方興建，并繪圖呈覽。得旨，著派吳烜、穆彰阿，帶同諳習堪輿之人，前往詳慎覆勘。
拗不過祖制的道光，只能遵照祖父所定之規(guī)矩，命人在東陵境內(nèi)再選萬年吉地。從1821年（道光元年）五月初九開始的一個月之內(nèi)，戴均元、穆克登額、阿克當阿等人幾乎轉(zhuǎn)遍了東陵的所有地方，終于在景陵雙妃園寢東面發(fā)現(xiàn)了一處上佳吉壤，名為繞斗峪。
戴均元等人在向道光回復的奏折中稱繞斗峪“堂局羅城，俱臻美善，合長生帝旺之方”、“洵局勢之全佳，為坤輿之最吉”，請求道光選址于繞斗峪。但此時的道光對于這次初勘依舊不放心，于是命吳烜、穆彰阿等人進行復勘。經(jīng)過二人詳細復勘后，得出的結(jié)果與戴均元等人的無二，道光才放心將此處定為自己未來的萬年吉地。
1821年（道光元年）九月初二，道光親下建陵諭旨，以莊親王綿課、大學士戴均元、尚書英和與侍郎阿克當阿為建陵專事大臣，定十月十八為破土開工之日。因繞斗峪之名不雅，所以在1822年（道光二年）三月初十將其更改為“寶華峪”。
寶華峪陵寢遺址
從1821年底，到1827年（道光七年），歷時六年之久的寶華峪工程終于告竣，孝穆皇后鈕祜祿氏棺槨也自王佐村園寢在道光的親自護送之下，于九月二十二遷到了寶華峪地宮之內(nèi)。寶華峪工程的始末，道光十分關心。按照他的標準，重堪輿而輕規(guī)制。期間道光不止一次強調(diào)，月臺、寶城等工程可酌量裁減，石像生用最小規(guī)格，凡應表面鍍金的銅器直接用黃銅澆鑄即可，他欲以“崇儉卑躬之意”，來宣揚自己的勤儉節(jié)約精神。
事實上，寶華峪陵寢也確實按照他的標準來修建。在孝穆皇后葬入地宮之后，道光看著自己想象中的陵寢得以現(xiàn)世，非常滿意。龍心大悅之下，對與建陵相關的一眾人等大加贊賞，戴均元、英和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封賞。可令這些人沒想到的是，僅僅一年的時間，他們的待遇便發(fā)生了360度大轉(zhuǎn)彎，不僅自己被皇帝嚴懲，還累及家人。
寶華峪遺址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聦Ｊ麓蟪嫉娜松牍鹊啄?？一切都來源?828年（道光八年）道光突然興起展謁東陵。這一年的八月初二，因清軍平定張格爾叛亂大勝，道光特下諭旨決定前往展謁東西二陵，自然要到寶華峪地宮當中緬懷一番自己的發(fā)妻鈕祜祿氏。
每逢皇帝展謁皇陵，陵寢內(nèi)務府都會派專員將各個陵寢內(nèi)外打掃得一干二凈，尤其是道光自己的寶華峪陵寢，陵寢內(nèi)務府最為上心。也正是仔細入微，才發(fā)現(xiàn)了寶華峪陵寢當中突發(fā)的狀況。
自康熙景陵開始，開創(chuàng)了“皇后先于皇帝葬入地宮”的先例，后世皇帝得以照例遵行。在先去世的皇后葬入地宮之后，地宮石門先不予關閉，在皇帝入葬之前臨時安一個木門長期封閉，非皇帝特旨不得開。當負責寶華峪陵寢清掃工作的內(nèi)務府專員打掃之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緊閉的地宮木門上面竟有水痕，此等大事經(jīng)過逐級上報，由東陵守護大臣奕緒等人急速奏報道光，請求開啟木門進行詳細查看。
道光劇照
乍聞此事的道光甚是擔憂，于是命宗大臣室敬征前往寶華峪陵寢開啟木門徹查，敬征分別于九月初八、九月初十向道光皇帝進行了兩次奏報，地宮之內(nèi)出水狀況一次比一次嚴重，這使道光十分憤怒，痛斥英和等人“喪盡天良”。于是，剛被封賞不久的戴均元等人因此受到了降職或革職的處分，至九月十二道光親自查看地宮出水狀況后，面對發(fā)妻棺槨都被浸泡兩寸的現(xiàn)狀，頓時覺得之前對專事大臣的處罰“不足示懲”，最終于十月初四對一眾人等做出最后處理，英和及其子奎照、奎耀被發(fā)往黑龍江做苦役，戴均元因未經(jīng)手實際工程且年逾八旬，所以被加恩免于流放，將其逐回原籍，其余人等均受到流放、戍邊等懲罰。
自九月初三得知出水一事之后的50多天內(nèi)，道光因此事而下達的諭旨就多達30多份，足以見得此事在道光心中是有多么重要。其實，地宮出水一事在道光朝也并非首例，早在營建乾隆裕陵之時，便出現(xiàn)過滲水的狀況，當時經(jīng)過重修之后，出水狀況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畢竟地宮深處地下，出現(xiàn)潮濕積水在所難免。道光大可以像祖父乾隆一般，也重修寶華峪陵寢，但道光并沒有祖父那般的耐心，他已然對寶華峪再無半點興趣和牽掛。
既然不打算在寶華峪重修陵寢，便有大臣建議在東陵境內(nèi)尋找其他吉地，從1829年（道光九年）開始，道光派人先后考察了平安峪、九鳳朝陽山，道光自己親自考察了成子峪，可惜都沒被相中，要知道平安峪可是后來咸豐帝定陵所在的地方，而且也未出現(xiàn)過滲水等現(xiàn)象，所以由此可以看出，此時道光的眼中，東陵已然不在他的選址范圍之內(nèi)了。
慕陵隆恩殿
自1830年（道光十年）開始，道光開始派人到京畿附近和直隸各地尋找吉地，此時的他再一次將乾隆的祖訓忘得一干二凈。經(jīng)過一年半的時間，敬征、禧恩、穆彰阿等人踏遍了京師附近的山山水水，終于在1831年（道光十一年）二月，在易縣清西陵境內(nèi)找到一處吉地所在，而且經(jīng)過道光二月二十二的親自勘查，結(jié)果令他十分滿意，當天即下詔確立此處為他新的萬年吉地，并改名為“龍泉峪”。
西陵龍泉峪被確定為吉地之后，東陵的寶華峪便隨之廢棄，而孝穆皇后的棺槨也從地宮當中遷出被奉移在寶華峪隆恩殿之內(nèi)，待寶華峪全部建筑拆除遷往西陵之后，孝穆皇后于1835年（道光十五年）八月二十被奉移到西陵龍泉峪地宮當中。
慕陵寶頂
在道光之后，東陵之內(nèi)又建有兩座帝陵（咸豐定陵、同治惠陵），都是經(jīng)過堪輿大臣精心勘查之后發(fā)現(xiàn)的上佳吉壤，道光在明知祖父乾隆立有“昭穆建陵”的祖制，卻仍舊屢次違背；換言之，即使在西陵境內(nèi)，大臣們發(fā)現(xiàn)的吉壤也并非只有龍泉峪一處，比如魏家溝（光緒帝崇陵所在地）也被列為吉地之一，為何道光會偏偏干脆利落地選擇在龍泉峪建立自己的帝陵？
毋謂重勞宜改卜，龍泉想是待于吾。
人情可嘆流虛偽，天命難諶懔典謨。
郁郁山川通王氣，哀哀考妣近陵區(qū)。
在慕陵（道光帝陵）隆恩殿前石幢上鐫刻的兩首道光詩句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詩中最為點明提要的當屬“郁郁山川通王氣，哀哀考妣近陵區(qū)”這一句，并且在道光的注解中，更加明晰地提出“茲龍泉峪在昌陵之西，相去八里許，子臣依戀之忱，庶符夙愿也”。意思就是，龍泉峪離道光父親嘉慶的昌陵很近，從而實現(xiàn)其“父子相隨”的夙愿。
慕陵石五供、月臺、寶頂
皇考仁宗睿皇帝、皇妣孝淑睿皇后奉安昌陵，山川王氣，毓瑞鐘祥。茲龍泉峪在昌陵之西，相去八里許。五云在望，一脈相承，子臣依戀之忱，庶符夙愿也。
縱觀道光一生，在大眾眼中，他的乖孩子形象和倡導節(jié)儉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就是這樣的一個聽話勤儉之人，三定皇陵，最終違背了乾隆當年所定之制。值得一提的是，在隆恩殿石幢上道光自己所寫詩句當中，以“毋為重勞宜卜改，龍泉想是待于吾”，再一次澄清龍泉峪乃是上天為自己欽定之所，也就宣示履遷皇陵系合乎情理。但拆而重建、消耗無數(shù)人力物力財力并非是他一句詩就可以抹掉的事實，也因此事，他的“乖孩子”形象和“愛民倡儉”之理論不知可信度又有幾許。
《陵寢易知》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
《清高宗實錄》、《清仁宗實錄》、《清宣宗實錄》
趙爾巽《清史稿.高宗本紀》、《清史稿.仁宗本紀》、《清史稿.宣宗本紀》、《清史稿.卷二百一十四.列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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